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非常特殊的一個案例。至今我都認為不能稱之為病例,因為她的情況特殊到我聞所未聞。也許是一種返祖現象,也許是一種進化現象,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什么,甚至對這個案例成因(可能,我不確定)的更深入了解,也是在與她接觸后的兩年才進一步得到的。
從我推門,進來,坐下,到拿出錄音筆、本子,筆擺好,抬頭看著她,她都一直饒有興趣地在觀察著我。
她是一個19歲、看上去很開朗很漂亮的女孩,透著率真,單純。直直的長發披肩,嘴巴驚奇地半張著,充滿了好奇地看著我。容貌配合表情簡直可愛得一塌糊涂。
當我按下錄音鍵后發現她還在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呃,你好。”
她愣了一下,回了一下神:“你好。”然后接著充滿興趣地盯著我仔細看。
我臉紅了:“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她似笑非笑地還是在看:“啊?什么?”
我:“我有什么沒整理好或者臉上粘了什么嗎?”
她似乎是定睛仔細看了下我才確定:“沒啊,你臉上什么都沒有。”
我:“那你一直看著我是為什么?”
她笑出聲來了:“真有意思,我頭一次看蜘蛛說話哎!哈哈哈!”
我莫名其妙:“我是蜘蛛?”
她徹底回過神來了,依舊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是啊。”
我:“你是說,我長得像蜘蛛嗎?”
她:“不,你就是。”
我愣了下,低頭翻看著有關她的說明和描述,沒看到寫她有癡呆癥狀,只說她有臆想。
她:“不好意思啊,我沒惡意,只是我頭一回見到蜘蛛。說實話你剛進來我嚇了一跳,有點怕,但是等你關門的時候我覺得不可怕,很卡通,那么多爪子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擺本子的時候超級可愛!哈哈哈哈!”看她笑不是病態的,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我在你看來是蜘蛛嗎?”
她:“嗯,但是沒貶義,也不是我成心這么說的。其實我知道你們覺得我有病,可是我覺得我沒病。”她停了一下,壓住了下一輪笑聲才繼續:“我也是幾年前才知道只有我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大家都是這樣呢。”
我:“你是什么樣的?”
她:“我能把人看成動物。”
我:“每一個人?”
她:“嗯。”
我:“都是蜘蛛嗎?”
她:“不,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動物。”
我:“你能講一下都有什么動物嗎?”
她:“什么動物都有。大型動物也有,小型動物也有。昆蟲還真不多,蜘蛛我是頭一次見,覺得好玩兒,所以剛才沒臉沒皮地傻笑了半天,你別介意啊。”
面對這么漂亮可愛的女孩我怎么會介意呢,要介意也是對別人介意嘛,比方說我們院的領導。
我:“不介意,但是我想聽你詳細地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她的表情終于平靜了很多:“我知道你們都不能理解,覺得我可能有病,但是我不怕,大不了說自己看人不是動物就沒事了。我覺得你沒惡意,那就跟你說吧。我小的時候,從記事的時候就是這樣了。我看到的人,是雙重的,如果我模糊著去看,看到的人就是動物,除非我正式地看才是人。你知道什么是模糊地看吧?就是那種發呆似地看,眼前有點兒虛影的感覺”
我:“模糊著看?什么意思?你指的是散瞳狀態吧?”
她:“散瞳?可能吧,我不熟悉你們那些說法,反正就是模糊著看就成了。大概因為我從小就是這樣,所以沒覺得怎么可怕。但是惹了不少麻煩。我們小學有個老師,模糊著看是個翻鼻孔的大猩猩!哈哈哈哈,他上課撓后腦勺的時候太逗了,他還老喜歡撓,哈哈哈!我就笑,老師就不高興。那時候小,也說不明白,同學問我為什么笑,我就說大猩猩撓后腦勺多逗啊,結果同學都私下管那個老師叫大猩猩,后來老師知道了,找了我爸去學校,狠魁(音ki)了我一頓。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說了,還學給他看,爸爸也笑得前仰后合的。不過后來跟我說不許給老師起外號,要尊敬老師。”
她連說帶比劃興奮地講了她在小學的好幾件事情,邊說邊笑,最后我不得不打斷她的自娛自樂:“你等一下啊,我想知道你看人有沒有不是其他動物的?就是人?”
她:“沒有,都是動物!哈哈哈哈!”
我:“你能告訴我你的父母都是什么動物嗎?”
她:“我媽是貓,她跟我爸鬧脾氣的時候后背毛都乍起來,背著耳朵,可兇了;我爸是一種很大的魚,我不認識,我知道什么樣,海里的那種,很大,大翅膀、大嘴,沒牙。不是真的沒牙啊,我爸有牙,我是說他動物的時候沒牙。很大,不對,也沒那么大。反正好像是吃小魚還是浮游生物來的一種魚,我在《動物世界》和水族館都見討。”
她的表情絕對不是病態的亢奮,是自然的那種興奮,很坦誠,坦誠到我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力有問題了。
我:“那你是什么動物呢?”
她:“我是鼴鼠啊!”
我:“鼴鼠?《鼴鼠的故事》里面那只?”
她:“不不不,是真的鼴鼠。眼睛很小,還老瞇著,一身黃毛,短短的,鼻子濕漉漉的,粉的,前后爪都是粉粉的,指甲都快成鏟子了這個是我最不喜歡的。”
我:“你照鏡子能看見?”
她:“嗯,直接看也成。我自己看自己爪子就不能虛著看,因為我不喜歡,要是沒指甲只是小粉爪就好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一臉的遺憾。
我攥著筆不知道該寫什么,只好接著問:“你有看人看不出是動物的時候嗎?比如某些時刻?”
她認真地想著:“嗯,沒有,還真沒有。對了!有!我看照片,看電影電視都沒,都是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覺得有點費解,目前看她很正常,沒有任何病態表現,既不急躁也不偏執,性格開朗而絕對不是沒事瞎激動。但是她所說的卻匪夷所思。我決定從我自己入手。
我:“你看我是什么樣的蜘蛛?”
她:“我只見過你這種,等我看看啊。”說完她靠在椅背上開始“虛”著看我。
我觀察了一下,她的確是放松了眼肌在散瞳。
她:“你身上有花紋,但是都是直直的線條,像畫上去的。你的爪子,不對,腿可真長,不過沒有真的大蜘蛛那種毛,你像是塑料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她:“嗯,你剛才低頭看手里的紙的時候,我虛著看你是在織網,你眼睛真亮,大燈泡似的,還能反光,嘴沒大牙,是那種螞蚱似的兩大瓣。”
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惡心,就打斷了她:“好了,別看了,我覺得自己很嚇人了。”我低頭仔細看記錄上對她的簡述。
她:“你又在織網了!”
我抬起頭:“什么樣的網?”
她停止了“虛著”的狀態,回神仔細想著:“嗯,是先不知道從哪兒拉出一根線,然后纏在前腿上,又拉出一根線,也纏在前腿上,很整齊地排著。”
我:“很快嗎?”
她:“不,時快時慢。”
我猛然間意識到,那是我低頭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我:“你再虛著看一下,如果我織網就說出來。”
我猜她看到我的織網行為就是我在思考的過程
她:“又在織了!”
我并沒看資料或者寫什么,只是自己在想。
我:“我大概知道你是什么情況了,你有沒有看見過很奇怪的動物?”
她:“沒有,都是我知道的,不過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的還真沒有。”
我覺得她可能具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比普通人強烈得多的感覺,她看到的人類,直接映射為某種動物。但是我需要確定,因為這太離譜了。
后面大約花了幾周的時間,我先查了一些動物習性,又了解了她的父母,跟我想的有些出入,但是總體來說差得不算太遠。
她的“貓”媽媽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為人精細,但是外表給人漫不經心的感覺;她的“魚”爸爸是蝠鲼(魔(魚工),平時慢條斯理的,但是心理年齡相對年輕,對什么都好奇。關于“鼴鼠”的她,的確比較形象。看著開朗,其實是那種膽小怕事的女孩,偷偷摸摸淘個氣搗個亂還行,大事絕對沒她。出于好奇,讓她見了幾個我的同事,她說的每一種動物的確都符合同事的性格特點,這讓我很吃驚。
想著她的世界都是滿街的老虎喜鵲狗熊兔子章魚,我覺得多少有點羨慕。
最后我沒辦法定義她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也不可能有,完全拜她開朗的性格所賜。不過我告訴她不要對誰都說這件事,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我沒告訴她我很向往她驚人的天賦。
大約兩年后,一個學醫的朋友告訴我一個生物器官:鼻犁器(費爾蒙嗅器,vomeronasalorgan),很多動物身上都有這個器官。那是一個特殊的感知器官,動物可以通過鼻犁器收集飄散在空氣中的殘留化學物質,從而判斷對方性別、是否有威脅,甚至可以用來追蹤獵物、預知地震。這就是人們常說很多動物擁有的“第六感”。人類雖然還存在這個器官,但已經高度退化。我當時立刻想到了她的自我描述:鼴鼠。嗅覺遠遠強于視覺。也許她的鼻犁器特別發達吧?當然那是我瞎猜的。不過,說句有點不負責任的感慨:有時候眼睛看到的,還真不一定就是真實的。
王國榮博士點評
一個精神科的醫生接待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患者,治療過程從女患者把精神科醫生看成“一只蜘蛛”逐漸展開。整個過程似乎不是精神科醫生唱主角,而是年輕貌美的女患者唱主角。她的“散瞳”成了觀察世界和人類的視角,于是乎,精神科醫生不再是精神科醫生,也不再是人類的一員,而是一只不斷為自己織網的蜘蛛。這只蜘蛛在不停地織著什么網呢?作者在文中并沒有交代清楚,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她在一點一點編織著自我迷信的網,編織著自我限制的網,最后很有可能變成中國武俠小說中所說的“繭人”。“繭人”活在繭中央,那是一個極小的空間,當然看不到世界的真面目,也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她只能坐繭觀天,甚至是作繭自縛。作為人類,如果我們自己不認識我們自己了,我們自己失去評價我們自己的資格,那就任憑動物評價我們吧。于是乎,精神分析主義者就十分巧妙地利用了他們所謂的“象征意義”的幌子,把所有人都象征了:你不再是你,而是蜘蛛;他也不再是他,而是鼴鼠;爸爸不再是爸爸,而成了海里的大魚;媽媽也不再是媽媽,而成了貓咪。
如果從純粹專業的角度講,精神科醫師在診斷中只能使用國際通用的疾病診斷標準來為患者診斷,來對精神疾病進行合理的分類、分型,而絕不能用哲學的解釋方法或文學的想象來認識疾病。如果在對精神疾病的診斷中用了哲學的解釋或文學的想象,那么,精神科醫師就失去了職業原則,甚至失去了職業道德。很顯然,文章中那個用散瞳看世界的年輕貌美的她并不是一個正常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精神病人,原因是她所使用的思維屬于精神醫學上所說的“組織不當的思維”,她所看到的事物并不是事物的原形,而是被扭曲了的形態。世界衛生組織編著的《疾病及有關健康問題的國際統計分類標準第十版》中,清楚無誤地將“不尋常的知覺體驗和隱喻性的言語”作為分裂性障礙的核心診斷標準。這樣,我們就不能用正常的標準來看這個善于用散瞳看人類的年輕女郎所說的話了——盡管她“可愛得一塌糊涂”。然而,文章的用意并不在這里,作者好像是借用了魯迅先生“狂人日記”的隱喻方法,借非正常人的口說正常人不能說出的話語,且為非正常人的話語賦予了“真理性”。其實,這種方法在文學中并不少見,它只不過是作者羞于表達或不敢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而將自己的觀點交給狂人之口、病人之口甚至動物之口。這樣,作者就能夠安然地躲在安全的洞穴里高枕無憂了。“人者,乃飛禽走獸也”或“人者,與飛禽走獸無異也”就成了作者要表達的主題思想。
眼之所見,并非為實。這是事實,我們常常被我們自己的眼睛老老實實地欺騙了。然而,這是說一個個體的眼睛,或者肉體的眼睛。我們不要忘了,除了個體的眼睛外,世界上還存在群眾的眼睛,更重要的還有靈魂的眼睛,肉體的眼睛所不能見者,靈魂的眼睛便可以看見。所以,我們人類最終還是要相信我們人類自己,我們要堅信,我們是人類,我們不是動物。雖然我們具有某些動物的特性,但我們的高貴性和高級性只有天使才可以比擬。無論我們借助什么理論來解釋人,也無論我們借助什么人來解釋人,這是一個總原則,是一個不夠動搖的根基。如果我們以任何方式懷疑了我們人類自身為萬物之靈的獨特性,我們業已建立的一切文明大廈就會頃刻倒塌。所以,我們大可不必理會任何花樣的主義和理論,我們應該堅信我們的價值和潛能,我們的道德和智慧。歌德的一句話說得極好:“理論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樹常青。”
(編輯:張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