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在中非關系中的作用

2012年4月23日，穆罕默德·凱塔（Mohamed Keita）的一篇文章被轉發到“中國人在非洲/非洲人在中國”的谷歌電子郵件組，而我正是這個郵件組的成員。穆罕默德·凱塔是非洲非政府組織的成員，這篇題為“非洲的媒體自由問題”的文章于4月15日在《紐約時報》上發表。①標題本身并無大礙，只是提出了一個有關非洲社會的問題。但是，通讀全文后你會發現，這篇文章試圖向讀者傳達這樣的信息：中國政府通過各種方式對非洲新聞自由產生影響。這篇文章在我們這個谷歌電郵組引發了一些討論，部分人支持其觀點，部分人表示反對。

不言而喻，面對由西方媒體操控的全球新聞話語權，中國政府迫切希望改變之前被西方媒體所塑造的中國的國際形象，并付出巨大努力來塑造一個積極形象。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認為凱塔的觀點非常有意思，值得大家討論。在此，我想對這篇文章中的三個觀點表達自己的看法。首先，該文作者認為中非經貿活動的增長和對非洲媒體的壓制之間存在著直接關聯。然而，他并沒有為自己的觀點提供任何有力的證據。其觀點也與這樣一個事實相矛盾：中國媒體自由的增加是和經濟發展同步的。他寫道，“埃塞俄比亞的監獄和中國的監獄一樣，充滿了記者和反對派人士，批評政府的網站被屏蔽”。我不確定他的指責是否有根據。但是作為一個中國人，我享受著相對自由的生活。當然，和其他國家一樣，中國仍然存在各種人權問題，但是我們可以在許多領域聽到不同的聲音和多樣的觀點；我可以在自己的課上批評政府的政策。我并不是說中國（和其他國家一樣）沒有媒體控制，但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新聞自由確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包括約翰·桑頓（John Thornton）在內的許多國際學者都認可這一事實。

其次，凱塔認為對非洲新聞自由的壓制是中國政府有意為之，他在文中稱“與中國投資相關聯的強大的政治和經濟利益試圖扼殺獨立的新聞報道”。這一觀點也是不合邏輯的。我不想討論盧旺達之前的媒體自由問題是否是中國的問題。坦率地講，對于中國政府而言，控制本國媒體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中國在2006年就有2200份報紙，現在有約1萬份，超過580家出版公司（2009年），和超過500家的電視臺。近年來，“推特”和“微博”的出現更是讓這種管控難上加難。著名女演員姚晨的（微博）粉絲數量已經超過2000萬人，比官方報紙《人民日報》的讀者還要多。期刊雜志的出版數量也在逐年增長。面臨著控制國內媒體的巨大挑戰，中國政府又如何能夠對非洲的媒體自由施加影響力呢？

再者，凱塔先生的文章的方法論存在問題。正如霍華德大學訪問教授Yoon Jung Park博士所指出的，凱塔的文章試圖“概括非洲所有的媒體”。非洲有五十多個國家，彼此情況各異。中國和南非之間有著很強的經濟關系，那里的媒體自由情況如何呢？凱塔指責中國造成了盧旺達的（媒體自由）問題?！皬?005年到2009年，中國和盧旺達之間的貿易量增長了5倍。在同一時期（，盧旺達）政府清除了幾乎所有持批評態度的媒體和反對派，并且開始屏蔽服務器設在國外的反對派新聞網站?！蔽也淮_定他對盧旺達的評論是否正確，但是我想提出一個問題：媒體自由問題是否真的和中國與盧旺達之間貿易量的增長存在直接聯系？中興通訊和華為等中國公司在非洲有大量投資，努力為非洲國家建設信息網絡。這些建設是對媒體自由和交流溝通有利，還是會導致觀點表達的閉塞？

當然，穆罕默德·凱塔的文章中也有一些頗有見地的觀點。作為保護記者委員會非洲區的協調員，他正確地指出了非洲自由媒體所扮演的積極角色，如可以作為“發展的重要機構，消費者權益的守護者，公眾了解官方失業率、通脹率和其他社會經濟問題的途徑”。然而，我們需要明白，媒體自由的健康發展需要一定的社會經濟條件，比如對社會責任的認識、一定的教育水平、公民意識和基本經濟需求的滿足等。

在此，我還想分析誤解和謠言之間的區別。民眾的誤解是由于缺乏了解正常信息渠道而發生的，這種情況往往是一種偶然現象，即在民眾中偶然產生的。謠言則是有意捏造并通過各種渠道包括媒體傳播的。2008年，我們在肯尼亞參加由伯爾基金會（Boell Foundation）組織的“中非公民社會對話”的國際研討會。會議期間，我和我的兩位同事徐偉忠博士和賀文萍博士發表了公開演講。中國大使張明也出席會議并發表了講話。②在演講的問答環節，有人向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中國在肯尼亞的勞工都是囚犯么？”我們對這個問題非常吃驚。我的回答當然是“不”，因為中國政府或者公司在國外使用監獄囚犯作為勞工是不可想象的。然而，關于中國勞工是囚犯的新的報道仍不時出現。在研究了中國在非洲的勞工的情況之后，我發現了當地非洲人產生誤解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中國勞工的外表。中國在國外工作的勞工大部分都是首次出國打工賺錢的農民。他們穿著工作服，外表通常不加修飾。第二個原因在于中國勞工和當地人之間的隔閡。這些農民勞工對他們所工作的國家毫不了解，也不關心當地社區的情況，對外部世界并無興趣，而且很少有人會說當地語言。因此，他們既無意愿也無能力和當地人進行交流。此外，中國在當地工廠或工場通常都是一個被圍墻或其他障礙物阻隔起來的封閉的場所，工人們很少走出工場，他們在廠區勞動、休息、吃飯和睡覺。第三個原因在于工作量。簽約的中國公司的工期非常緊張，因為他們與當地政府簽署項目合同往往要花相當長的時間，這樣完成項目建設所需的時間就會大大縮短。③因此，中國工人通常采取三班倒的工作方式，每一班工作時間為8個小時。然而，處在工廠之外的當地人只聽到機器的轟鳴聲，只看到一直在工作的中國工人。這就增加了他們的疑問：那些中國人真的和別的白人不一樣，跟他們之前見過的白人相比，中國工人的外貌和行為都十分獨特。他們是誰？他們努力工作、衣著寒酸并被關在建筑物內，他們一定是囚犯。這是當地人的推測和誤解，十分自然也可以理解。

但是，惡毒的謠言和毫無根據的指責為這種傳聞的產生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的解釋。早在1991年，一位前美國政府官員就通過美國媒體傳播了這一謠言。1991年5月11日，一封給《紐約時報》編輯的信引發了謠言。信的標題聳人聽聞“中國在非洲使用監獄囚犯”。根據這封信的作者所言，“中國人不僅出口由囚犯制造的產品，而且還派遣囚犯出國工作。我幾年前在西非工作時聽說，一家在貝寧從事道路建設的中國建筑公司中70-75%的建筑工人都是囚犯。他們在貝寧中部的達薩-帕拉庫（Dassa-Parakou）公路上艱辛地工作，忍受著烈日的炙烤、瘧疾和其他熱帶疾病的威脅。這家公司是江蘇建筑公司，在貝寧首都科托努（Cotonou）建造一座體育館，并贏得了350萬美元的合同，同時在波多諾伏（Porto Novo）建造醫院和清真寺。這家公司之所以能夠以較大優勢擊敗眾多競標者，是因為他們的勞工成本太低廉了?！雹苷l是這封信的作者？作者正是美國前卡特政府負責人權事務的副助理國務卿羅伯塔·科恩。她從哪里得到的這一信息？她是否提供了證據？如果她有證據，那么她一定會在文中引用。如果沒有證據，這難道不是惡意的謠言么？

有趣的是，英國廣播公司（BBC）、法國電視五臺（TV5 of France）和美國有線新聞（CNN）已經在非洲存在多年，通常占據著黃金時段。在歐洲大城市出版的英語或者法語的報紙、雜志和期刊也在幾乎所有的非洲城市占據重要地位，比如Guardian、Time和Jeune Afique等。而且，非洲當地的報紙由于難以向中國派出自己的記者，也大多直接從歐洲報紙上引用關于中國的看法、觀點或者新聞。這或者是因為當地報紙缺乏資金，或者是由于缺乏信息渠道和來源。這是全球化時期歷史遺留下的非洲與前殖民宗主國各種聯系的自然現象。

中國的情況頗不相同。西方曾對中國只重視高層外交或政府聯系而忽視其他領域的交往大加鞭撻，對中國忽略和當地非洲人的交往進行過激烈批評。然而，當中國開始在非洲落腳，開始以自己的方式與非洲本地人交往時，批評又一次出現。伴隨著越來越多的經濟合作，其他領域的交流也越來愈頻繁?，F在，北京大學有非洲學生聯合會，北京有非洲青年聯誼會，廣州有非洲人聯合會，中國的北京、上海、天津、廣州等城市還存在著各種學習和培訓非洲手鼓的音樂組織，我甚至還在北京接受過一位南非電視臺記者的采訪。文化交流日益升溫，我們應該鼓勵這種包括媒體交流的文化交流和民間交往。

中國政府長期以來被描繪成專制政權，中國人也成為人權的虐待者和受虐者。在21世紀頭十年中，西方媒體對中非關系有許多負面描述，比如“爭奪非洲”、“新殖民主義”和“經濟帝國主義”等。中國數年前被描繪成獨裁主義的怪獸，如今仍被喜好說教的西方批評，但是中國依然按照自己的步伐進步。2000年5月11日，英國《經濟學家》雜志刊登了一篇題為“無望的非洲”的文章。⑤2000年5月13日，《經濟學家》雜志發表了關于非洲的專集，其標題是《無望的大陸》。⑥然而，這家媒體唱衰非洲的聲音并沒能阻止非洲的進步，非洲大陸以自己的速度和節奏不斷前進。非洲情況的變化改變了《經濟學家》的論調，去年年底，該雜志發表了另一篇標題為“充滿希望的大陸：非洲的崛起”的文章。⑦這樣看來，雖然媒體的作用非常重要，但我們也不必過于在意。媒體的聲音也會隨著情況的變化而變化。

毫無疑問，正如Yoon Jung Park和黛博拉·布羅蒂加姆（Deborah Brautigam）在她們寫給谷歌電子郵件組的信中所指出的，中國政府急于平衡國際媒體對中國形象報道的影響，而這對北京的非洲戰略更加緊迫。但是，這個問題如此重要么？在早前的一篇文章中，我曾指出最重要的是做正確的事情。如果你自己行得正，在非洲采取負責任的行動，那么你不需要擔心其他人怎么談論你。⑧隨著公共外交成為構建中國海外正面形象的重要工具，由約瑟夫·奈所創造的“軟實力”的概念開始傳播。不久，中國的文件和各種文章中開始出現“軟實力“一詞。⑨然而，我不同意中國對這一概念的使用。

首先，“實力”一詞在國際關系的語境下通常和“強迫”、“威脅”、“壓制”與“軍事控制”等含義相聯系。這與中國傳統哲學中和諧或中國政府一直奉行的和平共處的原則相矛盾。第二，約瑟夫·奈是在美國軍事實力，也就是硬實力衰落的時候提出的這一概念。這對于美國這樣的超級大國而言理所當然，因為美國政府希望通過其他方式或另一種實力途徑來實現自己對世界的影響，即一方面增強自己對世界的吸引力和控制力，但避免通過軍事或實力進行強迫控制。這對于一個習慣于以實力控制世界的大國而言是很自然的。但是，中國秉承和平崛起的政策，呼吁建設和諧世界。使用“軟實力”的概念與這一原則相矛盾。而且，尋求“軟實力”可能會嚇跑許多中國以前的發展中國家的老朋友，尤其是那些弱小國家。

我的結論是：媒體既不是惡魔，也不是天使。盡管我們不能忽視它的作用，但也不應過分在意，或過度反應。如果我們根據自身的決心和戰略行事而對別人的評論不過分在意，我們就能夠實現自己的目標。正如一句阿拉伯諺語所說，“狗在叫，駱駝在前進”⑩。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亞非研究所教授、非洲研究中心主任。 本文在原稿基礎上稍有修改）

【注釋】

①Mohamed Keita， “Africa’s Free Press Problem”， Op-Ed contributor， New York Times， April 15， 2012 ， http://www. nytimes.com/2012/04/16/opinion/africasfree-press-problem.html?_r=1

②“Speech by Ambassador Zhang Ming in the Public Lecture on China-Africa Relations”， http://www.fmprc.gov.cn/eng/ wjb/zwjg/zwbd/t429480.htm 2012/3/12.

③本文作者對中國國有企業的采訪，肯尼亞內羅畢，2009年5月23日。

④Roberta Cohen， “China Has Used Prison Labor in Africa”， New York Times， May 11， 1991. 我從Yan Hairong和Barry Sautman處得到了這條材料，他們還把即將在《中國季刊》上發表的文章供我參考，在此我向他們的幫助表示感謝。

⑤“Hopeless Africa”， The Economist， May 11， 2000. http://www.economist.com/ node/333429.

⑥“The Hopeless Continent”， The Economist， 13 May， 2000.

⑦“The Hopeful Continent: Africa rising”， The Economist， 3 December， 2011， p.13.

⑧李安山：《為中國正名：中國的非洲戰略與國家形象》，《世界經濟與政治》，2008年第4期，第6-15頁。

⑨我在中國的搜索引擎百度上搜尋了“軟實力”一詞，結果共有多達1900萬條消息。

⑩這條阿拉伯諺語引自前外交部副部長楊福昌先生的一次發言，在此特向楊部長表示感謝。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