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13日上午,莫言踏進家門,面對一批早已等候在此的媒體,他神色平靜,卻難掩疲倦。這是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的第三天。
盡管經過11日、12日兩次的媒體見面會,面對蜂擁而至的各路媒體,莫言宣布“不再接待任何人”,但依然還是有記者徘徊在他高密家的樓下。最終,企圖撞撞運氣的人得到了機會。在三樓的大哥家接受完一家媒體的專訪之后,莫言同意了在他五樓家中等候的另幾家媒體的請求,又接受了一個簡短的群訪。身穿淡紫色條紋襯衫,灰色運動褲,在記者們的簇擁下剛在沙發上坐定,他便伸出一根手指強調說,“一人一個問題”。在整個采訪過程中,莫言雖然語氣平和,問題的限額也有所放寬,卻仍顯得謹慎,讓你很難窺探出他處于這種喧鬧中,除了疲倦,還有什么其他心情。
不過20分鐘,采訪便宣告結束,記者們圍著莫言不肯散去。溫和的他變得有些急躁,一邊用最簡短的語言回答記者拋來的問題,一邊匆匆向門外走。就在快要走到門外邊,突然有個日本記者說,“莫言老師,和您握下手吧,祝賀您”。莫言微微一愣,隨即臉上展露的笑容和伸出的雙手,讓人一下子感覺出經常用在他身上的兩個形容詞:“隨和”、“淳樸”。
獲得諾獎的那晚也是如此。莫言本不想出來說話,可高密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的局長邵春生對他說,“這么多記者都大老遠來,不見見,不好吧?”莫言同意了,他不想讓別人為難。
但《三聯生活周刊》的主編朱偉(曾任《人民文學》編輯部副主任,在20世紀80年代與莫言有過密切交集)說,只有在真正認識莫言之后,才能意識到他表面謙和的背后那種敏感的想要維護的自尊。
而這正是故鄉帶給他的性格。
高密東北鄉:逃離與回歸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5年出生時,已經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上面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家里人口眾多,在生產隊賺的工分根本不夠用,生活壓力很大。莫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在學校造反,被開除,之后回到家里干活。提起這件事,大哥管謨賢說自己至今仍然很內疚,“當時我在華東師范大學讀書,1967年放假回家,我把上海造反派的一些傳單帶回來,被他看到了”。當時正巧放了一部反映西藏農奴制的電影《農奴》,莫言看完后,便到學校把課表撕了,說“老師是奴隸主”,老師一聽便讓他回家了。之后,上初中都是由貧下中農推薦,莫言家的中農成分使得他很難被推薦入學。
1972年,莫言去了縣里辦的棉花加工廠,“我叔叔在那里主管會計,也算走后門”,莫言的大哥管謨賢給記者說。加工廠的活計其實就是機械工,有活就干,沒活就回家,一天大約一塊多錢,一部分交給公社頂工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一個月大約能攢下十幾塊錢。“這是個非常讓人羨慕的工作,好多農民干一年要透支,因為按人口分糧食,你掙的工分抵不上你分的東西,你就要倒找錢,干一年一分錢都沒有。”管謨賢說。莫言拿出一部分錢來打扮自己,“他的牙刷大概就是那時候買的,農村都不刷牙,他還會買點雪花膏,抹抹臉,變漂亮嗎。”而在追求物質生活改善的背后,其實隱藏的是一個年輕人渴望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心。
逃離
莫言渴望逃離自己的家鄉。他曾寫道,“當我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在高密東北鄉貧瘠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時,我對那塊土地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們的血汗,也正在消耗著我的生命。”“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絕不會再回來。”
1976年,機會來了。在連續三年報名參軍未果后,21歲的他收到了應征入伍的通知單。“1976年2月16日當我爬上運新兵的卡車時,與我同車的小伙子流著眼淚與送行者告別,我連頭也沒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飛出了牢籠的鳥。那兒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莫言在散文集《會唱歌的墻》中如此寫道。
但汽車只停留在了離高密東北鄉只有二百華里的軍營,這讓莫言深感失望。同樣失望的還有初始的軍旅生涯。沒技術又沒學歷的莫言只能當個普通的哨兵,夢想中的生活似乎還遙遙無期。莫言由此開始了他的文學創作生涯。
大哥管謨賢第一次看到莫言寫的東西,是一封來信,內容是敘述當兵生活。“那時我在湖南常德的中學當語文老師,他只上了五年學,可信寫得太漂亮了。語言很漂亮,很有感情。當時學生寫作文,“文革”的遺毒還在,套路就是碰到困難啦,學習毛主席語錄,問題解決了,故事結束了。我跟學生們說寫作文要把自己擺進去,有自己的真情實感。于是我把莫言這封信念給學生聽,我問他們這封信寫得好不好?他們說好。我說寫信的人小學五年級都沒畢業,他們說老師騙人,我說不騙人,這是我弟弟。”
之后莫言告訴哥哥,他要寫小說。管謨賢一開始不同意,因為當年文壇很容易因言獲罪,斷章取義,被打成毒草。不過莫言性格堅毅,認準的事就堅持到底。莫言在當兵的時候寫了一個劇本叫《離婚》,但是沒發表,寄給《解放軍文藝》,稿子被退了回來。
1981年10月7日,莫言給大哥寫了一封信,說他暑假里寫了一篇小說,發表在保定的文學刊物《蓮花》上:“這是瞎貓碰了死耗子,這篇東西費力最少,一上午寫成,竟成功了,有好多‘嘔心瀝血’之作竟篇篇流產,不知是何道理。”這篇莫言認為費力最少的作品,就是他第一篇公開發表的小說《春夜雨霏霏》。現在看來還是有很深的傳統軍旅文學的色彩,難免青澀,卻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莫言的命運,讓他有了提干的可能,不用再回家務農。
大哥管謨賢回信道,“得知提干有望并處女作發表,又兼芹蘭(莫言妻子)分娩在即,你馬上要做父親,三喜臨門,讓我們萬分高興!”如今,已經過去三十年,這些書信被完好地安放在高密的莫言文學館中。
這座坐落在高密一中內的4層小樓,展出著莫言的書信、照片,以及一些獎章和研究資料。它以前不常開放,也少人問津。但在莫言得獎之后,這里突然變得門庭若市,一批批政府官員、文學愛好者、媒體前來拍照、參觀。館長毛維杰一個采訪接連一個采訪,也同樣是難掩疲態。當記者來到文學館時,已是傍晚時分,學校里的孩子剛剛放學。有的三五結伴到文學館中玩。當被問起是否讀過莫言的書,有的孩子誠實地搖搖頭,有的小聲說只看過《紅高粱》,然后都害羞地笑著走開。
回歸
真正的高密東北鄉,沒有莫言筆下蓬勃想象力的支持,平淡無奇得甚至有點讓人失望。它看起來和北方任何村莊都無甚異樣,紅高粱也早已被玉米取代,現在正值收獲時節,一進村,滿眼都是金黃色。東北鄉的變化也許是悄無聲息的,但因為莫言得了這么大的獎,原本無聲的變化一下子明晰起來。
莫言在作品中反復描述的高密東北鄉,就是位于高密縣城東北方向的大欄鄉平安莊。“東北鄉”只是民間的稱呼。現在村里人大都記不太清不種高粱的確切時期了,至于為什么不再種高粱,原因一是高粱產量低,原因二用莫言大哥的話來說是“高粱難吃,磨出面做的窩窩頭硬得可以打死狗”。而如今村里人被問得最多的問題,除了高粱,自然便是莫言。村里人也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把莫言叫莫言,而不是叫管謨業的,“就是因為他出名了嗎”“因為這次獲獎出名嗎?”“不是,早就出名了。”
而這個本來一入夜就陷入沉寂的鄉村,在這兩天突然沸騰了起來。莫言獲獎的當晚,村里突然響起鞭炮聲,驚醒了一些早睡的村民。因為得知莫言獲獎,平安莊隸屬的高密市膠河疏港物流園區管委會立刻就送來了煙花。之后園區主要領導浩浩蕩蕩地趕往平安莊,祝賀莫言的父親和二哥。第二天,“熱烈祝賀家鄉作家莫言先生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條幅便掛滿了村里的大街小巷。
莫言的父親、大姐、二哥、小姑等一些親戚住在老家。這幾天一撥撥的媒體來訪,問著同樣的問題,他們被迫絞盡腦汁回憶莫言在這里所經歷的一切。這片莫言曾想拼命逃離的土地,卻又在他筆下的故事中一次次回歸。
“1984年寒冬里的一個夜晚,我在燈下閱讀川端康成的名作《雪國》。當我讀到‘一條壯碩的黑色秋田狗蹲在那里的一塊踏石上,久久舔著熱水’時,腦海中猶如電光石火一閃爍,一個想法浮上心頭。我隨即抓起筆,在稿紙上寫下這樣的句子:‘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這是莫言小說第一次出現“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這篇小說是《白狗秋千架》。“從此之后,‘高密東北鄉’就成了我專屬的‘文學領地’。我也由一個四處漂流的文學乞丐,變成了這塊領地上的‘王’。”
其實莫言對故鄉態度的轉變,早在當兵那次不甚成功的逃離中就已有所萌芽。“兩年后,當我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時,我的心情竟是那樣的激動。當我看到滿身塵土、滿頭麥芒、眼睛紅腫的母親艱難地挪動著小腳從打麥場上迎著我走來時,一股滾熱的液體哽住了我的喉嚨,我的眼睛里飽含著淚水”莫言在《會唱歌的墻》中寫道。“那時我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故鄉對一個人的制約。對于生你養你、埋葬著你祖先靈骨的那塊土地,你可以愛它,也可以恨它,但你無法擺脫它。”于是,在《白狗秋千架》之后,在《紅高粱》中、在《天堂蒜苔之歌》中、在《檀香刑》中、在《生死疲勞》中、在《蛙》中,都可以看到與莫言童年經驗緊密相連的故鄉。
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召開的第二次發布會上,有記者問莫言會不會離開這個國家,莫言回答:“我離開國家干嗎?我連高密都不想離開,我就想待在高密這個地方,因為這個地方生我養我,我熟悉這個地方,這里的食物特別適合我,所以我不會離開這個地方。”實際上,這幾年莫言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多。
現在他每年過年都會回老家,他喜歡爬縣城的白羊山,喜歡趕老家的集,喜歡在親人家坐一坐。莫言的姐姐管謨芬也住在村里,記者見到她時,她正站在家門口,地上成片金黃色的玉米映得她榮光滿面。問起她是否看過莫言的書,她笑著說自己只讀了四年書,“書上的字認得我,但我不認得它。”她說每次莫言回來,都會來家里坐上一坐,吃頓飯,聊聊天。“莫言愛吃什么?”這個說了一輩子高密話的女人似乎沒有聽懂,“他有時會覺得菜有點咸”,她答。從她臉上認真、憨厚的表情中,仿佛也可以解讀出莫言對于故鄉到底珍視的是什么。
扎根
2011年,莫言的小說《蛙》獲得了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而在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網絡上有不少聲音認為莫言正是憑借這部小說才獲得了諾獎的青睞,因為其中提到了計劃生育的問題。對此,莫言在10月13日的采訪中表示,“獲獎好像和《蛙》沒有直接關系,第一《蛙》沒譯成英文,第二也沒譯成瑞典文,所以硬說是因為《蛙》獲獎,這個理解是不對的。”
而這部講述計劃生育在高密東北鄉艱難推行的小說,是以莫言的小姑管貽蘭為原型的。今年已經75歲的管貽蘭當了一輩子醫生,當地大部分人都由她接生,她是當地家喻戶曉的人物。走在路上,任何過往的村民都能準確指出她家的位置。當記者來到她家時,仍有附近的村民來找她看病。雖然已經退休,她說村里人生了病來找她,她不能不幫忙。
管貽蘭參加工作的時候,計劃生育剛剛開始推行,全中國一時不大接受,尤其山東封建想法多,工作不好進行。在管貽蘭眼中,莫言身上好像是有一種天才。“他當兵后就和我說,小姑,晚上過了12點之后,我學什么會什么,白天反而沒意思。”她說莫言從小就很好奇,喜歡聽奇奇怪怪的故事,而管貽蘭的父親,也就是莫言的大爺爺,正是這些故事的源泉。
莫言的大哥管謨賢說,大爺爺給他們講過好多關于妖魔鬼怪的故事,而這些故事也成了莫言小說的創作之源。雖然得獎之后,很多外媒都將莫言的風格與福克納、馬爾克斯相比較,但在管謨賢看來,莫言的創作與莫言生活的高密大地密不可分。“我有一個觀點,研究莫言,必須從齊文化上入手,魯文化是孔子那一套,孔子是不談離亂怪神的,齊文化卻是妖魔鬼怪都說的,莫言生活的高密大地屬于齊文化,這個文化底蘊很深,祖祖輩輩流傳下來。”
莫言文學館的館長毛維杰也贊同這一觀點,他認為沒有本土的文化對莫言的影響,也不會有莫言創作的這些作品和題材。“他本人說,馬爾克斯的作品他在寫《紅高粱》之前都沒有讀完。而他曾說蒲松齡是我的老師,從這些情況看他是受齊文化比較深的。蒲松齡的故鄉離我們這個地方也只有三百里路,都屬于齊國。齊國的文化中充滿想象,看到什么都是神,鬼怪的故事特別多,而這些故事在莫言的故事里也經常出現,所以我覺得有聯系。”
莫言也曾說過,“上帝給了你能夠領略人類感情變遷的心靈,故鄉賦予你故事和語言,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事了,誰也幫不上你的忙。”那個他曾經想拼命逃離的故鄉,早已通過文字一遍遍的描摹,在他的生命中扎下根來。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莫言已經開始勾勒退休后的生活:“北京人太多,城市太喧囂,我現在就盼著退休,該落葉歸根,高密老家挺好的,親人都在這里,我的書房也比北京的安靜。”
站在莫言背后的人
陳安娜:
瑞典人,翻譯家,供職于一家圖書館,長期以來從事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翻譯的作品有莫言的《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生死疲勞》,余華的《活著》等。
馬悅然:
作為著名漢學家、諾獎評委、翻譯家,馬悅然一輩子與中國文學結緣。幾十年來,他翻譯了很多中國古代、近代、現代和當代的經典文學作品和優秀文學作品。他曾向西方媒體推薦過不少中國作家的作品,更是公開發表言論,推薦中國作家莫言的小說。他曾發自肺腑地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諾貝爾文學獎能夠頒給一位中國作家。”
解密諾獎文學得主
故鄉是寫作的養分
那些曾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青睞的作家,有的是流亡狀態的作家,他們沒有了家鄉,在外漂泊唯一的行李只有自己的語言;而對另外一些作家而言,他們的家鄉永遠都在那里,家鄉成為了他們寫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
1987年11月,俄裔美籍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在維也納的一次演講中,談論了流亡作家在當今世界的生存狀態,其中著重提到了流亡作家都是一些愛回憶往事、追溯過去、尋自己找故鄉的人,對故鄉的回憶在他的存在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他說:“在訴諸這樣的主題時,流亡作家最喜歡讓人憶起奧維德的羅馬、但丁的佛羅倫薩,以及喬伊斯的都柏林。”
當然,這個名單現在可以一直續寫下去,除了那些流亡在外的持不同異見的作家,還有那些一直固守在某地,從他真實的領地或是想象的地域中獲得寫作靈感的作家,比如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米沃什筆下的波蘭、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小鎮、沃爾科特筆下的加勒比海、奈保爾筆下的印度、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爾、赫塔·米勒筆下的羅馬尼亞小鎮、特朗斯特羅姆筆下的斯德哥爾摩。當然,這個名單現在又新添加了一位中國作家莫言筆下的山東高密。
近些年,諾貝爾文學獎引起了一些爭議,很大部分上,人們察覺到他們似乎更傾向于那些持不同異見者的寫作,雖然他們一再聲稱,獲獎作家完全是因為對文學上的貢獻贏得了此等榮譽,但是我們仍然能從這個名單中發現很多流亡作家。1987年獲獎的詩人布羅茨基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位。
1964年,布羅茨基被蘇聯法庭以“社會寄生蟲”罪判處5年徒刑,送往邊遠的勞改營服苦役。服刑18個月后,經過一些蘇聯著名作家和藝術家的干預和努力而被釋放。1972年,布羅茨基被蘇聯驅逐出境。不久,他接受美國密執安大學的邀請,擔任駐校詩人,開始了他在美國的教書、寫作生涯,隨后加入了美國國籍。對布羅茨基而言,他的家鄉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對他的寫作而言,這種無根的游弋,反而成了一種漂泊的幸福。因為從此以后,他的家鄉只有俄語,不再是俄羅斯。他是一位非常具有典型性的詩人,以語言為家,以流亡為傲。因為與故鄉的聯系已經斷絕,反而從內心滋生出一種強大的故鄉情結,他在詩歌的寫作中,想象出來的故鄉比他原來生活的故鄉更為真實。他在流亡中與語言之間那種隱私的親密的關系變成了他與家鄉之間的命運隱喻。
布羅茨基代表了諾獎作家一種真實的流亡狀態:對家鄉依戀保留在永恒的回憶中,而對大部分諾獎作家而言,家鄉代表了一種更為親切與真實的存在。比如帕慕克,他在隨筆中很多次對這些流亡作家表示了自己的崇敬,“這些作家都因曾設法在語言、文化、國度、大洲甚至文明之間遷移而為人所知,離鄉背井助長了他們的想象力,養分的吸收并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但是對他自己的寫作卻又是另外一種狀態,“我的想象力卻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視著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新晉獲獎得主莫言,他也曾無數次提及他筆下的那個高密故鄉賦予他寫作的魔力。仿佛離開了這片神秘的土地,他們的寫作就失去了最重要的養分。他們的寫作因為這片土地、這個城市、這個國度而熠熠生輝。每個作家心中都有一個寫作的神性國度,為了接近它,自我放逐式的寫作不可避免。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故鄉:寫作一本原型之書。
一場莫言的出版盛宴
或許出版業和圖書市場,太需要這樣一場久旱甘雨式的澆灌了。從北歐的瑞典皇家科學院,再到北京的出版商和銷售終端,短短48小時內,莫言獲獎的影響迅速發酵,而且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數字和銷售指標。這些遠比郭敬明韓寒的花邊新聞、六六的爭議題材更加沉甸墜手,這是一個真金白銀到足以令人瞠目的果實。
北京精典博維公司堪稱是最大的獲利方。用該公司CEO陳黎明的話講,“在今年五月就將莫言的全部版權包圓兒簽下了”。當記者見到他時,這位紅光滿面的出版人難掩春風得意的笑顏,不時地合起手笑著說,“謝謝大家,真的謝謝大家了。”
幸福的全版權書商
圈內人都在感嘆精典博維的好運氣。10月下旬,公司在位于北京德勝門的出版創意產業園區召開了發布會,陳黎明現場手舉莫言親筆寫下的授權委托書,向一眾媒體展示自己的獨家地位,并且聲稱,他很著重從文化知識產權的高度,肅清目前容易對莫言版權混淆視聽的地方。在現場,“國家版權局”、“著作權法”、“授權范圍”等成了公司有意強調的關鍵詞,包括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版權司副司長王志成和北京大學知識產權學院常務副院長張平女士在內的諸位在場嘉賓,也一再強調作者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很明顯,精典博維在版權保護意識上,第一時間做出了應有的強硬姿態。
但老總陳黎明臉上始終掛著和顏悅色的表情,他在園區里有一家不大的書店,專訪時他對讀者與客人照顧周到細致。而對莫言獲獎后為公司帶來的巨大利益,這位此前已經過多家媒體連番“夾擊”的書商,已經習慣用從容不迫的語氣來應對了。
“莫言老師授權給我們的20部文集,包括今后他的作品,初步預計會達到500萬冊的銷售,如果每本書定價在三四十元,會給公司帶來整體達到幾個億的碼洋。”在與莫言簽約之前,精典博維的整體銷售便在一兩億元區間,諾貝爾獲獎之后,這種效應會為公司的收入帶來翻一番以上的突破。
陳黎明還透露,外界傳言的“買斷”這一說法其實并不專業,公司只是將莫言的書“買全了”,然后在銷售上進行分成。據悉,精典博維與莫言是全版權合作,不僅簽下了莫言所有圖書的出版權(包括莫言已經出版過的小說、散文以及沒有系統出版過的其他作品),同時還包括作品的延伸權,比如影視、戲劇改編的推薦權,以及此前其他出版商沒有拿到的電子版權。
采訪中,陳黎明始終避免回應莫言的最新作品《我們的荊軻》是否是在諾貝爾獎后有意為之的大策劃這個話題。但顯然這個千載難得的機遇,對于一個出版社來說,確實好到不能再好了。對于此前坊間傳言莫言的作品賣不動、曾搭上郭敬明做活動推銷量的說法,他更表示了否認和不屑。
“我們簽下的麥家老師,在做《風語》的宣傳時也和郭敬明進行對話了,這種與新銳時尚作家間不同角度的碰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以前國外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作家,也曾來到中國,莫言老師與他對話,難道能說他也是沖著得獎去的?我覺得這種報道太商業,太庸俗。”
《我們的荊軻》生逢其時
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在與精典博維的溝通中,希望陳黎明的公司可以做好優秀作家的管家,可見對版權的保護是一件首當其沖、重中之重的大事。而在被問到莫言當初為何肯將全部版權簽給精典博維時,陳黎明給出的回答非常堅定:“信任!”
陳黎明與莫言的初識是在六年前,當時在一個作家論壇的飯局上,兩人有過不錯的交流。但一直到今年五月正式簽約前,莫言其實與精典博維之間,連一紙正式的協議都沒有。而在去年精典博維搬到德勝門產業創意園的當日,莫言曾親自趕來北京為其剪彩,并且題字。坐落于園區內的這間書屋,原本想取名“莫言書屋”,“但他一貫低調,最后說還是只叫‘書屋’就行了。”陳黎明在展示莫言的講話與題字時,臉上始終流露著略微克制的得意。
談到在莫言獲獎之后,公司第一時間出版發行的《我們的荊軻》單行本,陳黎明對把握住這次商機更是滿意。但他依舊表示,“這真的是一種巧合,其實這本書是在他獲得‘茅盾文學獎’后,想借那個機會出版的,莫言老師五年前君子一諾,答應讓我們出版。去年正好趕上這個話劇在人藝上演,但當我們拿到書稿時,發現他只是一個劇本,并不足以成書。于是今年我們在等到可以加入另外兩個本子(《霸王別姬》《鍋爐工的妻子》)后,又特意重新找回人藝的演出資料、訪談、照片,精工細作磨合好,成為真正一本適合大眾閱讀的劇本小說。”
這期間莫言自己也在進行重新修訂,又經歷了一年時間,才重新將文稿交給新世界出版社,這部單行本總算為發行上市做好了準備。“這一年里,我們并非是要找個最滿意的時機出版,而是想找個最好的形式給讀者。9月份在出版社備案,審稿都完成,本來就打算在十月上市,沒想到那么幸運,莫言老師拿到了諾貝爾獎,我們也很意外。《我們的荊軻》應該叫生逢其時吧,成為他得獎后,最先上市的一本新書,我管這個叫無巧不成書。”
對于莫言獲獎后的銷售量與影響力,是否足以引導精典博維公司走向上市之路的問題,與之前始終保持回避和謹慎的態度不同,這一次陳黎明用一種肯定的語氣做出了回應。他表示,公司自然希望今后有更大的團隊和能力,去服務像莫言這樣的好作家,可能在資本市場上會有自己的需求。“如果我們一直盈利,一直有自己的口碑,精典博維是會找渠道進行私募或者公開募集的。”
連鎖效應
因為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一事,近日在資本市場一直疲軟的A股文化傳媒板塊,竟然被急速提升,近十支股票漲停,且當日收市前出現回落。這些曲線走勢用來說明國人對莫言獲獎的態度,無不比任何花哨的語言和微博轉發都更加有力。
位于北京朝陽區甜水園的圖書批發市場內,莫言的新舊作品一度供不應求,有商家曾經高懸而掛“有莫言,貨源足”的紙板橫幅,不到半日便隨即撤下,哄搶的態勢大大超乎商家預料。
在專業數據庫平臺的調查顯示,包括新華書店、王府井書店和西單、中關村圖書大廈在內的京城四大實體書店的銷售終端上,莫言的作品《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紛紛以兩三千的冊數,擠進了周銷售榜的前三位,而更加值得玩味的是,作家、上海文藝等出版社,均對莫言的小說進行了重裝再版,而在封面顯眼處,也掛上了朱紅色“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住代表作”的字樣。
與莫言打過多年交道的老編輯葉開在獲獎前后,一直不斷地在就此事發表自己的看法。對于銷量問題,他稱“這對諾貝爾的影響以前看起來并不是作為一個很重要的衡量標準,因為起碼像原來出生在羅馬尼亞那個德國籍作家赫塔·米勒,像特朗斯特羅姆都不是銷量特別多的文學作家,他們實際上還不如莫言銷量大。”
銷售量表現最為直觀的還是在網絡電商上。京東商城上莫言小說幾經補貨,但增幅仍超過預期導致缺貨。之前幾個月乏人問津的幾個版本,迅速顯示為“到貨通知”、“預訂”等字樣,而其代表作《豐乳肥臀》獲獎當晚的銷量更是之前一個月銷量的兩倍。同時,作家出版社也在本月適時推出了20部一套的《莫言全集》,供各大電商預訂。在孔夫子舊書網上,一版一印的《生死疲勞》已被抬價到百元以上,而且很多都已售光。1996年作家出版社首印的《豐乳肥臀》,在該網站幾乎都近千元,被炒到一千以上的也并不鮮見。莫言本人和他的小說,正在成為一座被消費的富礦。
最被看好的改編小說
莫言小說故事性較強,相比其他作家的作品,他的小說改編成為賣座的電影、電視劇比較具有可行性。
連莫言也表示,如果導演們哪天能把《豐乳肥臀》《生死疲勞》《檀香刑》等作品搬上銀幕,他愿意擔任編劇。在某網站所做的網友調查中,多達26%的網友期待《豐乳肥臀》能被改編成電影作品。《蛙》這部莫言的長篇小說,成為第二期待改編作品,得到15%的網友歡迎。另外,《生死疲勞》《檀香刑》也獲得不少網友的期待。
誰最合適改編莫言劇本
張藝謀
莫言的《紅高粱》原著出版于1986年,第二年就被張藝謀拍成電影。電影不僅在國內很有影響力,國際影響力也有目共睹,甚至超過原著。從某種意義上講,莫言在文學界以外的知名度,是借助電影《紅高粱》得以提升的,很多海外讀者,也是因張藝謀的原因,才逐漸走進莫言的文學世界。張藝謀還將莫言的《師傅越來越幽默》改編成電影《幸福時光》,他對莫言的世界格外感同身受。
姜文
莫言的文字極視覺極感官,適合轉換為影像藝術,與莫言風格最契合的華語導演是姜文,因二者皆狂放不羈。看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會有看莫言小說同樣的感覺,非常魔幻、大膽、奔放。姜文的藝術氣質,至少在華語導演里,最接近莫言。如果姜文看中莫言某部作品,改編成電影,可能有很大火花。
王全安
王全安把陳忠實如史詩般宏大的《白鹿原》改編成電影,將兩大家族祖孫三代的恩怨紛爭濃縮在兩個小時里,效果似乎不甚理想,備受爭議,但身為陜西人的王全安身上也有一種韌勁和狠勁,他說:“改編《白鹿原》就像跳到陷阱里,要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