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

母親的悄然改變

我覺得母親變了。以前她不愛打扮，一年四季，身上的衣服除了黑白，就是藍灰，很少見到其它的顏色。逢年過節，我買給她的稍微鮮亮一點的衣服，無一例外被她壓到箱底，難得出來見一下天光。有幾次，我都忍不住沖她嚷：“媽，我買給你的衣服，你怎么不穿呀？”母親輕描淡寫地答：“都快60的人了，穿什么還不是一樣？”

如是幾次，母親依然我行我素，每天穿著灰撲撲的衣服，憔悴著一張臉，為我和我的家日夜操勞著。

不知何時起，母親身上明顯鮮艷了起來。前年她生日，我送給她的玫紅色羊絨短大衣，她嫌顏色嫩一直不穿，如今，她不吭不哈地穿上了，還配以明快的深綠色圍巾，紅綠搭配，襯得母親的臉很年輕，皺紋都少了幾條。

對了，母親這段時間臉色確實不錯，比以前滋潤多了。有一次我去她房間，居然在她簡陋的梳妝臺上看到了一大堆瓶瓶罐罐，有潤膚水，有防皺霜，有精華液……還有一小瓶法國產的香水。

這令我匪夷所思。記得母親從來不用這些東西的，梳妝臺上，除了一把梳子，只有一瓶上海產的雅霜，她一用幾十年，從來不曾改變。看著那堆名牌化妝品，我不由得有些恍然，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房間。

據說母親年輕時，也特別喜愛打扮，是單位的一枝花。那時父親還在，生活無憂無慮。記得那時，我們一家三口常常在小區的林蔭道散步，母親牽我左手，父親牽我右手，那是記憶中最燦爛的一抹霞光。

然而我7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一切都變了，幸福瞬間支離破碎。父親死后，母親整個人成了死灰槁木，再沒有心思打扮自己了，她將一顆心，全部寄托在我身上。

母親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那時家里窮，一個月也吃不上幾次肉，每次做了肉菜，母親一口也舍不得吃，全部夾到我的碗里。為了不讓我被其他孩子欺負，母親想方設法讓我穿戴不落人后，她卻多年不曾添過一件新衣服。

如今我長大成人，也做了母親，愈發能夠體諒母親的心情。作為女兒，我希望她能夠走出一成不變的生活，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無疾而終的愛情

我斷定，母親的改變一定和男人有關。常言道，女為悅己者容。母親雖然已近黃昏，但愛美之心，是女人的天性，之前她拼命壓抑自己，一是為了我，二是因為身邊沒有中意的男人。

其實母親曾經有過一個心儀的男人。大難過后，我和母親就像兩條擱淺的魚，一直相濡以沫。我10歲那年，母親單位來了一個何叔叔，喪偶，帶著一個比我小一歲的男孩明明。記得20年前的何叔叔很年輕，一臉的書卷氣，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和穿著百褶裙、氣質清冷的母親站在一起，宛若一對璧人。

何叔叔和母親走得很近，他常常幫母親做些諸如換煤氣之類的雜活。風和日麗的周末，他們還帶我和明明去郊外野炊，4個人玩得很開心。

一開始，我對這種4人游戲樂此不疲，后來就有些厭憎了。因為有人告訴我，何叔叔要做我的新爸爸了！這讓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懼，腦海里不斷閃現出后爸虐待繼子女的畫面。爸爸只能有一個，何叔叔再好，也不能代替爸爸。

因為我曾經突然面臨災難，為了抵御未來可能發生的更大的災難，每時每刻，我都以警惕的姿態來生活，這幾乎形成了一種怪圈。

在這種畸形的心理下，我開始變著法的胡鬧，目的就是為了拆散母親和何叔叔。譬如，冷不丁地翻出父親的遺像，放在正在談話的他們中間；背著母親，我在何叔叔開水里放上巴豆，害得他一遍遍地跑廁所；甚至為了一件小事，我對明明大打出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逼到墻角……看著何叔叔漲紅的臉，我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就這樣，年輕的母親憧憬下的二次愛情，被我少年的一意孤行活活攪黃。何叔叔心灰意冷，帶著兒子去了外地。看著意中人無奈地逃掉，母親的神情很憔悴，常在無邊的夜晚暗自垂淚。在我少年的心目，父親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但我從沒想到，年輕的母親需要愛情的滋潤。這是她做人的權利。但這種權利，被少不更事的我硬生生地剝奪了！

但母親從未埋怨過我，對這件事情，她從來都不提，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再也放不下那個儒雅的男人。她只是一門心思地將精力放到我身上，除此無欲無求。

在母親的呵護下，我的人生一帆風順，上大學，畢業，戀愛，結婚，一步步朝著幸福的路上走去。兒子出生后，整個月子，母親住在我家，精心地照顧著我，她為我燉雞湯，燉魚湯，將一大一小都喂得白胖粉嫩。我產假結束要上班，無法帶孩子，母親二話不說搬著行李來到我家，伺候著我們一家三口，直到兒子上了幼兒園，母親才稍微松口氣。

母親為我耗盡了青春，到老了依然形單影只，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塊肉，缺掉的一角，突兀地疼痛。

我要撥亂反正

經過多日的偵察，我查清了和母親交往的男人，原來就是何叔叔。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這座城市。

20年前，何叔叔和母親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為了我，母親拒絕了他，他黯然離開這座城市。現在他退休了，跟著兒子回到了這塊傷心之地，不想再次遇到了母親，兩個人，他未娶，她未嫁，任由時光在身上濃墨重彩，他們由風華正茂的盛年轉入白發蒼蒼的暮年！

看著彼此那張逐漸蒼老的臉，母親和何叔叔重新迸發出了生活的激情。但是一到談婚論嫁，母親又退卻了。回首往事，我流下了悔恨的淚：“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既然你喜歡何叔叔，就和他在一起吧！”

此時的母親眼里滿是平靜的希冀和溫柔，她說：“亞琪，其實現在我過得挺好的。”我勸她：“作為女兒，雖然我可以給你更多的愛和關懷，但是，親情和愛情始終不一樣，你能有一個彼此喜歡的人攜手走完人生的旅程，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聽到我發自肺腑的話語，母親再也忍不住，摟著我失聲痛哭。

婚事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又遇到了一個阻礙，這次阻撓他們的，居然是何叔叔的兒子何明。這個當年被我掐著脖子逼到墻角的小男孩，正一臉慍色地坐在咖啡館里，對著我喋喋不休：“這真是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了！亞琪姐，這次還得你無論如何也得把他們給攪黃了！”顯然，他把我當成了同盟軍，以為我還是20年前那個自私到霸道的小女孩。

我表明了自己的主張，堅決支持二老再婚。何明一臉疑惑地望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似的。我誠懇地對他說：“幸福，是每個人的權利。20年前，他們為了我們的感受，拋棄了自己的幸福，作為子女，難道我們不能在他們暮年之際，將這份遲到的幸福交還給他們嗎？”

見說服不了我，何明慍怒地拂袖而去。我則死纏爛打，一遍遍地將他約出來做他工作，終于，我的誠心感動了何明，他不太愉快但是無奈地同意了二老的婚事。

當我將結果告訴給兩位老人時，他們抱在一起老淚縱橫，兩張充滿幸福的臉像兩朵盛開的花，明艷動人。那一刻，我覺得之前的所有努力，全都值了。

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

母親和何叔叔的婚禮很隆重，是我一手操辦的。

母親穿上了雪白的婚紗，何叔叔穿上了帥氣的燕尾服，兩人站在一起，珠聯璧合，一切，都那么般配，那么相得益彰。一剎那，我有些恍惚了，眼前晃過一幅畫面：身穿白襯衫的何叔叔和系著百褶裙的年輕母親，兩個人相視一笑，目光里透出風情萬種。

母親結婚前夜，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那晚，我們母女掏心掏肺，說了很多真心話，何叔叔走后，母親的無奈與無助，痛苦與哀愁，都是我所不知道的。

雖然沒喝酒，但我醉了，醉在母親的幸福里。我迅速地整理心情，套上粉紅色的伴娘禮服。

在我的懇求下，何明當了何叔叔的伴郎。我的兒子嘟嘟和他的女兒點點，雙雙穿著小天使的服裝，充當花童。整個婚禮，在一種溫馨浪漫的氣氛中進行。

披著婚紗的母親美麗異常，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女性的魅力。那是被時光打磨出來的氣質。婚禮當天，何明喝得醉醺醺的，他端著酒杯向我敬酒，說自己終于理解了父親。

母親結婚后，我們家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家庭。每逢周末，我們都會來到二老那里，大人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孩子在一起嬉戲玩樂，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

看到母親和何叔叔依偎著走在小區的林蔭道上，我深深地沉浸在母親的幸福里，他們相扶相攜的背影，是夕陽中最美的一幅剪影。“你是幸福的，我就是快樂的”這句歌詞真好，唱出了天下兒女的心聲。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