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于澳大利亞駐華大使館主辦的“澳大利亞文學周”,我有幸認識了出身于華裔柬埔寨家庭的澳大利亞女作家艾麗斯·彭。2006年,艾麗斯·彭出版了她的處女作《璞玉》(Unpolished Gem),該書一出版就登上了年度暢銷書榜,在維多利亞州圖書館暑期閱讀計劃中被評選為維多利亞州暑期閱讀次數最多的5本書之一。著名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Amy Tan)評論說:“Alice Pung is a gem. Her voice is the real thing. (艾麗斯本身就是一塊玉,她的聲音是真實的。)” 澳大利亞著名作家海倫·加納 (Helen Garner) 則說:“There’s something striking on every page of Unpolished Gem. (《璞玉》中每一頁都有震撼人心的東西。)”
該書盡管頗受青睞,也得到知名作家的激賞,但更多的是私語性質的家族史記錄,從跨文化的角度來看,她的另一部編著更值得我們注意。2008年艾麗斯·彭主編了一部廣受歡迎的文集《澳大利亞長大的亞洲人》(Growing Up Asian in Australia)。這部文集包括62個故事,其作者來自各行各業,包括有名的和普通的亞裔澳大利亞人,他們具有不同的家庭背景,有些是19世紀60年代由于淘金熱而來到澳大利亞的亞洲人的后裔,他們親身經歷了所謂的“白澳政策”,有些是來澳大利亞不久的亞洲人,他們生活在多元文化主義時代,還有亞歐混血兒,領養兒童和移民等。艾麗斯在一次訪談中提到之所以編輯這樣一部書,是因為自1810年亞洲人來到澳大利亞以后,很少有關于亞洲人在澳大利亞的生活經歷和對這個國家做出貢獻的書。該書收集了在澳大利亞長大的亞洲孩子的成長故事,講述他們如何融入澳洲這個多元文化的社會,比如,有Jenny Kee的青少年的覺醒;Tony Ayres給種族主義暴力少年的飛吻并活下來講這個故事;年輕的Cindy Pan發誓要獲得每個領域的諾貝爾獎;Benjamin Law與澳大利亞憤怒的野生動物親密接觸;Kylie Kwong到曾祖父在中國生活的小山村拜祭等等。艾麗斯希望年輕的亞裔澳大利亞人拿起這本書時能有所啟發,認識到不只有醫生或會計才意味著成功,另外還有很多誘人的職業,比如藝術家、朋克搖滾樂歌手、市長、電臺DJ、作家、電影導演、或者養雞養豬專業戶等等。
該書以并不嚴謹的方式分為12個主題,以Strine開篇,而以Homecoming收尾,中間依次包括Pioneers,Battlers,Mates,The Folks,The Clan,Legends,The Hots,UnAustralian,Tall Poppies,Leaving Home。從語言學習開始,再到返鄉尋蹤,歷經生活的各種曲折、歡笑和淚水,不管是澳洲,還是中國,最終還是處于一個“異己”的社會。Strine一詞本來是“澳式英語”的意思,是對帶有澳大利亞口音的英語的一種謔稱,但是作為黃皮膚、黑頭發的亞洲人卻飛蛾撲火般地學習這種語言,并刻意回避漢語,在他們小小的心靈中,認為只有沒有外地口音才能融入到當地社會中去。如在第一篇文章The Relative Advantages of Learning My Language中,作者Amy Choi說,外公多次試圖用中文給她講解中國詩詞,她僅僅敷衍聽過一次,其他都予以拒絕;外公年齡大了,有時出門要人陪護,作者總是遠遠地跟著,只有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才出現在他左右;當外公去世以后,Amy后悔了,后悔自己那樣對待他,也后悔自己沒有學會用中文交流,因此在文章的最后她寫道“我對漢字的書寫以及中國文化的許多元素并不感興趣。我只能盡力保證下次有年齡大的親戚想讓我聽他們說話時,我不僅愿意聽,也能夠聽懂。”而在另外一篇文章“Chinese Lessons”中,作者Ivy Tseng更是以詩歌開篇喊出了她對漢語的恐懼,她寫道:“我一直以來對星期六早晨的11點心懷恐懼/11點意味著SBS電臺國語節目的結束/11點意味著漢語課的開始。”從她記事開始,父親就會在每個周六上午11點準時召集作者和她的兩個姐姐學習漢語。然而作者對此并不熱衷,甚至可以說在敷衍了事,最終也沒學會多少字。但是當作者長大時,發現了漢語的重要性,起碼在簡歷上可以炫耀她能說流利的漢語。正如作者所說“我每次對鏡梳妝時,一張中國式的臉會看著我,皮膚被澳大利亞的太陽曬成了褐色,但皮膚下流的血還是來自臺灣與中國(大陸)”。她希望自己能說出流利的漢語,可以寫出工整的漢字,但現在只能在父親看報時表示出自己對漢語的興趣來慰藉父親。
盡管語言可以學習,容顏也可以改變,可血管里的血卻是無法換掉的。作為有色人種,在一個白人世界里,雖然你有與他們同樣地道的語言,甚至比他們說得更好,但也難以改變有色人種的命運。受歧視、遭排斥的狀況在短期內無望改變。對亞洲人的歧視如影隨形,如Tony Ayres的故事所述,種族主義的影子在書中隨處可見,艾麗斯在前言中就記述了這么一個故事:“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們被稱為‘電源插座(Power-Points)’。我想,那是因為我們聰明而又勤奮好學,那傻勁頭有點像要成為軟件巨人微軟一樣。那未開發的潛力多巨大!那大腦的潛能多驚人!接著,有人指著一個澳洲式的電源插座(Australian power socket),叫我走近點看一看。他們說,想象一下,如果那是一張臉,想想那像什么人的臉。他們看著那插座,兩條傾斜的線(sloping lines),中間一條垂直向下的線,覺得非常滑稽。我并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因為,那電源插座是白色的。” 也許很多人都像艾麗斯開始那樣,只注意到插座的顏色,而沒有意識到Power-Points是對中國人歧視性的描述,眼睛傾斜,細得像一根線,鼻子直直的。書中諸如此類的蔑稱詞匯隨處可見,如:chink (斜眼怪)、 Panface(扁平臉)、 Zipperhead(拉鏈頭)、 Yellow Monkey(黃猴子)、Red Monkey(紅色猴子)、Banana(香蕉人)等等。不僅中國人有著各種綽號,印度人也免不了這種命運,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土佬(abo)、黑鬼(coon, boong,darkie,)、笨蛋(nig-nog)、怪物(golliwog)、黑雜種(black bastard)等等歧視性稱呼與他們也是形影不離。這些蔑稱形象反映了亞洲人在西方人眼中的形象。
盡管澳大利亞是一個移民社會,盡管白澳政策作為一種政策已經終結數十年,盡管多元文化政策也已實施多年,但澳大利亞的“白色”似乎已經根深蒂固。雖然非白人占澳大利亞人口比重越來越重,但其少數族裔的身份卻從未改變。他們努力追求成功,但更多的人處于社會食物鏈的底層,他們維系著社會生態的延續與平衡,但正如食物鏈底層的生物,卻受到不公平的對待。他們勤勞,他們干著白人不愿意干的活,卻受到白人的歧視。這種歧視的根源在于西方對東方的刻板印象,而現實中亞洲人的勤勞與卑微又加深了他們的這種印象。這不僅因為亞裔地位的卑微,而且由于他們搶走了白人的工作崗位,這又進一步強化了他們對亞裔的憎恨,這種歧視與憎恨短時間內無法改變。正因如此,亞洲人在這里盡管活得悲屈,卻也更加頑強。正如其中一個作者Sunil Badami的母親所言:“石頭、棍棒之類只能擊打我們的軀體,我們卻要踩著它們上去”。
因緣于成長階段被人稱為“電源插座”,《澳大利亞長大的亞洲人》的作者艾麗斯·彭試圖編輯這樣一部書去除這種刻板形象,通過有名的作家和無名的新人,通過不同年齡階段的、遍布澳大利亞各地的人來講述他們的伙伴情誼,講述他們離開家庭、談情說愛、外出闖蕩尋求獨立與去澳大利亞化的故事。由于作者背景復雜,雖然該書沒有統一的主題,但卻從多個側面真實地反映了亞洲人在澳大利亞的成長經歷。一般來說,亞裔澳大利亞人的故事多是由外人把他們當作外人來寫,而本書的獨特之處就是,所有的故事都是亞裔澳大利亞人寫的自己的故事。他們滿懷熱情與勇氣,用充滿幽默感的語言講述自己的故事,形象生動,令人信服。從他們的故事中,我們對什么是亞洲人、什么是澳大利亞人、什么是亞裔澳大利亞人有了初步的了解。同樣由于作者背景復雜,所以本書所輯錄的文章水平也參差不齊,人物形象相對單薄,另外也不乏雷同的故事,如果能多涉及一些新舊移民的碰撞的故事會更好。作為一部編著,一個難以避免的問題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我們能從中讀到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但卻難以全面系統地認識作為整體的亞裔澳大利亞人。
(作者來自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