





按照中國官方說法,過去的十五年間,我國的司法體制改革不但從未停滯,相反,司法體制改革在不斷深化。如果事實如國新辦發布的《司法改革白皮書》所描述的那樣,這十幾年的改革應該給我們一種步步為營、逐步邁進的堅實感。但正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高全喜教授所說,與官方對司法改革成效的高調宣傳相比,理論界和實務界均對近年來的司法改革持質疑態度,多數認為目前司法改革漸趨停滯,甚或出現了倒退。
誠然,自依法治國方略正式確立以來,中共十五大即明確提出“推進司法改革”,十六大提出“推進司法體制改革”,到十七大則提出“深化司法體制改革”,從邏輯進路上看,我們的司法改革之路的確是步步遞進的關系。然而,改革未必代表進步,它只能說明,官方確實在進行提高司法正義輸出能力的努力,卻并不代表這種努力是有效的。
十年司法體制改革左轉彎
“文革”結束之后,結束人治、建設法治成為中國朝野的最強音,這一利好趨勢持續了二十多年,雖然中間有曲折、有彎路,但總體是沿著完善立法體系、建立職業司法的方向前行的。可以說,這一時期的司法是告別革命司法、專政司法,向民主司法、職業司法邁進的階段,該趨勢一直到肖揚時代或者說江澤民時代后期達到頂峰。
近十年來,司法開始顯現左轉跡象,即開始強調司法的政治性、人民性,甚至司法的黨性,審判中的某些具體制度,開始學習起革命時期的解放區司法和建國初期的專政司法,并有意批判司法職業化和獨立化的做法——比如從宣傳司法的被動性到強調司法的能動性等等。高全喜教授說,我們的司法開始處于雙重的張力之中:一是要回歸正常司法的訴求,即一種面向形式法治主義的可貴努力,諸如司法體制改革的規劃與制度建設、司法機構的立法和探索、司法隊伍建設、案例指導制度、庭審改革、司法考試等等;同時,當局則希圖司法發揮更為廣泛的治理功能,即司法不僅要在政治上,而且要在制度運作上從屬于經濟發展和社會治理,與政府的政治規劃中的經濟政治任務密切配合,受制于政治的基本路線和目標。
也就是說,司法越來越受到政治制度中的民主集中制和人民民主專政理念的影響,人民陪審員、馬錫五審判方式、司法巡查、人民調解、信訪、公審大會等做法重新被拾起并制度化。司法一定程度上被扭曲,承擔了它自身無法完成的任務。有人認為,扭曲的司法并非司法本身的扭曲,實為中國政治社會治理系統性危機的濃縮與表征。
工作機制改革不是司法體制改革最關鍵的內容
2008年年底,中共中央轉發的《中央政法委員會關于深化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若干問題的意見》部署了4個方面、60項改革任務。這些任務包括優化司法職權配置、完善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加強政法隊伍建設,改革司法保障體制,加強對偵查、訴訟等活動的法律監督,建立完善審判委員會制度、人民陪審員制度和人民監督員制度,開展量刑規范化改革,推進司法公開,規范上下級司法機關之間的關系,完善司法解釋的協調和備案制度。改革死刑核準制度,完善非法證據排除制度,嚴格限制使用影響公民人身和財產權利的強制措施,改革監獄體制和看守所監管制度。完善民事行政訴訟簡易程序,改革民事行政案件執行體制和審判監督制度,開展巡回審判,構建矛盾糾紛“大調解”體系。
但要考究起來,除政法經費保障體制改革、案例指導制推行、刑事證據規則出臺、量刑規范化改革等舉措力度較大外,絕大部分改革措施只是司法工作機制的調整,甚至只是工作方法的改變。司法體制的行政化、地方化、官僚化、政治化等根本性弊端有增無減。而其中的所謂大調解體系、巡回審判、審判委員會制度,更被學界認為是司法改革的障礙,而非方向。
司法轉向的經典事件
能動司法 下面這個故事是法院能動司法的樣板,曾在媒體上廣泛宣傳。江蘇省常熟市的王四叫花雞、王四桂花酒是當地赫赫有名的美食,2011年,常熟王四餐飲管理有限責任公司的兩家關聯企業,以及王四餐飲法人代表個人參與的民間借貸出現危機,資金斷鏈。“王四”這一在當地具有百年歷史的餐飲品牌面臨關門的危險,引起廣泛關注。面對危機,常熟市人民法院及時介入。法官們認為,維持“王四”品牌的持續穩定經營是首要目標。根據法院的建議,王四餐飲股東會成立了資產清理小組。經過多方協調,不到一個月,常熟華聯賓館有限責任公司與王四酒家達成協議,承租王四酒家房產,并獲得許可經營“王四酒家”品牌。
官方媒體報道,在地方,“能動司法”成為共同選擇,各級法院承擔起了應對危機的責任和擔當。媒體報道稱,山東的“和諧司法”有效防止了企業經營出現“過山車”式大起大落;上海的“金融審判白皮書”受到金融機構熱烈的歡迎;而江蘇的“破產重整”為瀕臨困境的企業找到了生機。
法院介入挽救企業命運,這已經超越了司法為經濟發展保駕護航的傳統定位,一躍而成為司法介入經濟運行了,但卻為官方媒體津津樂道。
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的建立 因一些刑事案件被告人沒有或缺少賠償能力,我國每年都有部分刑事被害人家庭陷入困境。從人民群眾的司法需求出發,2009年,黨中央將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納入司法體制改革范疇。也就是說,法院除了承擔審判任務之外,還負責起被害人的生活來,當被告人不能賠償被害人經濟損失時,法院要挺身而出,為和諧社會再做貢獻。我們的能動司法,本來還只體現在糾問式審理上,已經大大超過了西方意義上的消極司法和被動司法,而這已經屢為學界詬病。這樣的刑事被害人救助制度,簡直讓法院成為集審判、調解、執行、慈善等眾多功能于一體的全能機構。
三個至上 這是胡錦濤總書記視察最高人民法院時提到的司法理念,后迅速成為全司法系統的工作指導思想。這一指導思想的核心是強化黨對司法的領導權,實際上拒絕了走所謂的三權分立、司法獨立的道路。三個至上的提法并非憑空出現的,有人認為,在原有的大一統體制的轉型不斷推進的過程中,既有的政黨——國家體制會沿著自我撤離式的道路演進,但當轉型進入核心區,觸及到政黨的核心利益時,體制還會有自我抗拒的反應,這種抗拒表現在政黨國家體制對司法、言論、經濟的全面控制。三個至上、言論收縮、國進民退都是其中的表現。
除上述幾個事件,司法部要求律師講政治,法院推行逢案必調,過分推重人民調解的作用,也是這十年中的典型事件。整個司法體系隱現陜甘寧邊區司法的影子,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改革舉措,其實已經偏離了司法的本質。
司法體制改革的兩重回歸
回歸司法形式主義。我們既然把司法權單獨拿出來,成為跟立法和行政相區別的部門,司法就一定有它獨特的規則和運行規律,也就一定有它自己的行動邊界。司法的最重要作用就是通過解釋和實踐法律規則,來實現司法正義,保障公民權利,遏制行政權和立法權的膨脹。舍此之外的政治目的,社會目的,經濟目的,甚至道德目的,不應該由司法來完成。司法所能體現的最高的政治性,就是忠實于法律,而不是忠實于黨,更不能忠實于政府。
由于我們對司法的本真認識不清,以至于中國的司法體系始終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政治、經濟、道德、家庭,無所不管。為了實現所謂的實質正義和社會和諧,我們的司法機構疊床架屋,錯綜復雜,在公檢法之外,尚有紀委、政法委、勞教委等法外機構,甚至某些行政機構如信訪部門亦承擔司法功能,導致司法權威喪失殆盡,累訟纏訟問題不斷。這一問題不解決,再多的改革措施都會枉費心機,因為這些改革的推動者本身就是司法改革的阻礙者。
回歸司法獨立。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何兵在一次講座上說,這幾年我們的司法建設努力的方向錯了,一直側重于程序法的改造和證據法的改造。指望通過不斷完善訴訟規則和證據規則從而使法官依法辦案。最終發現刑事訴訟法規則越來越多、證據法規則越來越多,而法院離人民越來越遠。這是一個什么問題?中國司法最主要的問題是法院組織法改造問題,而不是訴訟法。法院組織法要解決的最重要的問題,恐怕就是法院和法官的獨立性問題。
建國初期,法院曾經是人民政府的下屬部門,如今,隨著能動司法、人民司法、全能司法的回歸,我們又隱隱看到了司法作為政府下屬功能的影子。北大法學院教授賀衛方說,從歷史上來說,中國從來沒有過與行政系統、立法系統相分立的司法系統,所以就沒有所謂的什么叫法院,什么叫法官。
長遠來看,我們的權力結構還是要走向三權分立,司法權作為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最不危險的權力部門、最能制約行政權膨脹的部門,一定會朝著司法擴權、自治、獨立的方向發展。著名法學家季衛東甚至認為,審判權要高于行政權。在黨權和行政權威懾之下唯唯諾諾、謹言慎行的司法部門,如果聽了這話,不知該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