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慕蘭：周恩來眼中的“女諸葛”

她出身名門，自幼熟讀經史，尤喜“木蘭從軍”，誓做女中豪杰；她智勇雙全，虎口營救關向應，首悉向忠發叛變，堪稱地下奇兵；她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社會名流之間，為革命事業的發展立下蓋世功勛，周恩來曾稱贊她為“女諸葛”“黨的百科全書”……

她就是黃慕蘭，又名彰定、淑儀、定慧，一個潛伏了數十年卻注定要浮出水面的傳奇女杰。

誓做花木蘭一樣的女子

1907年，黃慕蘭出生于湖南瀏陽縣一個書香家庭，父親黃穎初與譚嗣同、唐才常并稱“瀏陽三杰”。黃慕蘭是家中長女，在她出生那一年，父親已經年過三十，自然對其倍加寵愛。

由于父親非常欣賞像秋瑾一樣的女英雄，在他的影響下，黃慕蘭打小就喜歡閱讀《烈女傳》、吟唱《木蘭辭》，誓做一名花木蘭般智勇雙全的奇女子。

1919年，父親將黃慕蘭送到長沙周南女校。該校由愛國人士朱劍凡夫婦創立，曾培養出向警予、蔡暢等優秀學生。黃慕蘭入校不久，便趕上了著名的五四運動。在朱劍凡校長的親自指導下，學生們紛紛擁上街頭，高喊愛國、抗日的口號。只是，在這群情激奮的時刻，黃慕蘭卻未能跟隨游行隊伍走上街頭。原來，為了更好地傳播革命理想，全體同學通過會議選出三名學生專門負責制作校刊。黃慕蘭從小打下了良好的國文基礎，雖為新生，卻是校內有名的才女，于是被選為編輯。暑假時，同學們集體決定留在學校繼續參加愛國運動，黃慕蘭也是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然而，此時她卻收到父親“母病速歸”的電報。

回到家里，黃慕蘭才知道，所謂母病不過是個幌子，召她回家的起因，是一個思想保守的教導主任，給所有罷課學生的家里寫信，要求家長把學生領回家。黃慕蘭是學校里愛國運動的“小名人”，其父自然也收到這樣一封信件，并在教導主任語焉不詳的表達中誤以為女兒觸犯了校規。結果，黃慕蘭的求學生涯僅僅維持了半年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回家以后，黃慕蘭在父親的指導下博覽群書。父親不僅學識過人，而且通情達理，遺憾的是，在對待女兒的終身大事上，卻不能免俗地加以包辦，早早為其定下了親。對方是個紈绔子弟，不但好吃懶做、脾氣暴躁，還沾上了鴉片。黃慕蘭自然不從，但父母始終抱守舊觀念，不愿與對方毀約。于是，黃慕蘭就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過去。

眼見丈夫每天吸食鴉片，徹夜不回，還不時毆打家中女仆，黃慕蘭實在無法忍受，便要求父母將自己接回家里。于是，父親以母親患病為由將她接走。不久，為了參加革命，黃慕蘭只身趕赴武漢，在李子芬的介紹下加入了共青團，成為婦女運動領導人杜韞章的秘書。

入團后，黃慕蘭刻苦學習，進步神速，1926年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久，臨時中央決定將到蘇聯留學的指標給她，只是恰逢大革命關鍵時期，年輕干部非常稀缺，黃慕蘭出于組織安排和工作需要，最后還是選擇留在了國內。

在武漢，黃慕蘭認識了革命同道宛希儼，兩人相知相戀，并于1927年3月8日經董必武宣布結為夫妻。當時，大家都戲言這段婚姻乃是“皇帝”與“皇后”的結合，因為宛希儼是一名記者，所謂“無冕之王”。而黃慕蘭在新聞界與文化界享有一定威名，時常端坐在主席臺上，是公認的“皇后”。

婚后不久，宛希儼被調往江西，夫妻倆含淚揮別。四個月后，宛希儼便在攻打萬安城時壯烈犧牲。

丈夫逝世后，黃慕蘭強忍痛苦，繼續革命道路，并隨著閱歷的增長，在革命工作中發揮了越來越大的作用。

1929年，共產國際要將一筆經費交給中國支部，由于共產黨還處于地下狀態，無法通過金融機構收受外匯，因此需要有人到香港領取經費后再轉送到上海。那時黃慕蘭已經嫁給賀昌，并懷有身孕，但組織認為其是最合適的人選。于是，黃慕蘭裝扮成一名貴婦人，帶著一個“傭人”登上了“法國皇后”號輪船的頭等艙。黃慕蘭將所有鈔票放進一個木箱子里，然后在箱內裝上夾板，夾板上再擺放上高級化妝品和一本《圣經》。在船上恰逢圣誕節，那一天，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喝著香檳盡情地舞蹈。黃慕蘭落落大方，與大家連喝數杯。當有人要求與她共舞時，她便優雅地指著肚子，禮貌地拒絕。由于形象、氣質俱佳，竟瞞過了在場的所有人。

圓滿完成任務之后，黃慕蘭的能力得到了一致的認可。隨后，因為“左”傾錯誤路線的影響，大批同志被捕，地下工作陷入困境，當務之急便是將身陷囹圄的同志營救出來?？紤]到黃慕蘭曾與何香凝、宋慶齡、張篤和、趙畹華等人相知相熟，并且其父曾教過譚嗣同、唐才常、黃興、蔡鍔等人的后人，社會關系較廣。于是，經賀昌、陳賡共同提名，周恩來同志批準，黃慕蘭被任命為中國人民革命互濟總會營救部部長。

1926年，黃慕蘭在投身革命之初，便改名為“慕蘭”，以示對女中豪杰的欽佩與向往。成為營救部長后，她終于有更多的機會展示個人獨特的智勇了。

為救關向應打入上海豪門

1931年，顧順章叛變，成為“中共歷史上最危險的叛徒”，經其出賣，上海等地的地下機關幾乎完全被摧毀，關向應亦猝然被捕。所幸關向應的身份未曾暴露，并且被捕地點為法租界，國民黨亦不得為所欲為。這為營救工作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作為營救部長的黃慕蘭奉命出馬了，只見她身穿喬其紗旗袍，腳踏優質高跟鞋，一頭燙發散發著迷人的時尚氣息。為了方便工作，她住進了上海霞飛路一家白俄公寓。

組織為關向應物色了一個名叫陳志皋的年輕律師，黃慕蘭營救工作的第一步，便是接近陳志皋，邀其擔任關向應的辯護律師。經錢納水、周康文、孫曉村等人的輾轉介紹，黃慕蘭認識了陳志皋。

初見陳志皋，黃慕蘭即開門見山地表示，自己是著名共產黨人宛希儼的妻子，目前已經脫離了共產黨。一番真真假假的自我介紹，讓陳志皋對她產生了親近感與信任感。隨后，黃慕蘭又介紹了自己的身世：出身小地主家庭，父親思想進步，支持維新變法，曾助譚嗣同編撰《仁學》。這一次之所以勞煩陳律師，是因為經營小買賣的表哥關向應被誤當共產黨人抓起來了?！霸缇吐犝f陳老太爺、陳大律師都是很開明進步、富有正義感和同情心的人，請千萬費心幫忙，開釋這個被冤枉了的無辜的人。”一個上層女士，一番殷殷奉承，一聲輕輕哀求，陳志皋不僅答應受理該案，并決定帶黃慕蘭拜訪其父陳其壽，以助迅速結案。

這陳其壽又有什么來頭呢？原來他曾在上海法租界做過十八年的會審公堂刑庭庭長，早年幫助過不少同盟會會員，孫中山曾親筆為之書寫感謝信；他還曾手下留情放過后來威震上海灘的黃金榮，以致黃金榮不但口口聲聲稱之為“恩公”，對其子陳志皋也是畢恭畢敬地尊稱為“二少爺”。陳其壽在上海政法、金融等界交游甚廣、威望極高，有其相助，能事半功倍。

事情進展的順利程度竟然超乎想象。得知黃慕蘭的父親與譚嗣同的關系之后，原本就無比欽佩譚嗣同的陳其壽尚未見面，便對黃慕蘭有了幾分好感。聽聞其表哥被抓，陳其壽忙感嘆：“哪有那么多人愿意冒著丟腦袋的危險去做共產黨??？還不都是給那些新軍閥和貪官污吏們逼的嗎？官逼民反嘛！”

見面那天，黃慕蘭在陳志皋、孫曉村等人的陪同下款款而至，陳其壽見其形象端莊、談吐得體，更是歡喜至極，兩人相談甚歡。

然而就在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中，陳其壽突然拋出一顆“重磅炸彈”：“為何黃小姐是湖南人，而你表哥卻是關外人呢？”所幸黃慕蘭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答道：“我姑娘（姑姑）當年遠嫁關外，所以表兄是關外人……”

事情談畢，黃慕蘭給陳其壽留下了極佳的印象。陳其壽的認可為辦案創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陳志皋借著其父的名義迅速疏通了相關人員。陳其壽也不甘寂寞，甚至親自致電審理關向應的法官，邀其到陳家就餐。

令黃慕蘭始料不及的是，在與法官共餐時，陳其壽向法官介紹說“這位黃小姐是我的干女兒”，并質問把關向應當共產黨可有證據，口供如何。法官聽了連連說：“沒什么證據，沒什么證據?！标惼鋲勖又f：“是啊！沒有證據怎么就亂抓人呢？這個案子志皋接辦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了他吧！”法官聽了，再次連連點頭。

黃慕蘭深知，能夠與陳其壽攀上親，對個人的掩護工作和以后開展營救工作都是大有裨益的。于是，她牢牢抓住機會，特地在陳其壽生日那一天備足厚禮，正式認其為干爹。陳其壽非常滿意，在酒店大宴親友，一時熱鬧非凡。

沒過多久，龍華監獄便通知陳志皋可以保釋關向應出獄了。于是，黃慕蘭、陳志皋兩人便駕車將關向應接了出來。黃慕蘭在龍華監獄坐過牢，她擔心暴露身份，并沒有下車相迎。將關向應送到飯店之后，又兜兜轉轉地確認無人盯梢后，她才坐出租車返回住處。后來，在潘漢年等人的介紹下得知黃慕蘭的種種事跡后，關向應激動地對她說：“慕蘭，你真了不起，了不起！”

之后，黃慕蘭還營救了陳琮英、朱端媛、何實嗣、何實山等革命同志。

獲悉向忠發叛變，挽救周恩來于危險

在營救關向應的過程中，黃慕蘭還曾無意得知向忠發叛變，并及時通知組織，使共產黨避免了一場巨大的災難。

一個周六的下午，陳志皋約黃慕蘭一起看電影，由于距電影播放還有些時間，兩人便在咖啡館打發閑暇。突然，陳志皋一個在法租界巡捕房當翻譯的老同學出現了，兩人握手搭肩，非常親熱，然后就是一陣胡吹海侃。其間，陳志皋隨意問起巡捕房最近是否發生什么事情，他的老同學隨即小聲作答，說抓了個六十歲左右的共產黨的頭頭兒，湖北人，酒渣鼻，滿口金牙，只有九根手指。老同學還特地強調“懸賞了十萬塊錢才抓獲的”。

黃慕蘭聞之，大吃一驚，表面雖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腦海里卻開始了快速的“搜索”。“這家伙真不中用，一坐上電椅，就吃不消，招供了。”老同學還在繼續說著，黃慕蘭已斷定被捕的便是向忠發，心里便盤算著如何盡快向組織匯報。

不一會兒，陳的老同學出于公務急急忙忙離開。黃慕蘭忙向陳志皋謊稱頭痛，無法陪其吃晚飯及看電影了。陳志皋信以為真，便將其送回家中，途中還頗為體貼地買了些止痛藥片。

回家以后，黃慕蘭火速致電潘漢年，告知來龍去脈，并道出了內心的擔憂：向忠發可能已經叛變，說不定就在當晚，便有大事發生。催促潘漢年盡快向組織匯報此事。

潘漢年將情況告訴康生，康生又向周恩來進行匯報。于是，大家飛速清理文件、材料。到了晚上11點，各位領導都以一副商界名流的打扮，住進了都城飯店。一切有驚無險。

在緊急逃離的同時，康生不忘安排幾名同志裝成小販，分別到周恩來、李富春家附近觀察。果然，凌晨1點，一個戴著手銬的家伙領著巡捕房的人直撲周恩來家中，他們直接用鑰匙打開周恩來家門，四處搜查。需要說明的是，周恩來家里的鑰匙共有三把，周恩來、鄧穎超各執一把，另一把則在向忠發手中。由此可見，黃慕蘭的推斷完全正確，被巡捕房抓獲的正是中共總書記向忠發。

向忠發在周恩來家一無所獲，尋思其余共產黨人肯定都已逃跑，便不再往李富春家里去了，而是直奔紅旗印刷所。由于情況過于緊急，大家尚來不及將情況通知印刷所，結果這一地下印刷機構被破壞，好幾名同志被抓。

第二天，黃慕蘭得到了周恩來的召見，兩人一見面，周恩來便緊緊握著黃慕蘭的手說：“慕蘭，慕蘭，你真不錯呀！”并問及能否通過陳志皋的關系，收買向忠發的口供材料。黃慕蘭從未向陳志皋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作為一個普通闊太太，如此關心一個共產黨的叛徒顯然不太對勁。但黃慕蘭也表示，可以假裝好奇，要求陳志皋打聽事件的進展。周恩來一聽，忙表揚黃慕蘭機警敏銳、有勇有謀。不過，出于關心，周恩來也特地叮囑黃慕蘭，一定要隱身幕后出謀劃策，公開活動盡量不要出面。

回去以后，黃慕蘭故意到陳志皋書房閑聊，并就其書架上擺放的馬列著作扯出話題。兩人興高采烈地談起了馬克思與燕妮的愛情，談起馬克思也曾當律師。隨后，黃慕蘭話鋒一轉，以無比好奇的語氣問起了那被抓共產黨人的下場。黃慕蘭說，你那同學話說一半，就像評書里“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一般，很能激起聽者的好奇心。

對于黃慕蘭的好奇，陳志皋自然樂意滿足，于是，一個電話，便了解了向忠發的結果。

原來，蔣介石在得知抓獲向忠發后，很快就給出了“就地正法”的指示。當審訊者發去電報，告知向忠發投降并幫助破獲共產黨地下機構之時，尚未得到蔣介石回復。第一位給蔣打電話的國民黨人急于搶功，已對向忠發執行槍決。這位周恩來口中“節操不如妓女”的叛徒，就此命喪黃泉。

黃慕蘭聽罷，終于松了一口氣，表面上卻擺出一副事情水落石出后索然無趣的模樣。而另一邊，黨中央也在向忠發叛變后對上海所有的地下組織進行了一次大調整。此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未曾公開，直到1993年毛毛所著《我的父親鄧小平》一書出版，黃慕蘭的故事才通過書中的描寫逐漸為人所知。

可以說，通過陳志皋的關系，黃慕蘭結識了更多上流人士，對營救工作的開展大有幫助。另一方面，對于黃慕蘭的要求，陳志皋也總是有求必應，多方奔走。像對陳賡、廖承志等人的營救工作，都是兩人隱身幕后共同策劃的。

黃慕蘭曾認陳其壽為干爹，年齡又比陳志皋稍大，因此，兩人總是以姐弟相稱。只是通過不斷接觸，兩人的默契漸深，加上幾乎同時喪父，同病相憐之下產生了感情。1933年，陳志皋鼓足勇氣向黃慕蘭表達了愛意。面對這一舉動，黃慕蘭尷尬萬分。因為那時，陳志皋僅知其前夫宛希儼已經犧牲，卻不知賀昌的存在。

黃慕蘭一直盼望著夫妻重逢的那一天，于是，便以門不當戶不對為由，加以婉拒。不想，陳志皋情深意切，竟瘋狂地咬破手指，在一條白毛巾上書寫愛意……

黃慕蘭立即向黨組織匯報了此事，得到的指示是：陳志皋是中央為你指定的主要工作對象，如果因此而放棄，是無法向黨組織交代的。與陳志皋結合，更有利于掩護身份，或許還能打開更有利的局面。

于是，黃慕蘭答應了陳志皋的求婚。婚后的日子里，兩人同心協力，不僅在營救工作中屢建功勛，還伺機進入金融領域，為開展革命工作開辟了新的陣地。

當然，人生還有殘酷的一面：1935年，賀昌遭遇伏擊，壯烈犧牲；1950年，陳志皋赴港，夫妻永別。1988年，陳志皋病逝于臺北。

……

黃慕蘭才華橫溢，不僅能以學生、貴婦等身份開展地下工作，也能以企業家、慈善家、社會活動家的魄力折服世人。難怪陳賡曾說：“慕蘭的一生是中國革命曲折發展的反映?！比欢涿\又是如此多舛，四度婚姻、四度入獄，卻總能忍住委屈、收起淚水，把革命事業放在第一位，其才情、功績，絕不亞于她的偶像花木蘭，更不愧于周恩來“女諸葛”的評價。

如今，一百零五歲高齡的黃慕蘭生活在杭州。告別一生的坎坷，這位傳奇女子終于過上了幸福平靜的生活。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