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原來顧大人是這么個意思。”玉生煙曖昧地笑著,“那生煙就借個地方,顧大人好生斷著,我不打攪了!”
我頭暈眼花,卻也爬不起來,迷蒙朦朧中,抱著一個厚實的身體滾到了一邊。
第十七章 毀人清譽,舉手之勞
漆黑的夜過去后,微明的天光薄薄透過紗窗。身邊有人動了動,僵硬了剎那后,一個反應過激的動作將我掀得險些落了地。我緩緩翻了身,滾回柔軟的床中央,習慣性動作攬過手臂,抱住了一個什么物事,半趴著滿足地繼續(xù)睡去。
我再度被掀翻,四爪朝天,我閉著眼皺了皺眉,攬著什么物事的手臂帶了過來,一拉,一扯,一個重物迎面撲來,風聲颯颯。
我忍著困意,極為勉強地啟開了眼睛一條縫……再啟開一些……
這一定是做夢,我又閉上眼睛,接著睡覺。
身體上方的人影掙扎著,似乎打算從我魔爪中逃脫。為了好生睡覺不被打攪,我將人影的手臂一甩,這下該安生了罷。
風聲再起,愈發(fā)摧枯拉朽,一個頗重的身體完全趴到了我身上,額頭碰額頭,嘴唇碰嘴唇……
嘴唇?嘴唇!
我兩眼圓睜,貼著我的人影在我險些聚不起光的眸子里勉強聚成了個人像,宿醉頭疼中,我腦子略有遲鈍,靜靜辨認著這人。
人像連忙抬起頭,看我的一眼中極為震驚,愧悔,惶恐,自責,薄怒,“顧、顧侍郎……”
“謝御史?”我努力看清面前的人,在看清的一瞬間,腦子里一炸。
連累人家跟我一起斷袖,這可萬萬使不得。我撐著床打算坐起身來再作計較,尚處在震驚中的謝沉硯見我有所動,也轉(zhuǎn)了轉(zhuǎn)頭,結(jié)果,這一抬,一轉(zhuǎn),兩顆腦袋再碰一處,而且更嚴重的是,一個微微錯開的角度后,鼻子下的兩張嘴也咬到了一處,比方才還準些。
輕微的腳步聲停在門邊,稍稍的停頓后,一個略低的嗓音道:“已是上朝的時辰了,濯香可替為告假?!闭f完,一點停頓也沒有,腳步聲轉(zhuǎn)了出去。
我腦子里一團糨糊,趕緊扭頭錯開角度,毀人聲譽當真罪該萬死。
謝沉硯紅著臉爬下了床,似乎再不敢跟我呆一張床上。方落地,又歪著坐了回來,拿手揉著額角。
“宿醉,頭疼難免……”我也將自己挪開了一些,沒話找話,低頭,驀然瞧見自己衣襟上點點血跡,研究了一番,最后確定是昨夜沒捂住的鼻血。
謝沉硯不答話,勉強起身到了桌邊,倒了杯茶喝。我瞧他背影,實在不敢確定此人會在哪個時候爆發(fā),哪個時候參我一本。還是趁著各自沉默無言的大好時辰溜之大吉的好。
我悄寂無聲地下了床,不動聲色不聲不響不言不語蹭到了門邊。
“顧侍郎去哪里?”
“那個,回、回府……”我依著門邊,不敢轉(zhuǎn)身,小心翼翼道。
“……我也回府更衣,該上朝了?!敝x沉硯從桌邊搖搖晃晃起身,越過我,徑直往外走。
我瞧他走一步穩(wěn)兩步歪三步倒,趕緊跑上前扶了一把。
我下樓向老鴇租用兩頂轎子,秀娘瞅我再瞅謝沉硯,一咧嘴,道:“咱替顧大人省點錢,一頂轎子,夠用。”
一頂轎子抬著我和謝沉硯回了侍郎府。
在轎子里時,我怕再撞著謝沉硯,便一個人趴在一邊,一路又睡著了。到府時,我還沒醒。被人扶出轎子時,我方掀了一點眼皮。
“這一夜,又是去哪里喝酒了?”梅念遠一邊扶著我一邊命人扶著謝沉硯,對我說話的語氣頗為清淡。
我半倚在他身上,嘴角一翹,“醉仙樓。”
沒走幾步,腳下被臺階絆了一下,即將跪地,梅念遠伸手將我扯了回來,低頭忽然瞧見我腰間少了樣東西,“大人的玉呢?”
我咧嘴,“美玉贈了美人?!?/p>
梅念遠手上一松,我軟綿綿便要萎頓于地,又被他一把扯了回來。他愕然道:“送了人?”
“送了花魁。”我腳步依舊發(fā)軟,不靠著人,完全沒法邁步,梅念遠停了,我便也隨著停了。
他盯了我許久,我腦子里一團糨糊,卻也有幾分清醒,沖他微微笑,“總管……”
梅念遠什么話也沒說,送我到臥房。我被放到床上后,沾著枕頭便覺渾身輕松,睡自個床上舒坦多了,滿意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謝沉硯,便撐著眼皮,吩咐梅念遠道:“留謝大人在府上解酒,待我醒了再放他回去,切記了?!?/p>
“你睡吧?!泵纺钸h在床邊道。
我閉上眼一分分陷入沉睡中,沒有聽見有腳步聲出門,知道梅念遠還沒走,卻也沒力氣再說話了。
一覺醒來,日頭西斜。我素來飲酒成習慣,爛醉如泥也好,宿醉也好,睡一覺就好,也不用什么解酒醒酒湯。這一點,梅念遠清楚得很,我醉了不吐不發(fā)酒瘋,給府中老小減了不少負擔。
就是醒來后,腳步有些虛浮,眼神也不大好,出房便撞了梅念遠。
“謝大人可還在?”我捂著額頭,問道。
“在客廳?!泵纺钸h讓路到一旁。
我才走了一步,他又道:“大人前襟上是什么?”
“鼻血?!蔽业皖^看了一眼,覺得這么出去不妥,“給我換身袍子。”
趕到前廳時,門口站了一排的人,我心臟撲通一聲,又發(fā)生什么事了么?
梅念遠在我后邊解釋道:“男寵公子們得知這位是隔三岔五朝堂上彈劾大人的御史,都趕來親眼瞧瞧罷了?!?/p>
我這才將一顆心放進肚子里,在整日就愛看熱鬧的眾男寵們身后咳嗽一聲。男寵們回神,意識到我來了,忙讓開道。我在媚眼紛飛中穿過廳門,一步跨過門檻,見謝沉硯在客廳里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我府上的云霧茶。他抬頭見到我,神色有一剎那的復雜,茶杯頓在了手心。
我也忽然不知說什么好,張口笑道:“府里人沒見過世面,謝大人不要見怪?!?/p>
謝沉硯望了眼廳外仍在圍觀的美男們,總結(jié)了一句,“顧侍郎府上男色果然眾多?!?/p>
我瞧了瞧他面容,心里不自覺對比了一下美色,轉(zhuǎn)頭對圍觀的眾人甩了甩袖子,“散了散了,該是讀書時間了?!?/p>
男寵們怏怏然磨磨蹭蹭撤了,甚是不甘心。沒了圍觀的,頓時清風入室,甚是舒心。
“今日告假不上朝,是我仕途生涯頭一遭?!敝x沉硯聲音也如清風一樣淡。
我臉皮扯了扯,歉然笑道:“都是我的錯,昨夜若不拉著你和晏編修往醉仙樓喝酒……”
謝沉硯看著茶杯里的水波,眉目間一層心事一層無奈,“御史臺今非昔比,朝中事,也愈發(fā)比不得從前了,如有一團迷霧遮蓋,怎么也看不透?!?/p>
“清者清,濁者濁。”我輕描淡寫地搖扇,“看不透,便不要去看罷!”
他轉(zhuǎn)頭看我,許久也未說話,不曉得是當我圣人看還是混賬看。我自認淺薄比不得心懷天下的御史,也不裝高深裝深沉了,合上扇子擱下茶杯,起身笑道:“我?guī)еx御史往院子里走走吧?”
繞著池塘湖水走,謝沉硯刻意與我拉開距離。我便在前,他在后,悶頭走了一陣,半天找不到話題,愈沉默便愈讓人腦中重演醉仙樓不堪的一幕,我實在羞愧不迭,撿著一處石桌棋盤趕緊坐下,樂呵呵道:“謝御史可愿來局棋?”
下下棋,換換腦子。
結(jié)果三心二意,五局輸了四局半,剩的半局還在死死支撐。
“侍郎沒專心。”對面謝沉硯一言概之。
我手里白色棋子丟進棋缽里,眼睛看著棋盤廝殺的陣型,口里卻道:“謝御史前途因我顧淺墨而毀,實在對不住得很?!北锪嗽S久,道歉的話,終是說了出來。
他沉吟了一番,方道:“顧侍郎如朝堂一般,都是一個迷局,令人解不透?!?/p>
我捏了一枚子,放到棋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這樣送死的舉止,只看對手吃是不吃。謝沉硯思量了一會兒,看我道:“我若吃了這一子,你便活了,可我若不吃,你如何翻盤?”
我哈哈一笑,“那我就輸了嘛。”
他愕然,“認輸?”
“認輸?!蔽掖蜷_空白一片的折扇,無畫也無字,潔白一片,“愿賭就要服輸?!?/p>
“侍郎每一步都是在冒險,沒有給自己留后路?”
“總想著有后路,多無趣,是不是?”
梅念遠來問我晚飯的事,千瀾不知怎么跟來了,見我跟旁人對弈,不開心地站在一邊。我想起曾有一次,在書房望著千瀾水汪汪的眼睛,深情道:“我只跟千瀾對弈?!北藭r他巧笑倩兮。而此時,我自毀承諾。
“大人今夜可跟千瀾一起吃飯?”眼睛依舊水汪汪的千瀾無辜又期許地望我。
我回看了一眼棋桌邊的謝沉硯,他低著頭收拾棋子。
“今晚有客人?!蔽覜]看千瀾,往外走了一步。
“大人!”千瀾扯住我袖子,神態(tài)倔強,“他是什么客人?整日彈劾你,跟你作對,看不得你受寵,如今你被趕出朝堂被扣了俸祿,他又來做好人么?”
“住口!”我實是想不到一向柔順的千瀾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謝沉硯合上棋缽蓋子,起身放下袖子,對我道:“打攪了一天,也該回府了。”
留了一番,也沒留住。
送走謝沉硯后,我回到前廳,撩了衣擺往門檻上一坐,倚著門框,抬頭看星星。梅念遠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邊,“大人吃飯了。”
“不餓,你們吃吧。”
“睡了一天了,怎會不餓?!?/p>
“總管?!蔽已鲋^,將看星星的目光轉(zhuǎn)到梅念遠身上,“我?guī)еx沉硯逛青樓,爭花魁搏纏頭,又留宿一夜,他必官降三級。”
第十八章 墨跡倜儻,賣藝賣身
第二日大清早,我在臥房床上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忽然一陣震天響的鞭炮聲傳來,我受了驚,裹著被子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輕。我揉著一把要散架的骨頭,從地上爬了起來,還沒站穩(wěn),又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
起床氣自丹田內(nèi)升騰而起,我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就拉開了房門,一步?jīng)]跨出,就見一陣濃煙奔了過來,嗆得我流淚。我站在房門口,咆哮:“敢情是本官娶媳婦兒了還是升官了,大爺?shù)恼l一早放鞭炮!”
院子里鬧成一鍋粥的沸騰聲霎時如被澆了一瓢涼水,靜了下來。煙霧中,千瀾跑得最快,到我房門口,一臉喜氣要匯報什么,見我這副模樣似乎也被震懾住了,張著口沒說出話來。
院子里男寵們一團又一團,個個都穿得甚是喜氣洋洋。我披著一頭未打理的毛發(fā),裹著一身皺巴巴松垮垮的睡袍,帶著一臉不能惹的怒氣,步步生風到了前院。男寵們都噤了聲,一個個低頭又忍不住將飽含熱情的目光瞟過來,我一律視而不見。
小龍也不敢回話,飛奔而去拉了總管來。府里上下老小皆知,我顧淺墨平時脾氣極好,被人說斯文敗類遺臭萬年也能面帶微笑,但只一樣惹不得,起床氣上身的時候,萬萬沒人敢招惹我。故而,此刻人人噤聲,唯恐跟我有一點交集擦出一點火星引爆了我肚子里的火苗。
爆竹停了,煙霧也散得差不多了,梅念遠自后院趕來,掃了一眼周圍,到我身邊輕語道:“大人小心著涼?!?/p>
我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院子里掛的燈籠條幅一一橫指過去,責問:“這是唱的哪出?總管是沒瞧見還是沒聽見?府里亂成一鍋煮,梅總管是比本官還睡得熟?”
梅念遠看著我,定了一眼,眸子深處起了某種波動,我轉(zhuǎn)了眼沒去看,一腔火焰還在心口噴薄。
許久,梅念遠低沉的嗓音道:“念遠失職?!?/p>
我冷著臉,不言不語。梅念遠帶著人去撤了紅燈籠紅條幅。千瀾垂著頭蹭過來,抬起臉,委委屈屈又自甘認罰的模樣,怯怯道:“這這都是我的主意,大人不必責罵總管……”
我繼續(xù)冷著臉,“你的什么主意?”
千瀾怯聲道:“大、大人,今日圣上降了旨,撤了謝沉硯御史一職……”
整日彈劾我的政敵被降職,所以全府才這么歡欣鼓舞。我淡淡問了一句,“謝沉硯現(xiàn)在什么品級?”
“八品的國子監(jiān)學正?!鼻懲乙谎郏氐?。
我轉(zhuǎn)身,衣帶當風步履從容地回了臥房,倒頭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無人打攪。
起床后,長萱來伺候我更衣梳發(fā),洗漱后,小龍送來飯菜。平日,都是總管親自來送飯菜,小龍倒是頭一回。
我用完飯,漱了口,氣定神閑道:“小龍很勤快嘛,以后伺候本官吃飯的事,就由你負責了,月俸漲五十錢。”
小龍先是驚喜了一下,后又露出為難的神色,囁嚅道:“可、可……”
“可什么?”
“可總管沒吩咐……”
“有我的吩咐就成?!蔽以谛↓堫^上敲了敲。
吃飽了飯,到后院池塘邊散步消食。還沒下臺階,一眼瞥見五十丈外垂柳下的兩個身影,梅念遠,如歌。我一步拐了回來,站到了一塊大石頭后邊,閉目,凝聚精氣神,耳力頓時倍增。
“千瀾近來也不理我了,可還有什么法子么?”如歌的聲音。
“法子自然是有的……”梅念遠的聲音。后面的是耳語,我聽不甚清。
“總管今日被她當眾責罵,她也忒不識好歹……”如歌的聲音。
我卻沒再聽見梅念遠的聲音,不知又是耳語,還是沒說話。偷聽了沒幾句,如歌便快速離開了柳樹下,梅念遠則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我轉(zhuǎn)出藏身的石頭,蹲到池塘邊,撿石子往水里扔,扔一顆,又一顆。
老狐貍不準我入朝,半年的俸祿也落不著了,這幾日我窩在自個兒臥房吃喝睡,并思索人生謀財?shù)戎卮髥栴},除了去茅房的時間,幾乎沒踏出院子一步。
三日三夜后,我淫笑著,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走出了院子。
“大、大人……”男寵阿沅被放出了柴房后,鍥而不舍地在我院子外徘徊,撞見我出來,又高興又羞怯。
我拿扇子骨挑起他下巴,繼續(xù)淫笑,“想不想陪本官發(fā)財?”
“發(fā)財?”阿沅眼眸一亮,果然同我是一路人。
“去書房,準備筆墨紙硯隨本官發(fā)財去!”我撤回折扇,啪地抖開,搖著扇子,往門外走。身后留下一串我時斷時續(xù)的笑聲,令旁觀男寵們側(cè)目。
半個時辰后,我選好了址,正式在長安最為寬闊的朱雀大街旁擺了攤,樹了幡,上書:顧淺墨真跡題字,一字十兩。
我特特穿了一身白衣,坐在書案臺子后,斯文地搖著扇子,氣定神閑地左右瞟著過往的行人,過往行人也時不時瞟著我。阿沅穿了一身紅配綠,艷如牡丹,綠如青蔥,卻將自己縮在幡帛后,不愿見人。
我斜著目光過去,“都是做男寵的人了,害什么羞。”
阿沅捂著臉,“嗚嗚……人家不是害羞……嗚嗚……大人讓人家穿這身衣衫,人家沒臉見人……嗚嗚……”
“嘖,此言差矣!”我淡淡道:“本官穿得過于清淡,你作為陪襯,就得穿得艷麗一些,試問,除了大紅大綠外,還有更艷麗的顏色么?”
“沒有,嗚嗚……可是……”
“這不就對了,人生在世,不要老想著可是但是然而不過?!蔽乙幻鎸Π溥M行人生開導,一面瞅著一位婦人帶著丫鬟走了過來,看穿著似乎是小富之家,我隨即換上倜儻生風的笑顏,“這位夫人……”
“你是顧淺墨?”美婦人捧著心口,一臉驚喜地望著我。
“正是不才區(qū)區(qū)在下?!蔽易屪詡€嗓音極盡溫文爾雅。
美婦人抽了口氣,翻了翻眼皮,所幸有丫鬟扶著,沒有暈過去,猛吸一口氣后,一個縱身撲到我書案臺子上,嚇得我一抖,一縮,扇子落了地。
“顧淺墨顧侍郎?”
“如假包換?!蔽覡栄挪黄饋?,坐姿改為半蹲,一手還扯了阿沅,若面前婦人再有什么過激舉動,我直接拿阿沅作肉盾。
美婦人面含春愁,“請顧侍郎為我題一幅字,顧侍郎的真跡,妾身一定好生收藏!”
我坐回椅子,顫巍巍挽起袖子,強笑道:“夫人要什么字?”阿沅磨磨蹭蹭到案邊,同樣顫巍巍地研墨。
方提了筆蘸了墨,就聽美婦人含情脈脈念道:“恨不相逢未嫁時?!?/p>
我臉皮抽搐,落不下筆去,抬頭沖美婦人干笑,“這個……不妥吧?”
“顧相公……”美婦人迷醉地瞧著我。
“夫人……”我亦緩緩將她望去,“一字,十兩?!?/p>
“我家夫人不差錢!”身邊的丫鬟看不過我的磨蹭。
“咳!”我鋪平了紙,再望美婦人,“那不如,寫個全句吧?!?/p>
片刻工夫,一副顧氏草書出爐: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收銀一百四十兩。
美婦人捧著我的真跡,喜極而泣。阿沅與我清點銀票,亦喜極而泣。
兩廂沒泣完,三個旋風少女接踵而至,我趕緊按住被風刮起的白紙,“三位小姐……”
“顧淺墨?!”旋風少女甲瞪著銅鈴般的眼眸,喜形于色,“活的顧斷袖?!”
“原來傳說是真的!”旋風少女乙漆黑的眼眸化作了紅心狀,“這模樣不斷袖,誰還斷袖!”
“傳言誠不我欺!”旋風少女丙一眼瞅著了阿沅,“這是顧斷袖的姘頭?”
我用目光靜靜將三位少女掃過去,淡定道:“除了賣字,今日本官不接受任何涉及本人隱私的提問。”
“那賣完字以后呢?”
“同樣不接受。”
三位旋風少女對視,交頭接耳。
“一字十兩可不便宜!”
“先買了再倒手賣,鐵定能賣個好價錢!”
“不錯!傳說顧斷袖書法卓絕,一字難求,連皇帝都得下高價才能得!”
商量完畢,三位少女紛紛轉(zhuǎn)身到我跟前,我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未聽見她們的小算盤。
“顧斷袖,給我寫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p>
我抬了抬眼皮,“一句太落單,不如寫個全的?”
旋風少女們遲疑了片刻,最終同意一人一副全句。
第二單生意,三副字。
收銀四百二十兩。
阿沅數(shù)銀票數(shù)得口水不夠用,我將他按到桌子底下一腳踹去,“不要壞了本官的形象。”
開張大吉,接踵而至揮汗如雨的路人都擠到了我攤位前,圍觀者更是不勝枚舉。
——顧淺墨賣藝了!
——顧淺墨賣身了!
——顧淺墨賣男寵了!
人言可畏,以訛傳訛,圍觀的路人愈來愈多。一條通闊的朱雀大道被人海截成了兩段,上演了一場長安行路難的劇目。
我賣字賣得手酸,還得不時接受如此這般的問價:顧斷袖,你家男寵幾個錢?
阿沅眼淚汪汪咬著手帕,“奴家不賣身?!?/p>
我正琢磨要不要買十送一,即買十副字送一個男寵,或者買一送十,即買一個男寵送十副字。就聽見一陣喝罵聲自遠處而來:大膽刁民,竟敢攔了閣老大人的路,都給老子閃開!
“大、大人饒命,這、這都是顧侍郎賣藝……”
“哪個顧侍郎?”
“回、回大人的話,門下侍郎,顧淺墨。”
幾個兇神惡煞的小卒闖入人群,拔刀就到了我鋪子前。
第十九章 官高一級,就壓死你
一把佩刀入木三分地砍上了案臺,勁風將我胳膊下壓的白紙吹得呼呼作響。我將手頭正寫著的字收了個尾,完成了個瀟灑的枯絲飛白,才抬了眼向鋼刀瞟去。
“大膽顧淺墨!擋了蕭閣老的道,你可知罪?”佩刀護衛(wèi)喝聲虎虎生風。
“蕭閣老?”我擱下手中筆,抬頭問,“在何處?”
佩刀護衛(wèi)轉(zhuǎn)身,往側(cè)后方一指,“可瞧見了?”
我打著扇子,朝人群后望去,果然見著閣老的轎子落于朱雀大街一旁,由于人潮涌動,轎子寸步難行。三朝閣老蕭階擼著一蓬白須,出了轎子,目光不耐地打量著眼前的長安子民,慍而冷的眼刀越過無數(shù)的路人甲乙丙,直直向我飛來。
我一激靈,忙轉(zhuǎn)了目光,向佩刀護衛(wèi)賠笑道:“瞧見了,瞧見了?!?/p>
“耽擱了閣老的要事,你一介侍郎擔當?shù)闷鹈矗俊弊o衛(wèi)冷眼道。
“擔不起,擔不起!”我繼續(xù)賠笑。
“還不收攤?”護衛(wèi)冷喝。
“收攤?cè)菀?,可是……”我蹙著眉頭,“賣不了字,得不了錢,餓死侍郎府上上下下三百來號人,閣老擔得起么?”
“你——”護衛(wèi)一愣后,便要勃然大怒。
我合起扇子,扇骨往砍入案臺的鋼刀上輕輕一壓,眉頭一擰,“再說,我擺攤就占這么一塊地方,離閣老的轎子還有老遠的距離,這要擋也擋不著啊?”
“你——”護衛(wèi)再一愣,怒然拔刀。
我身邊的阿沅兩腿直抖,哆哆嗦嗦扯著我袖擺,“大人,我們、我們還是……還是收攤吧……”圍觀的百姓也都嚇得后退不迭。
“進賬多少?”我眼睛一斜。
阿沅抖著手,清點腰間綁著的布囊里的銀票和碎銀子,“一千三、三百兩!”
“少了點?!蔽椅@。
一陣絮叨后,阿沅見佩刀護衛(wèi)還維持著拔刀的姿勢,站在案臺前聽我們說話,臉皮漲得發(fā)紫。阿沅又扯了扯我袖口,“大人,他、他怎么不砍我們?”
“這位軍爺下不了手吧?!蔽易旖浅读顺?,向護衛(wèi)看了一眼。
“原來、原來是個好心腸的人!”阿沅撫著心口,長吁口氣,“嚇死奴家了!”
護衛(wèi)臉皮由紫轉(zhuǎn)紅,由紅轉(zhuǎn)紫,目光從刀背轉(zhuǎn)到我臉上,再從我臉上轉(zhuǎn)到刀背,迷惑與憤怒在他眼中鏖戰(zhàn)。
“磨蹭這許久,還未將擾亂長安秩序的刁民抓獲么?”人群后,排眾走來一人,嚴整的官袍與些微發(fā)福的體態(tài),一眼便能認出,正是御史臺的首座,御史大夫吳德草。
我收回扇子,搖開扇面,打著風。
佩刀護衛(wèi)拔出了刀,連退數(shù)步,跌了個倒栽蔥,惹得圍觀路人一陣哄笑。
吳德草背著手瞄了一眼護衛(wèi),再瞄一眼我,一抱拳,“喲,這不顧侍郎么?”
“喲,吳大人,許久不見。”我回了個禮,“令尊令堂還好么?”
吳德草正要答句好,忽然閉了嘴。我拿扇子一敲頭,“抱歉抱歉,忘了前不久吳大人回家奔喪的事了。吳大人節(jié)哀順變!”
“有勞顧侍郎記掛!”吳德草神色莫測地瞧著我,換了話題,“顧侍郎在朱雀大街擺攤,可讓本官為難得很吶!監(jiān)查百官,乃本官職責所在……”
我正虛心聆聽,就見人群后的蕭閣老大踏步走來,白須飄飄,面皮冷冷,聲如洪鐘一聲怒吼:“顧淺墨你為官不恭,知法犯法,擾亂長安,該當何罪?來人,給我拿下此人!”
五名護衛(wèi)快步上前,持刀向我奔來。
阿沅瑟縮在我身后,驚恐不已,“大、大人……”
“蕭閣老,有話好說嘛?!蔽屹r笑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身體撞得書案傾斜,案臺上的筆墨紙硯頓時飛了出去。
筆桿點中了一名護衛(wèi)的眉心,哀嚎倒地。
墨汁潑上了一名護衛(wèi)的眼睛,停步揉眼。
紙張貼上了一名護衛(wèi)的鼻孔,停步挖鼻。
硯臺砸中了一名護衛(wèi)的腦門,悶聲倒地。
蕭階胡須亂抖,狠狠甩袖,“來人!”
十名護衛(wèi)從蕭閣老身后奔來。
阿沅撲進我懷里,直抖,“大人,我們生不能同寢,死定要同穴!”
我摸著阿沅的腦袋,心道果然患難見真情吶,尚未感慨完畢,就見鐵鏈枷鎖當空拋來。若不是眼角余光瞥見一個淺色衣衫的身影,我便要抱著阿沅蹲到桌子底下了。
于是彼時,我以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模樣淡定對敵,于是此后,長安很長一段時間都流傳了本侍郎“朱雀賣藝逢變生,笑傲臺閣盡從容”的美名佳話,勾欄說書與傳奇話本亦由此衍生。
且說那時無情鐵鏈當頭兜下,寒風凜凜,一個淺色的身影由遠及近,擲出了手中的一卷畫軸,只見畫軸凌空飛過,繞住鐵鏈旋轉(zhuǎn)數(shù)周,最后以一個鐵轱轆的形狀,從我腦袋頂上飛了過去,同時阿沅也應景地暈了過去。
如此一番手藝活在朱雀大街的上空上演,震驚了圍觀的路人。鐵轱轆重重墜地后,淺色身影的人也已到了跟前,衣袂飛展,抱拳一禮,“下官見過蕭閣老?!?/p>
蕭階靜而冷地瞥了一眼來人,“晏編修也來賣藝了不成?”
“朱雀大街,眾目睽睽,萬望閣老低調(diào)行事?!标体愫屯竦馈?/p>
“好個低調(diào)行事!”蕭階鼻子里哼了哼,一手指向我,“敢問晏編修,這位門下侍郎擋道設(shè)攤,擾亂長安的行徑可算低調(diào)么?”
晏濯香轉(zhuǎn)頭看了我,我亦看他。
他目光停頓了片刻,再看了地上的一堆狼藉,回頭對蕭階道:“顧侍郎此舉雖情有可原,但畢竟有損官儀,可詳加勸阻,或上奏參本,停職降俸。”
我冷吸了口氣,從后面死死盯住這位探花郎。
蕭階呵呵笑了一聲,極為陰險,“原來需要晏編修指點老夫該如何做。”
“下官不敢!”晏濯香極盡謙恭道。
這時,吳德草上前對蕭階道:“閣老,時辰不早,還是入宮見了圣上再行定奪吧!”
蕭階冷然甩了袖子,坐進轎子,與吳德草一同入宮去了。朱雀大街上,圍觀百姓也紛紛散去。我一扇子將阿沅敲醒,“再睡,本官可抱不住了!”
阿沅醒來后,委屈道:“奴家、奴家明明是暈過去了!”
晏濯香俯身從鐵轱轆中扒出自己的畫軸,展開看了看,確定無恙后,再拭去上面的灰塵。踢阿沅去收拾殘局后,我站到晏濯香身后,咳嗽一聲,“那什么,今日多謝了?!闭f完,我便轉(zhuǎn)了身預備走。
“顧侍郎。”晏濯香在我身后喊了一聲,“可否共飲一杯?”
一刻后,我隨晏濯香爬上了三層紫檀木梯,一脈暗香裊繞在周身,仿佛給人七竅都注入了一份靈動通透,觀山不是山,觀海不是海,觀天地而見浩渺,觀眾生而視紅塵。
“晏公子來了!”一個渾身透著不染煙火氣的小廝上前招呼,“這位是晏公子的朋友?這回要喝點什么?”
“十里春風。”晏濯香不假思索地回。
“兩位都是?”
“都是?!?/p>
長安西市,般若樓。一樓賣酒,二樓賣香,三樓賣茶。一樓滿座,二樓疏落,三樓無客。
樓上沒有椅子,只有方席,于是我收拾了衣擺,與晏濯香隔了一方案幾屈膝跪坐。
“十里春風是什么?”我閑閑打量著三樓的簡潔布置,閑閑問著對面的人。
晏濯香衣袂一絲不亂地跪坐著,目光從我面上掃過,“茶?!?/p>
我打開扇子,緩緩搖了幾下,看向?qū)γ妫斑@地方,我從沒來過,看起來,你是這里的??停俊?/p>
“很少有人來?!标体愦鸱撬鶈?,但又似乎的確是在回答。
我又隨便打量了幾眼,這里太過冷清空寂,略有無聊地摸起案幾下的卷軸,隨手打開,我一愣,竟是這幅畫。
“這畫不是在翰林院收藏么,晏編修怎帶著逛街?”當初杏園宴,老狐貍讓探花郎作的畫,我題的詩,應該是被當成國寶典藏了才是。
“借回府,觀看幾日?!?/p>
“哦?!蔽覒艘宦?,將畫展開在案幾上。
杏花紛呈,白如云霧,煙雨如織,紅袖摘花。
我一面搖著扇子一面細細品賞,當日杏園宴飲酒過量,未曾仔細看過。我目光從杏花移到摘花女子的面容上,手里的折扇停了下來。
對面晏濯香聲音有些飄渺,“看出什么來了么?”
我皺眉,“眼熟?!?/p>
身后腳步聲輕響,小廝躬身到案幾前,“十里春風,二位慢品。”兩杯冒著熱氣的茶擱到了案上。
我將畫卷到一旁,端起茶杯品茶,入口清淡,舌后幽香,咽下喉,余味回襲,齒間清爽。
“這樣的茶,第一次喝到。”我閉著眼睛細品,十里春風。
一杯茶給品到了底,我睜開眼,對面一雙清淺的眸子。我一時有種錯覺,春雨瀟瀟中,一個淺白的身影喁喁獨行,我追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他轉(zhuǎn)身看著我,目光綿延不盡,伸手將我腰身扣住,低頭一吻,由淺入深……
我驀然驚醒,手里茶杯滾落案幾上,再一驚,我竟不知何時扯住了對面晏濯香的衣袖,忙撒手。
“那個,晏編修請我喝茶,可有事情?”我用扇子攔住滾動的茶杯。
晏濯香從袖子里取出一張?zhí)?,“何時有空,想請顧侍郎到府上一敘。”
“何事?”
“顧侍郎答應過的事情?!?/p>
出了般若樓,我蹲到街邊,滿目人頭攢動,觀山是山,觀海是海,觀天地是天地,觀眾生是眾生。我摸了摸頭,終于重回人世了。
回頭再看般若樓,隱藏在一片嘈雜的西市中,三步便已不見了蹤影。
回府后,我撥開一堆男寵,擠進了自己臥房,插上門閂,撲到桌臺攬鏡自照,左照右照前照后照。那畫里女子的眼眸、神態(tài),與此時鏡中的如出一轍。
我埋頭趴在桌上,一手不停捶桌,“完了完了完了……小晏,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這究竟是恐嚇,還是提示,還是另有深意?……師父啊,救命啦……”
第二十章 又被下藥,防不勝防
我一腔愁緒在趴著桌上睡了一覺,流了一灘口水后,暫時壓制住了。入夜時分,月色清明,我站在院中揚手一揮,“美人們,今夜后院設(shè)宴,不醉不休!”
男寵們奔走相告,各自屋里的桌椅凳幾都搬了出來,我命小龍取出幾十壇窖藏美酒,一桌一壇,不夠再取。
只見月光下,美男如云,容顏萬千,衣袂飄飄,談笑融融。我置身其間,竟也將煩惱都拋卻,生了從未有過的興致,敬酒來者不拒。眾美男在我的熏陶下,酒量也是與日俱增,我深感欣慰。
彼時我左千瀾右阿沅,腳邊還有小越越斟酒,喝得笑逐顏開。
“大人為何今夜這么有興致?”小越越嗓音如糯米般黏糊,趴在我膝頭問。
我往小越越臉上摸了一把,肆意一笑,“本官今日斗進千金,焉能沒興致?”
“難得大人這么開懷,某便獻曲一首,博大人一笑罷!”三桌開外,一個容貌不俗的白衣公子站了起來,懷抱了一張琴。
我點頭示意。
白衣公子離席,端正坐于樹下,擱琴到膝頭,撥起了弦。清淩如溪水,幽緲如云岳的曲子一疊三換,纏綿悠長,如有不盡的傾訴,旋繞在夜庭中。
滿庭的喧囂都停止,我也許久才從曲子中走出來?!笆裁辞?,如此動人心弦?”
白衣公子起身答道:“這是一百年前,長安流傳下來的古曲。”
“叫什么?”
“清商三疊風顏調(diào),簡稱風顏曲。”
我嘆道:“這么美的曲子,難怪流傳了一百年!”
“這曲子,還有個故事呢。”白衣公子見我感興趣,便講起了一段傳說,滿庭院的人都聽得入了神。
前朝大宸有個曠世樂師,有著不世出的才華,卻背負著沉重的命運,追求世外的無欲無求,卻陷入與女弟子的孽戀中。
這段傳說,我并非不熟悉,史書中不乏記載,但因為百年的歷史塵封,那段故事總覺得難以揣摩。然而今夜一首古曲,帶出這段故事,再加上美酒的作用,便格外讓人傷懷。
“大人,阿沅給您講個笑話?!庇沂诌叺陌涞箷祛佊^色。
一個冷笑話講完,沒有一個人笑,阿沅頗感為難,我扯著嘴角帶頭笑了幾聲,“嗯不錯不錯,很好笑?!?/p>
阿沅感激地望著我,千瀾冷哼了一聲,將頭扭向一邊。我正欲哄哄左手邊的千瀾,余光卻瞥見樹蔭下一個熟悉的嬌俏身影,目光一直停留在千瀾身上,正是如歌。只作不見,我接了小越越遞來的酒,繼續(xù)與眾人推杯換盞。
酒喝得越來越多,卻越來越開心不起來。美男們也有一部分喝得滾到了桌子底下,也有一部分醉酒高歌,一部分笑到最后轉(zhuǎn)為哭,訴起了悲慘淪為男寵的不幸身世。
我放下酒杯,獨自起身,離了后庭院。頂著月色,踏著濃蔭,醉眼昏花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一個單薄的身影,在圓形石桌旁,自斟自飲。
我邁步走了過去,“總管為何月下獨飲?”
梅念遠穿了一身月白舊袍,在月下如同一灣冰藍的海水,夜風中,海水微瀾。他坐著不動,只轉(zhuǎn)了眼望我,面色無波,“大人怎不在后院?”
“喝夠了,溜達溜達?!蔽以诳偣艿男≡豪秕獠?,槐樹開了花,白花的芳香在夜風里格外沁人心脾,我負手仰著頭,一陣深呼吸。
許久,兩廂無話。
我抬手擼了一串槐花,轉(zhuǎn)身道:“總管這段日子是樂得逍遙了,還是……在怨我?”
“大人有旁人幫著分憂,念遠自然是清閑了?!笨偣芤琅f自斟自飲。
“若是,總管覺得在侍郎府上難以施展懷抱……”我站在樹下,輕語道,“我并不強求你?!?/p>
酒杯停在了手中,他緩緩抬起目光,向我看來,許久才開口:“施展什么懷抱?”
“屈居我這里,我總覺對不住你得很。”我笑了笑,“你若想去哪里,我可以……”
“可以怎樣?”梅念遠放下酒杯,靜靜看著我。
“可以替你安排。”
“大人喝醉了,該歇著了?!泵纺钸h目光一頓,一轉(zhuǎn)。
“我沒醉?!蔽以傩χ?。
“沒醉么?”梅念遠忽然起身,走到樹下我跟前來。
我瞧著他的目光,與平時似有不同,“總管可是喝醉了?”
到了我跟前,梅念遠卻還不停步,我只得退了幾步,卻不知一連退了多少步,直到后背貼上了樹干。
梅念遠忽然靠近,一只手臂撐在樹干上,離我腦袋只有一寸的距離。夜風吹得他袖擺拂到我臉上,癢癢的,卻也讓人嗅到一陣清冷的香氣。
“淺墨……”他眸子忽如深夜的大海,要將人吞噬一般。
“梅總管!”我對著這雙幽深的眼眸,紋絲不動地冷然一喚。
咫尺的人卻并未被我喚醒,反倒更近了一分,嗓音低沉而綿延,“你可否偶爾不喚我總管?”
“不喚你總管,喚什么?”兩人之間的氣息愈來愈近,酒的香氣,槐花的香氣,都混雜其間,我腦子有點暈。
他嘴角涼涼一笑,“你似乎只在夢里,會喚我念遠。”
“咳,是么?”我努力將自己目光越過對面之人,投到月亮上去。
“為什么你只肯在夢里?”
“夢里沒道理的事,多了去了!”我眼前月亮越發(fā)模糊起來,視線似乎聚不起光來。
“淺墨,你可以在清醒的時候,喚我一聲念遠么?”對面的人近到氣息輕灑在我鼻端。
我心中留有一方明鏡,不禁冷笑,“梅總管,你莫非也是個斷袖?”
一句挑釁的話方說完,便覺頭上一涼,帽子被摘了去,一頭青絲垂落,半遮了我面頰。
“你是女人,不是男人?!泵纺钸h無情地揭穿了我。
我隔著幾縷散落的發(fā)絲,與他對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西市時,你我相識,第一眼?!?/p>
我仰頭看明月,喟嘆,“三年……這么多年,你都一直裝作不知道?!?/p>
“論起裝糊涂,誰能比得過你?!泵纺钸h白皙的手指拂開我面頰的發(fā)絲,氣息近到無以復加,“三年算什么,便是三十年,我也能陪你裝下去……”
終于,他將我倆之間的距離抹了個干凈,陌生的氣息進入我嘴里,清清涼涼……
我手里一空,折扇順著衣角滑到地上,手心再一緊,被他一手握住。
月光灑照在槐花之上,夜風吹落不盡的白花,從我眼睛上,臉頰上,發(fā)絲上,緩緩飄落。夜風起了一陣又一陣,昏昏沉沉中,完全不知過了多久。
從未經(jīng)歷過的漫長一吻,如涓涓細流,潺潺流動,流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
我卻十分不應景地將他咬了一咬,重獲話語權(quán),語氣冷然,“你對我下藥了?”
梅念遠手指拂上我發(fā)燙的臉頰,“下藥的,是千瀾?!?/p>
早就感覺到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們,梅念遠不可能不知道,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讓我目光開闊了一些。
前方,千瀾站在樹蔭里,默然看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