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臺上,她是驕傲的孔雀,是女神;現實中,她是云南原生態舞蹈的女首領,是斗士,
毫不猶豫地在官商間游走。讓“孔雀”成為東方舞蹈的代表,如西方的經典芭蕾《天鵝湖》一樣,
是楊麗萍的終極夢想。今年夏天,由楊麗萍擔綱總導演和主演的舞劇《孔雀》在全球發布,
成為她40年舞臺生涯的收官之作。
我非常愛自由,從小到大我最不缺的就是自由。這么多年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事,有自己的空間。我是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舞協主席,可都不去開會,這是我的個性缺點。我不太喜歡與人交流,我喜歡用舞蹈來交流。
要是讓我模仿一段舞,我完全學不會。但要是告訴我,這段舞要表達什么,不限制這限制那,兩天后我的表現會超越想象。
特立獨行的另類分子
奶奶是村里的跳舞高手,80多歲時,背都駝了成了弓狀,還在跳。小時候,奶奶在我手心中畫過一只眼睛,她告訴我,跳舞是件快樂的事情,能與神說話。于是,我在萬事萬物中,都看了舞蹈的軌跡。
我家鄉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縣,一個農民家庭,童年記憶大都與村寨和貧窮有關,最初的生活印象是,四歲時自家種的南瓜都被沒收了,肚子餓。跳舞是白族人生活的一部分,無需任何人來教,我們張嘴就是歌,邁步就是舞。我從小就對舞蹈很癡迷,小時候聽到的全是贊揚,全村人都說我有天賦,跳得好,唱得好,長得好看,那時候我整天被關注著。
再大一點,“文革”的時候,看到學生居然可以打老師,我開始對人性感到悲觀,于是更加喜歡跳舞,覺得跳舞要單純一點。1971年我13歲,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民族歌舞團到洱源縣招演員,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我被選中,聽說一個月有30元錢,二話沒說就去了。母親不愿意,覺得那不是正途,領我回來,我自己再次去了,就這樣開始了舞臺生涯。
歌舞團的職責之一是下鄉傳播“革命文化”,走村串寨表演。那是我長達7年的游走訪演生活,每次下村訪演,跟村民們同吃同住,白天幫村民收莊稼,晚上演出。這個村子待一段時間,就接著去下一個村子演。這讓我見識了許多民族,學習了上百種民族歌舞。那段時間的體驗很多,整夜整夜跟村民一起跳舞,他們隨便摘一片葉子就可以吹響,他們跳各種生活的場景,肢體奔放,我看得熱血沸騰。
我很感謝這段日子,在村子里時,我就躲在菩提樹后看孔雀散步,觀察它們怎么走路、抖肩,發現它們是天生的舞蹈家。西雙版納的綠孔雀,比常見的藍孔雀體形小,但更嬌麗,一群群從頭頂上飛過,開屏時,光線是從尾巴上一點點嘎嘎地放射出來,特別美妙。
1979年,我主演了大型民族舞劇《孔雀公主》,獲得云南省表演一等獎。20世紀80年代初,中央民族歌舞團把我從版納調過來。那時從全國各地一個民族調一個人,我是其中之一。去了以后有些特立獨行,那些成套的芭蕾舞基本功,我練過一段時間后覺得自己練僵了,就跟領導提出不練了,說那種訓練不適合我。
劇團的女孩子們并不喜歡我,覺得我“自我表現”,跳不好群舞,可是獨舞也不輪不到我啊。劇團是競爭最厲害的,加上出身不好,受到排擠,我獨自排練的習慣在那個時代就養成了。大家去上課,我不去。晚上大家都不練舞了,我再一個人點上蠟燭去練。我編舞的方法是跟螞蟻學習,跟老鷹學習,我喜歡開另外一扇窗戶,大家開過的窗戶我不想再去開啟。所以在團里,我更像個另類,教練們都很不滿意,我也因此受到處罰,扣了每個月7.5元的補助,不發練功服。
當年民族歌舞團人才濟濟,周潔、劉敏都是科班出身,一下腰,一個大跳,技術驚人。身材條件比我好的演員也很多,團里的維吾爾族姑娘,艷麗非凡。好在我極度自戀,并不覺得自己就跳不出來了。那時的我很愛看書,喜歡穿短裙,腿顯得又瘦又長,外號叫“秧雞”。
《云南映象》建立起自信
1986年,全國舞蹈比賽,團里沒有選送我的作品,我騎車去送錄像帶給當時的組委會,負責收帶子的文藝干事告訴我已經過了截止期,而且基本上是單位選送。我哭了,干事同情我,說我可以在評委休息時放給他們看看,放的就是我創作并表演的獨舞《雀之靈》。結果那年我獲得了全國舞蹈大賽的第一名?!度钢`》在1989年上了春晚,走紅了,可風光的背后很少有人知道《雀之靈》的錄音費、制作費全是從我工資中摳出來的,演出服也是借了700塊錢買的,當時我工資也就100多塊錢。為了籌錢,還賣掉了心愛的手表。
我的舞蹈真正與大眾發生密切關系,是我創作的大型原生態舞蹈《云南映象》,它現在已成了云南的名片。當時在北京接觸到世界各種舞蹈后,我意識到云南的少數民族舞蹈也很重要,我有種強烈想要回去的感覺。2001年,我把戶口從北京遷回云南,人也回到家鄉,開始創作《云南映象》。
《云南映象》是一部原生態歌舞集,雖沒有情節,卻包容了所有故事內涵。它用質樸的歌聲和肢體語言,描述了彝、苗、藏、傣、白等民族勤勞、樸實的生活和愛情。
我挑的演員都是云南山寨里的普通人,與國內約定俗成的民族舞演員不一樣,他們沒有基礎技術,不能劈叉到180度,可手長腳長,熟悉并善于模仿自然。我心中的想法已經成型了—這個舞蹈是有靈魂的,是從云南的地里長出來的。
排練中我會扯著嗓子大聲喊:“走走走,停停停。激動、激動起來。”演員的情緒不到位,我會睜圓眼睛:“你們在山里面找女朋友是這樣的嗎?”演員們說排練時的我,就是母系氏族里的大家長,很嚇人。
當時國內舞蹈界都覺得,未受訓練的少數民族上臺,就是笑話。投資者也不接受,當時的合作者之一是云南旅游舞蹈團的負責人,他和朋友請我做藝術總監,本來是想讓我編出一臺取悅游客的晚會,演員在臺上跳婚禮舞,臺下有觀眾被邀請上臺,一起加入,那是他心目中的云南舞蹈,也是流行于旅游點的舞蹈??墒俏揖幍奈璧赴阉麌樧×?,充滿了性意味的煙盒舞,打歌,還有女人被扔進火里祭神。談不到一起,對方不再投資,我只好自己養活所有演員,帶著他們編排了兩年。全團的經費,都靠我四處拍廣告、走穴,那時候拿起孔雀裙就出門,上午飛去晚上飛回來,10萬塊到手,當時一個月全團伙食費才4萬塊,演員們可以吃三菜一湯,高興得很。拍廣告算什么,說明我能賺錢啊。
那時候都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沒有固定演出的先例,不過整個團都覺得自己創造了有靈魂的東西,從生到死都在里面。
2003年3月,公演前7天,正是“非典”時期,一直事無巨細地忙,從燈光到裙子都張羅,忙到嗓子沙啞??墒蔷驮诠莓斕?,突然接到通知,只能演一場,消息不知道怎么傳了出去。當天下午,若干老板沖進劇院,圍著我大叫,“騙子,還錢來”,“狗屁藝術家”。那個時候我被若干人包圍著,還在指揮臺上的燈光安裝。
那年3月8日《云南印象》首演,臺下只有1名觀眾、3臺攝像機。演出結束,全體吃慶祝飯,其實是散伙飯,當場就有幾個重要合作伙伴宣布不做了。我拿著話筒,話還沒講就哭出聲來,全團人都哭了。此后,全體放假幾個月,什么時候復演,沒定。我太清楚自己該要什么了,我只要舞蹈,只要能上臺,剩下的總能解決。
改變發生在《云南映象》參加當年“荷花杯”獲得一等獎后,整個團隊開始被文化界認同,如今成為國內能靠一臺節目養活自己的舞蹈團。2004年4月,《云南映象》在北京保利劇院拉開了全國巡演的序幕,它還帶來一個改變,就是我能駕馭舞蹈大場面的名聲確立了,不再是一個個體的舞者。它給了我強大的自信,讓我相信自己的舞是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和那些追求技巧和觀念的舞蹈有本質不同。
將藝術變成錢
2009年,我帶著新作—大型衍生態打擊樂舞《云南的響聲》開始了首輪50場全國巡演。
我從前老說,別人是跳舞的,我是跳命的。不能忍受作品有一絲的不完美。在《云南的響聲》大型舞集中,我自認為把來自民間的各種聲響做到了極致。我小時候在村里放牛,大家都在牛脖子上拴一個牛鈴鐺,走得再遠也不會丟。牛鈴鐺搬上舞臺成了打擊樂,這些都是云南的一部分。
鼓是從深山老林里的部落里尋找回來的,每個都有兩米多高。至于稻谷、葫蘆等這些農家物品,也都大規模地搬到了舞臺上。這些是我花費了8個多月的時間搜集來的,不過我太享受這個過程了,我和全體的農民兄弟姐妹們沉浸在一種創作的欲望和激情里,非常幸福。
6年前做《云南映象》時,在道具上遠沒有這么鋪張。那時我連制作資金都沒有,不得不賣掉自己在云南大理的房子。好在這一切都成了過去。才開始排練,國內有實力的大演出公司就紛紛來談,一簽就是50場,還沒踏出家門,演出費就已經到賬了。我希望能讓作品更完善,進入一個良性循環。中國的歌舞要想在票房上盈利,都是難上加難,但我相信我能做好。
《云南映象》商演一年后成立了公司。我并沒有太多經濟頭腦,尤其在公司運作之初,也并不太懂經營?!对颇嫌诚蟆返臒艄夂鸵繇懸恢笔亲獾模瑤啄暄菹聛?,光租金就付了一兩千萬,我連個燈泡都沒落下。從第一次跳《雀之靈》獨舞,我就非常清楚,如果想要買一件孔雀服,必須先掙到買孔雀服的錢,才可以去搞藝術,而不是去埋怨因為沒有錢制作孔雀裙上不了臺。此時我開始思考“如何將藝術變成錢”,考慮改變公司的運作方式。經歷了高峰低谷,我學會與政府、媒體和商人打交道。還是那句話,要清楚游戲的規則。比如跳舞,你必須吃飽了才能跳,這是肯定的。
永遠的孔雀
2006年春節聯歡晚會的《松、竹、梅》是我最近的一次登臺春晚,我已經連續多年拒絕了這個舞臺。今年一開始也不想來,經過溝通,導演組請我從正在創作的舞劇《孔雀》中挑出一支舞來,這便是后來的《雀之戀》。這支舞蹈的音樂是三寶創作的,裙子是用幾萬只染色的羽毛做成的,有10斤重,壓得我腰都快斷了。
這段舞蹈的設計在春晚的眾多節目中間顯得非常另類,整個晚會氣氛都非常喧鬧,到了我們這里突然安靜下來,在叢林里,兩只孔雀慢慢靠近,互相被吸引……在《雀之戀》的尾聲中,孔雀開屏成為節目的高潮,舞者身上華麗的羽翼和大屏幕上盛開的孔雀尾屏融合在一起。
我們嘗試了一種新穎的美學,比較實驗性的。我堅持認為,現代化不必以犧牲傳統文化為代價。因此,我選擇王迪來當自己春晚的搭檔,而不是自己舞蹈團的少數民族男演員。王迪本是跳現代舞的,《雀之戀》則是展現中國民族藝術魅力,傳統與現代結合,正是我追求的“新東方美學”,被朋友開玩笑地叫做“后現代孔雀”。
春晚落幕后,有觀眾給《雀之戀》挑錯,認為自然界中的雌孔雀是不長尾巴的,更不可能開屏。但是我喜歡??!我想跳啊!在我和刀美蘭跳孔雀舞以前,云南村寨里孔雀舞都是由男人跳的,現在因為我在跳,村寨里才有女孩子跳了。
今年,我擔綱總導演和主演的舞劇《孔雀》在全球發布。和我以前的所有作品都不一樣,《孔雀》是一個國際化的團隊,我邀請了奧斯卡得主葉錦添做美術,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頂尖的藝術品。我扮演的孔雀不只表現美,還表現了美的掙扎、磨難、歷險,最終歷經劫波,才有美的回歸。
一直對孔雀情有獨鐘,這大概是命運的選擇,我甚至覺得,自己上輩也許是只孔雀。讓“孔雀”成為東方舞蹈的代表,如西方的經典芭蕾《天鵝湖》一樣,是我的終極夢想。我說過《孔雀》之后就不在舞臺上跳了,我會專心做編導。但我還會跳舞,舞臺有舞臺的美好,在一棵樹底下跳舞也有不一樣的遐逸。喜歡跳舞,怎么跳都行,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它無處不在,不是非得在舞臺上。
有人問過我對舞蹈的付出,正相反,是舞蹈給了我太多,不是我為舞蹈付出,我沒有任何舍棄,恰恰很有福氣,獲得了很多。是舞蹈養育了我的生命,養育了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