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許多人眼里,程喜田當初犯下那個錯誤完全是因為一個玩笑。
那錯誤是在一次會上犯下的。那會很重要,這從會場上方懸掛的那條通紅的橫幅就能看得出來。橫幅上印著一行雪白的方頭體大字:“全縣重點項目落地生根動員會”。當程喜田走進會場,坐到靠著走道的那個板凳上的時候,還瞥了一眼那行字,然后“哧”地冷笑了一聲。他心里說,明明是鎮里召集的一個會,卻打著縣里的名頭,這不明擺著是扯虎皮拉大旗,狐假虎威?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橫幅的內容是張鎮長親自拍板兒定下來的。所謂重點項目,指的是一個即將建設的工廠。當然,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是一個化工廠,只知道從投資金額來說,它是縣里“全民招商引資活動”開展以來最大的收獲。所謂落地生根,當然是要安家落戶準備建設了。全縣那么大,一共有十二個鄉鎮,這么個金疙瘩會砸到誰頭上呢?一開始的日子,每個鎮的一把手都在摩拳擦掌,恨不得能跟前些年催公糧抓計劃生育一樣,帶著鎮里的一幫人,去把人家投資商拉到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來。但讓許多人沒想到的是,這個項目最后竟然給了地理位置自然環境都不突出的馬廟鎮。馬廟鎮的鎮長張志濤背后是不是托了關系拱了門子,這些話雖然不敢亂說,可大家都看到的是他的確高興壞了。知道了這個結果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召集各個村里的支書、村長開了這個會。會議的中心議題很簡單,那就是全力支持廠子的建設。說是全力支持,其實也支持不上啥。人家一不要錢,二不要人。那么一個大廠,能落根到你這窮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自然不是看中了你的別的,而是看中了你的地。張志濤心里有數,在上次縣里召開的經濟工作會議上,已經把廠址確定了下來。需要征收土地的涉及到八個自然村。他在會上慷慨陳詞,闡述了建廠之后的種種好處。講完之后,便催著八個村的支書簽軍令狀,讓他們保證在一個月以內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許多村的支書看這事兒已是板上釘釘,沒有商量的余地,都二話沒說,拍拍胸脯就簽了字。可那天上午程喜田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兒,在附近七個村里的支書都簽了字之后,他還在磨磨蹭蹭。一圈人都眼睜睜地盯著他,他卻問了鎮長一個問題:
“鎮長,這是個啥廠?”
是哩,大家這時候才發覺,張鎮長剛才也許是高興得有些發暈了。他跟大家說了一陣子,還沒說這是個啥廠。鎮長一開始仿佛被問愣了,像是思索了一下,才一字一頓地說:
“是個大廠!”
聽了鎮長的話,其他村里的干部們先是一愣,接著一下子哄笑起來。他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還拍著程喜田的肩膀,一遍一遍重復著鎮長的話。在大家潮水般的哄笑聲中,唯獨程喜田板著臉孔。他嘴巴咧了咧,像是想附和著笑笑,然而笑到半截又繃住了,顯得有些尷尬。幾乎所有參加會議的村干部都知道,大廠是程喜田的小名。這次再明顯不過了,鎮長在當著全鎮上百名干部的面兒拿他的小名開玩笑。當然,如果僅僅是一個小名兒,沒有啥故事,沒有啥典故,大家也不會記得這么清,也不會產生這樣的轟動效果。事實上說起這個小名兒來,還真有一段故事。
這故事就發生在這個會場里,時間可是老遠了。那時候程喜田才剛剛開始干支書,張志濤也是第一年來馬廟鎮干副鎮長,抓的是工業。馬廟鎮是個農業鄉鎮,勉強能算得上企業的就一家蒜干廠,一家蒜米廠。在這樣一個鎮里抓工業多少有些尷尬,也讓他多少有些抓狂。開會那天,正好是鎮上的大集。程喜田動身去開會的時候,娘從屋里走出來,告訴他回來的時候從鎮上給她捎點兒納鞋底子用的線繩。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哪干過這事兒?心里便有些打怵。商量的結果是他用自行車馱著娘一起去鎮上。到鎮上之后,娘去買線,他去開會。說好了干完事兒在鎮委大院門口會合。那個會是張志濤主持的,會開得有點兒長。誰知開到半截,一個穿著藍布棉襖、藍布棉褲,褲腿上打著綁腿的老太太便出現在了會議室的門口兒。她縮頭縮腦地朝里張望。程喜田一眼看出是娘。他還沒來得及朝娘擺手,娘就朝里問道:“咱這兒有大廠嗎?”喜田怕娘打擾了鎮長講話,又覺得貿然離席不禮貌,就趕緊朝娘擺手,想讓她趕緊出去。這時候張志濤就停下了,他扭過臉去朝著她說:“老人家,沒有!”程喜田看見娘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又朝里走了兩步,更加疑惑地說:“明明在咱這兒,你咋說沒有呢?”程喜田趕忙半站起身子,又朝老人家擺手。可這時候張鎮長又說話了,他說:“老人家,我不但跟你這樣說,我跟縣長匯報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要提到我們馬廟鎮的工業,不但沒大廠,連小廠都沒有。”
下面的人一陣哄堂大笑。在喧鬧聲中,程喜田連忙起身跑到門口,把娘從會議室里攙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安頓老人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之后,他重新回到會議室。里面的人看著他,還擠眉弄眼朝他起哄。在這次會議之后,就產生了一個歇后語:馬廟鎮的工業——大廠沒有,小廠也沒有。大家見了他,也都喜歡開這個玩笑。尤其是大家到了酒桌上,沒有一個人喊他的大名喜田,都喊著他的小名跟他喝酒。有時候喝得差不多了,還會伸手摸他的腦袋。
鎮長這次再一次舊事重提,有可能是興之所至,隨意而為;當然也有可能因為鎮上剛剛引進了這個重要的工業項目,鎮上的確有了大廠,他故意一語雙關。可程喜田聽了之后就有些郁悶,有些不舒服。他心想,名字是爹娘取的,雖然不怎么好聽,可我叫了大半輩子,也從來沒有感到過有什么不合適。再說了,當初是娘沒見過世面,亂撞亂闖地到了會議室里才鬧出這個笑話,現在提這個,那就不僅僅是拿我開玩笑,那是拿我的老娘開玩笑了。這樣一想,事情就大了,他就理所當然有些窩火。
他剛才并不是不想簽字,更不是不想配合鎮里的工作,他只是想問一問。如果鎮長好好回答他,不管是個什么樣的答案,他馬上就提筆把字簽上了。可鎮長偏偏沒有好好回答他,不但沒好好回答,還跟村干部們一起取笑他。于是,他賭氣把筆一扔,說:
“不簽了!”
按理說,說不簽怎么能真不簽呢?可那天程喜田竟然真的沒有簽字,他跟其他干部一起在食堂里吃了飯,然后背著手從鎮上回來了。
2
因為這事兒,程喜田成了落后分子。
成了落后分子的程喜田其實心里有些冤枉,因為他并沒有反對建廠。但不知怎么回事兒,糊里糊涂地就成了鎮里各類會議上點名批評的對象。大家也感到程喜田有些冤大頭。其實只有程喜田自己心里知道,他那天拂袖而去跟鎮長的玩笑有關,卻又并不僅僅是因為鎮長的那一句玩笑。其實在他的心里還有一個小九九。
關于鎮上要建的這個廠,在鎮上沒開會之前社會上就已經有一些負面傳言。有人說,這么大的一個廠為什么會跑到咱這說交通沒交通,說資源又沒資源的地方?其實這里面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這廠子一旦建好雖然每年能給縣里上交巨額利稅,但它的污染也不可估量。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程喜田跟許多村民一樣,覺得這問題有些嚴重。這些年看電視,污染的厲害他可是知道的。日后村里誰家的女人懷不了孕咋辦?誰家生下畸形的娃兒又該咋辦?他一開始想的盡是這些問題。這樣想著,氣兒就有些不順。但冷靜下來再想想,他氣兒也就順過來了,畢竟胳膊拗不過大腿去。只要上面拍板了把廠子安在你這兒,那就是沒得商量了。你一個小支書擋也擋不住,畢竟上面商定一個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人家不會因為你一個人不同意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如果你去找,人家會說,村民們不理解,要你支書是干啥的?大家覺悟低你也覺悟低?你就不會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三句兩句就把你打發了。
現在能做的,也許就是想想怎么把壞事兒變成好事兒。怎么變呢?他就想起了他的兒子文廣。文廣去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現在一天到晚閑在家里。一個十幾歲的娃兒,地里又不缺人手,在家里能干啥?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舍得撒出去城里打工。如果能在家門口這樣一個大廠里上班,那可就美死了。這樣想的時候,喜田的心里兀自就有些激動。當然,這事兒不能張揚,跟其他村里的支書也不能說。現在有的人可能已經有了這個念頭,但有的可能還沒有想起來。按照從前的經驗,有時候外來建廠,會明確說給村干部幾個工人指標。但這次建廠,誰也沒提招工的事兒。雖然沒提,可努力努力,卻不一定就辦不成。現在這社會是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辦不到的。所以,在開那個會之前,他就有了模模糊糊的目標。
有了目標怎么實現?那就要講究點兒藝術。你想啊,即使鎮里有進廠的名額,這個名額可以給你,也可以不給你。怎么才能讓領導給你呢?按照慣常的思路,就是去找領導送禮拱門子。這年頭兒,想到這一招的肯定不少。如果你送得少,人家送得多,還是白搭。那送禮就是個無底洞,而且還不一定能把事兒辦成。除了送禮,那還有個劍走偏鋒的冒險辦法,就是讓領導主動看到你。全鎮那么多村干部,讓他單單看你,恐怕有些不容易。怎樣才能讓他的眼睛看見你呢?那就要給他們上點兒眼藥。會議剛開始的時候他就看出來,張鎮長對廠子是干什么的、廠子的污染只字未提。有些人可能以為是鎮長疏忽了,其實程喜田明白,不是疏忽,是故意回避著。他坐在那兒聽著聽著,就暗暗下了決心,要從這個事兒上給領導滴點兒眼藥。
所以,在會議結束之后,鎮長提出各村簽軍令狀的時候,他就有些磨磨唧唧。他想等著鎮長把廠子的污染提出來,你提出了這個,我這里就有了砝碼,就有了提要求的條件。是啊,想要讓我瞞著老百姓把這事兒辦了,對不起,我也有個小小的要求。若不然你憑什么讓我村干部跟著你干這昧良心的活兒?干這挨罵不討好的事兒?
他心里是這樣盤算的,所以他就想引著鎮長把污染的問題提出來,所以他就跟鎮長提了那個問題。他沒想到他提了那個問題,鎮長也沒提污染。不但沒有提,反而哪壺不開提哪壺,提了他小名兒。他就有些惱了。不是假惱,是真惱。但當他背著手回家的時候,心里卻又暗暗得意起來。他心想,這下子好了。有了這場交鋒,鎮長肯定會私下里再找我談,至少會跟我打個電話。這事兒不明擺著嗎?鎮長不想公開場合談,他要私下里談。——那正好,我也有個事兒想私下里找你。
所以說,程喜田壓根沒有想阻擋鎮上建廠的計劃,他只是想跟鎮長拉拉弓,并不想把事兒弄僵。怎么能弄僵呢?他還等著鎮長給他辦事兒呢。可讓他沒想到的是,事兒就這樣一下子弄僵了。他得罪了鎮長。后來直到征收土地的隊伍進了村,鎮長也沒有再找他,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有。當然,其間鎮里還召集了幾個會,在會上,程喜田都是有意地跟鎮長套近乎。開會的時候坐在主席臺正前方,讓鎮長一眼就能看到;吃飯的時候頻頻地給鎮長敬酒。可每一次,鎮長都跟沒有看到他一樣,讓他根本沒有機會提兒子工作的事兒。
他就有些抓毛,有些坐不住。
到了最后,程莊跟其他村里一樣,把地也征了。看著那高高的院墻圍起來的土地,看著里面越來越高的腳手架,程喜田就郁悶得不行。他不禁有些悲觀地想,看來兒子的工作是沒戲了。如果當初自己干干脆脆把字兒簽了,現在至少可以到鎮長家里坐一坐,談談兒子的問題。可現在關系一僵,他反倒不好意思走這一步了。
后來廠子建好了之后,他才私下里聽說,臨近一些村里跟支書、村長有關系的一些年輕娃子都去廠里當了正式工。這個無意間聽到的消息讓他一下子有些生氣,又一下子感到有些委屈。他心想,壞了壞了,當初得罪鎮長,真是把一步好棋給走瞎了。當初沒有老老實實在那軍令狀上簽字,可是賠大發了。他一想起那件糊涂事兒來,就后悔得吐酸水兒,后悔得恨不得把腸子都吐出來。
他拿拳頭擂著自己的腦殼,一個勁兒地罵自己發昏。
3
可是后來,他忽然又萌生了一絲希望。
他想,既然其他村里的娃子能進廠當工人,那至少說明兩點,一是廠子里要人,二是鎮長能往廠里安排人。這條路并沒有堵死,這條路是通著的。這樣一想,他又有些坐不住了。
從此,他為了兒子的工作,有事兒沒事兒凈往鎮上跑。
每年的嫩蒜薹下來之后,人家都忙著拔了賣到村口停著的收蒜薹的大卡車上,換回嘎嘣脆響的票子,他卻騎著自行車來到鎮上,給張鎮長的女人送去。等到玉米水仁兒之后,能煮著吃嫩玉米了,他也趕緊掰下來,弄上一交織袋子,給鎮長送去。西瓜、甜瓜更不用說了。只要下來了,自己不吃,也要先送去讓鎮長一家人嘗嘗鮮。他家的花生、毛豆也比別家點種得早,為的是及早收獲,好及時給鎮長送去。他恐怕去得晚了,讓別村里的干部搶了先。當然,自己家里沒有的時候,他也會想些辦法。從市場上買了雞蛋,冒充自己家老母雞下的,送到鎮長家里給人家補身子的事兒,他也干過。后來時間一長,村里都知道他家的花生毛豆不是自己吃的,是種給鎮長吃的。他只要一進鎮委大院兒,人家老遠就跟鎮長女人說,給你家送菜的那個人又來了。
后來,程喜田就不單白天去,晚上也去。那天晚上,他就是到鎮上給鎮長送西瓜去的。剛剛下來的大西瓜,脆生生甜絲絲,一咬一口水兒。可是到鎮委大院的時候,鎮委家屬院里卻黑洞洞的,沒有多少人家亮著燈。他把車子停在鎮長家前面小樹林的暗影里,自己一個人便溜達了出來。走到鎮委大樓前路上的時候,遇到一個人,跟他說鎮上正在開緊急會議。緊急會議?大晚上的有啥緊急情況哩?莫非是哪個村里出了啥治安事件?他在大樓前轉悠了幾圈,望著上面辦公室里透出來的燈光。鎮委書記、鎮長、副鎮長幾個人的辦公室里都燈火通明,二樓東頭的會議室里的那個碩大的吊頂燈也亮著,站在下面的樓角都能隱約聽見里面說話的聲音。他在下面轉悠了好大會兒,還不見上面有人下來。他有些心急,就進了大樓。進樓之后他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走廊從東到西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呆了一會兒之后,他便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會議室就在二樓東頭,斜對著樓梯,樓梯那邊是個廁所。他躡手躡腳地進了廁所。心想,如果沒人來,我就在這兒躲一會兒;如果有人出來,我就裝作在這兒解手。他站在洗手池邊,耳朵卻聽著會議室里的動靜。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聽到一個人說。
“萬不得已只能撤離!”另一個說。
“氣體不是在鐵架子上自燃了嗎?”
“燃燒也能釋放出大量毒氣,對人和牲畜都有危險。”
哎呀——一個人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是一陣死寂的靜默。接著又一個人打破了寂靜,說:
“不及早通知各村,萬一出了事故咋辦?”
“如果通知,造成騷亂咋辦?”最后這個是張鎮長的聲音,隨后大家又沉默了。
這些人一開始的對話,讓程喜田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聽著聽著,他漸漸理出了些頭緒。鐵架子,燃燒,他們說的是什么呢?他在洗手池邊轉了一圈兒,忽然想到在村口工廠那高高的圍墻里面,就豎著許多鐵架子,上面鋪設了橫七豎八的管道。他每天從地里回來,都會朝里面望一望。他看著騎著電動車穿著工作服從里面下班出來的一些孩子,總是會羨慕得不行。他也注意到了,一個星期以來,院墻里面那鐵架子上一到晚上就開始冒火花。火花一開始是黃燦燦的,后來就成了幽藍幽藍的火苗。村里人每天晚上睡覺前拿尿盆的時候,才會遠遠地望上一眼,都沒怎么當回事兒。畢竟,那里面跟外面是兩個世界。村人很少接近那高高的院墻,似乎上面那“閑人免進”的牌子一下子把大家隔開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程喜田腦子里一下子蹦進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那些鐵管子出現了問題?莫非那些火花會釋放出毒氣?他想再聽下去,可會議室里的聲音漸漸小了。大家似乎在屏聲息氣地看著一個什么幻燈片,期間有人簡單地介紹兩句,也是什么鐵架子啦,撤離啦,補救措施啦之類的。不行,得趕緊走,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村里人。
程喜田從辦公樓上跑下來跑到家屬院,把一袋子西瓜卸在鎮長的門口,沒來得及等鎮長回來,便騎上車子往村里趕了。他心想,自己經常來,鎮長開完會回來之后,一定不會弄錯,一定會知道這些西瓜是自己送的。更何況這回裝西瓜的袋子就是上回盛嫩玉米的袋子,鎮長的女人一定會認出來。他還沒回到村里,就發現工廠圍墻里面那鐵架子上已經不再是火花,已經成了大火。那大火有三、四個炕席那么大,紅彤彤的,上面是一個漆黑的煙柱。煙柱欲往上欲松散膨大,稀稀拉拉撒了大半個天空。
而村里許多人也被引來了,他們站在工廠圍墻外那高高矮矮的土坡上,都在看熱鬧呢。大家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有些沒來得及吃晚飯的人還端著飯碗,手里拿著饅頭和大蔥;有些年輕的女人吃完了飯,解開扣子奶著懷里的孩子;有一些腿腳不好的老人拄著拐棍兒,讓年輕人扶著,也顫顫巍巍地趕來看熱鬧。村里的那些小光棍兒們又有了平常放電影時才有的那股興奮勁兒——他們專門在女人堆兒里蹭來蹭去,狠勁兒地聞著她們身上淡淡的香胰子味兒,有時候還趁機朝她們腚上摸一把,惹來一兩聲半真半假的罵。
程喜田一下子把眼前的景象跟剛才在會議室外面聽到的話聯系了起來。不錯,領導們研究的就是這個大火的問題。他在土坡前從車子上跳下來,因為緊急,沒來得及剎車,自行車從他的手里脫離出去,又自己朝前跑了一段路,撞在一個草垛上,重重地倒了。倒下之后,車輪子還在蹭蹭地轉著。
“老少爺們,趕緊撤離吧,不要在這里看熱鬧了,這兒有危險!”
大家正議論紛紛,聽到他的話之后,不但站在那里紋絲未動,而且還大聲地哄笑起來。
“啥危險?莫非還會爆炸不成?”
“爆炸怕啥?爆炸就聽響唄!”
程喜田的話當然沒有唬住村里人,因為在大家的印象里,自從廠子建成,他便沒少散發這類“反動言論”。大家一致認為,他之所以經常說工廠的壞話,就是因為別的村里支書的孩子都進廠當了工人,而他的孩子卻沒有撈上,他有些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撇開這些不說,單說村里人的脾性,也是一個比一個膽大。例如過年的時候放炮,你敢捏著點,我就敢攥著點;你敢攥著點,我就敢放嘴里點。所以就連原本打算離開的,聽到他這番話也一下子來了精神,拿定主意不走了,非要看看到底能出現什么名堂。
“大家信我吧!連廠里的工人都跑完了!”程喜田聲音更急切了。
廠里的工人跑沒跑,程喜田并不知道。他之所以這樣說,是臨時靈機一動。因為他知道,自從廠子建成之后,村里人便喜歡干啥事兒都跟在廠里人的屁股后頭。廠里人說話舌頭愛打彎,后來村里人舌頭便也伸不直了;廠里的男人周末出來釣魚的時候喜歡穿夾克,村里的男人便都開始不穿西服了;后來廠里的人都戴起了手表,村里人出門跟人談起來時間,抬頭看看太陽,也不好意思從兜里往外掏手機了。
程喜田這句話還真的管用。許多人都說,天哩!廠里的人都跑了,那咱還愣著干啥?于是就開始跑了。
那天晚上,程喜田領著村里人跑出大約兩三里地的時候,關于廠子的說法才漸漸多了起來。
有人說工廠生產的是急性炸藥,因為出了事故馬上要爆炸了;有人說它是個軍事化工廠,泄露的氣體包含二氧化硫;還有人說它是在開采地下的一種稀有氣體,泄露的毒氣能讓人喪命……程喜田被這些消息搞得頭都大了,他背著老娘,身邊是自己的女人、兒子和村里其他人。他一次次驚慌地回頭端詳著空中那個巨大的煙柱。它扭著身子,像一條碩大的蛇,把天上的月亮也吞掉了。
過了不久,匯入隊伍的人們帶來了一些村子死了人的消息。這樣的消息像引爆了一個個重型炸彈,讓大家的神經陡然緊張起來,也讓這夜變得神秘而恐怖了。約摸跑出十來里地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鎮辦公室小劉打來的,說是鎮上研究的結果,讓各村通知村民全部撤離,根據那天的風向,一路往東跑,朝崗子那塊高地集中。
掛了電話,程喜田罵了一聲娘。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一片麥子地邊停了下來。程喜田女人的腳崴了,一瘸一瘸的,讓他攙扶著。許多人靠著路邊的一道頹墻蹲下,喉嚨冒火,舌根發苦,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人群。大家三三兩兩坐在路邊,許多人因為驚怕,都緊緊地摟在一起。
“各家的人相互找一找,清點一下人數吧!”程喜田朝大家喊了一嗓子。
大家相互攙扶著站起來,有些失散的慢慢地找到了自己家里的人。他們每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會興奮得不知所措,最后大家都緊挨著坐在一起。程喜田領著幾個年輕人跑著把全村人點數了一遍。
村里一個人也沒有少。
4
大家是三天之后回到村里的。
回到村里才知道,原來工廠里燃燒的是一種不慎泄露的化學氣體,氣體燃燒后產生的氣體有毒,對人和牲畜都有傷害。輕則落下視力、聽力殘疾,重則有喪生的危險。
程莊人都對程喜田從心里感激不盡。大家在臨近幾個村子都有親戚,提起那些村子,許多人眉頭都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他們眼圈紅紅的,身體哆嗦著發出一聲聲感嘆:慘啊,太慘了!他們接到鎮里通知的時候,已經有人出現了昏迷。所以事故過后死的死,傷的傷。許多孩娃兒沒了爹娘,一下子成了孤兒;許多漢子沒了妻兒老小,只剩下了孤零零一個光身子。
大家說著這些的時候,都是一副感激的神情,仿佛他這條命就是喜田給的。程喜田每回聽到這樣的話,卻都要惶恐地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痛,但在這悲痛之中,又增添了一份說不出來的感情。
其實,村里其他人不知道,程喜田有些自責。
在當初建廠的時候他就知道有污染,對在這里住的村民有危險;他本該在會上提出異議的,但他沒有。他之所以沒有,是自己有了私心。這私心不是別的,而是自己兒子的工作。
自己兒子的工作咋那么重要呢?難道比幾百號人的命還重要?出事兒之后的這些天里,他真是把前前后后的事兒都想到了。他慶幸自己當初沒在那個征地的軍令狀上簽字,如果跟其他村里的支書一樣簽了字,那看著村里死去的一條條人命,心里該多難受哩?那不是無形中也成了一個幫兇嗎?我當初沒有簽,雖然也眼睜睜地看著廠子建起來了,沒有阻擋得了,卻至少心里好受一些。他心想,你們這些村干部啊,大家要你們干啥哩?村里人一票一票地選出你們來,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迎合上面的領導?難道就是讓你們為了得到那一點點兒的好處,連大伙兒的命都不顧了?
想這些的時候,他也為自己感到羞臊。心想,雖然我現在指責他們,可我又比他們高尚多少呢?剛開始的日子,村里人都在私下里議論著廠子建好之后污染的事兒。也有人找到自己反映問題,可自己不也是明哲保身,不置可否地打哈哈?現在出了這事兒,他真是后悔當初因為自己的私心,沒有出面干涉。為了自己的那一點點兒好處,這不是連良心也不要了嗎?
現在想想,真是幸好沒讓兒子去工廠里上班。這樣的一個廠,去那里上班干啥?掙那幾個錢干啥哩?他心想,別說他們不讓兒子去廠子里上班,就是讓去,八抬大轎來抬也不去了。
沒過幾天,鎮上又召集村干部去鎮上開會。
那天,程喜田一到鎮上,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他一進政府大院兒,就徑直到了院子西北角的大禮堂。可讓他感到日怪的是,大禮堂鐵將軍把門,并不像是要開會的樣子。他回頭一想,可能是自己來得早了,也可能是人家會議臨時推遲了,沒有及時給他下通知。所以,他就在院子里轉悠著,想等等人。可正轉悠著,辦公室小王卻從樓上窗戶里探出頭來,朝他喊著,說哎,到鎮長辦公室來,大家都在這兒等著你哩。
程喜田進去之后,才發覺辦公室里已經坐了好多村干部。除了村干部,還有兩個白白凈凈的人。都是西服革履,穿著十分講究。程喜田正疑惑著,鎮長給大家作了介紹,指著一個胖的說是王副縣長,另一個瘦子是化工廠的劉總。鎮長介紹了之后,便站起身來,說人到齊了咱們走吧。程喜田跟在人的后面,下了樓梯,心里還感覺蹊蹺。不是說開會嗎?咋啥事兒沒說就下樓,這是上哪兒去呢?在樓梯上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出聲,他便也沒出聲。下了樓梯,出了辦公樓,他才看見鎮里那輛小中巴的司機老鄭已經發動好了車等在院里了。程喜田這時候心里才有了些頭緒,心想,不在會議室里開,那就是今天要召開現場會。等領導們鉆進了轎車,村干部們上了中巴車,大家才一下子放松下來,嘴巴也蘇醒了,一個個叭叭地開著玩笑。程喜田這時候才小心翼翼地問鄰座的一個村干部:
“這是干啥去哩?”
“干啥?吃飯唄!”
二話不說就吃飯,這一招把程喜田弄懵了。他隨著大家坐在車上到了目的地,忐忐忑忑地進了鎮子頭兒上的“村外村度假村”,上了樓,進了房間,才看見好大的一個桌子。那么大的桌子程喜田還是頭一回見,真的比農村里兩個炕還大。副縣長、劉總還有鎮里的幾個干部已經坐好了。不一會兒,幾個穿著紅色馬甲的漂亮姑娘開始上菜了。飯菜很豐盛,據鎮長介紹,除了大家經常吃的這家飯店的招牌菜之外,有幾樣還是由縣城飯店里做好專門送來的。吸的是蘇煙,一人發兩盒,吸一盒,兜里揣一盒。喝的是五糧液,有人看見是從王副縣長轎車的后備箱里拿出來的,應該絕對是真貨。王副縣長和鎮長分別坐在劉總左右,三個人輪番給村干部們敬酒。
村干部們都是酒簍子,從半上午喝到下午三點,還有兩個高聲大氣地跟副縣長稱兄道弟地劃拳。程喜田已經不行了,他一開始還清醒,可喝著喝著就感覺酒勁兒忽忽悠悠地上了頭,眼前的桌子也轉起來了房子也轉起來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看見酒店的小姑娘還在不斷地跟大家倒酒,還在往桌子上端菜。
他是被鎮上的司機開著車送回來的,送回來之后,他一氣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
5
第二天醒來之后,他趿拉著鞋從屋里出來,在茅廁里撒了一泡尿,提著褲子出來,朝頭上望了一眼,看見日頭已經到了中晌。隨后低下頭,看見滿地白花花的日頭在閃。他只記得昨天上去鎮上開會,會沒開便被拉去酒店喝酒。喝了多少酒,酒席間都干了什么,喝完酒是怎么回來的,他都一件也記不起了。
回到屋里,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床沿兒上,尋思著昨天為啥會喝那么多。這時候無意間手拍了一下腿,忽然覺得兜里硬硬的裝著什么東西。他把手伸進兜里,摸住那個硬物,心里還在說著,日怪,是啥哩?想著就把東西掏出來了。掏出來之后把他嚇了一跳,趕緊熱芋頭一樣扔到了床上。竟然是一個紅包。紅包比信封還小,里面不知道裝了啥。他吸了幾口冷氣,才壯著膽子把紅包拿過來,在手里輕輕打開了。他一下子看見了里面厚厚的一疊百元大鈔。他捏了捏,額上的汗“突”地冒了出來。他一下子從床上出溜到了地下,蹲在那里,把紅包里的錢抽出來清點了一遍,一共是五千塊,不錯,是五千塊。
拿著錢,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雖然剛解了手,可程喜田還是一下子感到有些尿急。他抓著紅包,沒命地往茅廁里跑。他一邊跑一邊想,不得了了,自己闖下大禍了。
到了茅廁里,他解開褲帶,卻久久地尿不出一滴尿來。他扶著茅廁里的槐樹站在那里,腿還在發抖。
拿著這么一大疊子錢,他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往哪兒邁了。定了定神兒,才隱約地想起來昨天飯店的小姐在上菜的時候,最后是上了一個紅包。他看到其他人都拿過來裝進了兜里,他便也抓過來放進了自己的兜里。這件事兒是隱約想起來了,可還發生了什么事兒呢?他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他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喝那么多酒,竟然誤了大事。
他騎上車子便趕到了鎮上。
一路上,程喜田一個勁兒地從心里責怪自己不該糊里糊涂收下別人給的這昧心錢。雖然他記不起來吃飯的時候都說了啥,可他分明能感覺得到,這錢不是白給的,常言說收人錢財,替人消災。他到鎮長辦公室里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過了一會兒辦公室負責接待的小劉從另一個門里探出頭來,說鎮長昨天喝高了,今天沒起來。程喜田轉身下了樓,到了鎮委的家屬院。到鎮長門前,他敲了一陣子門,門終于開了,鎮長女人從里面探出頭來。一看是程喜田,臉上笑出了一朵花。
“咦,這不是喜田嗎?趕快到家里坐吧!”
“不坐了,我是來找鎮長的。”
“他昨天不是陪著你們一塊兒吃飯嘛,喝得有些高,所以還沒有起來。”鎮長女人笑著說,“你就到屋里坐會兒,等等他?”
“在這兒等就行。”程喜田說。
鎮長女人聽了程喜田的話有些吃驚,再看看程喜田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同尋常,便覺著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兒,她笑著說:“好好!我這就讓他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鎮長趿拉著鞋出來了。鎮長臉皮紅紅的,酒意還沒有退去。他看了程喜田一眼,嘴巴咧了咧,說:
“我知道你就會再來。”
“你咋知道?”程喜田脫口而出。
鎮長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下臺階,拍了拍程喜田的肩膀:“那天鎮上開會的內容你是不是偷聽了?”
“偷聽?”
程喜田知道鎮長說的是那天廠子里出事兒的時候,鎮里領導在二樓會議室開的那個會。他知道,肯定是那天晚上他留在鎮長門口的那一袋子瓜讓他產生了懷疑。不錯,他的確偷聽了,但“偷聽”這話從鎮長的嘴巴里說出來,卻讓他感覺別扭。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偷聽,程莊的人還不是跟其他村里的人一樣,死的死傷的傷?現在程莊的人沒出大事兒,就是多虧了那天他偷聽了他們開會的內容。
“喜田啊,那天開會的時候,其實我是主張馬上把出事兒的情況通知每個村里,及時指導大家疏散的。可其他領導都覺得穩定第一,主張等等再看。最后實在不行了,一些村里已經出現了中毒現象,所以我才當機立斷,讓辦公室通知各個村,帶領村民馬上撤離到安全地帶。”鎮長面上現出凝重而誠懇的表情,“通知下達之后,我馬上坐車到了第一線,同時通知衛生部門,全力跟上,保證把傷亡數字降到最低!唉!事故出現了之后,縣上對鎮里的工作還是認可的,所以,在縣里剛剛召開的責任分析會上,沒有處理鎮上一個干部!”
鎮長說了這些,眼睛望了望程喜田,頓了頓說:“所以那天晚上的事兒,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程喜田一下子明白過來,怪不得鎮長會知道自己要來,原來自己手里握著他們的一張王牌,原來鎮長對自己還留著一手。他明明記得,那天開會的時候,怕引起大家的騷亂,不愿把事情真相及早通知大家的就是鎮長。那聲音他記得清清楚楚,保證不會錯。但他現在什么也不想說了,不想跟鎮長辯解,也不想指責這個人了。他打心里有些看不起他,甚至有些厭惡這個人的嘴臉了。他打心里有些不愿再看見他,只想馬上把錢還給這個人,抬腿就走。
“我來還錢的。”程喜田冷冷地把兜里的紅包掏出來,遞給鎮長。
“喜田,這何必呢?”鎮長鎮長摸出火柴點了一支煙,動作很慢,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鎮長,你放心,那天晚上的事兒,我會守口如瓶。可這錢,我不能要。”
鎮長似乎松了一口氣,笑了笑,說:“你不是一直在操心你兒子工作的事兒嗎?只要那天晚上的事兒你不說出去,我答應你,給孩子辦個化工廠的正式工,下個月就去上班。”
“我不想再讓兒子去化工廠上班了,鎮長,我只想把錢退給你,這個錢我受不起,常言說無功不受祿!”
“這錢是兩碼事兒,給你這個錢,不是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兒,”鎮長說,“而是因為你昨天簽了軍令狀,你忘啦?”
程喜田摸了摸腦門兒,他一陣陣發懵。我昨天喝酒的時候簽了軍令狀嗎?他隱約地記起來,昨天似乎的確在一個什么紙上寫了字,不單他,每個村里的支書都簽了。
“啥軍令狀?”
“看來你昨天喝得不少,”鎮長哈哈笑了,“你忘了昨天鎮上安排的工作啦?你回村之后,一定要在村里挨家挨戶安排好了,工廠毒氣泄漏傷人的事兒,如果上面有記者來采訪,一定要守口如瓶。”
程喜田聽完,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