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內最早發出聲音反對發展私人轎車的,是我與何祚庥先生。1994年,我在《光明日報》上發了整整一版的長文《轎車文明批判》。三個月后樊綱在同一報紙上發文批判我的觀點,我閱后12小時內完成了一篇九千字的反駁文章,但《光明日報》說:黨報不爭論。之后電視臺分別采訪我倆,剪輯出一期針尖對麥芒的節目,收視率頗高。自此他高掛免戰牌,再不吱聲,我則一發不止。德國電視臺問我反對中國發展私家車的理由,我答:不對,不僅中國,我是在全球范圍內反對發展私家車。 近二十年來我連篇累牘,口誅筆伐,可稱“國內批判私家車第一刀筆”。
樊綱批判我:鄭也夫說買車是炫耀,這可“絕不僅僅是炫耀”,他的論據是轎車有用途。一個經濟學家說出這種水平的話太掉價。誰見過有人拿著一樣毫無用途的東西來炫耀?誰又會羨慕一件毫無用途的東西?用途和炫耀性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二者不可分離,并且共同催化購買的動力。一般而言,稀罕才可炫耀。時下轎車已不稀罕,其炫耀的功能降低,熱衷炫耀的人要尋求新商品了。在相當程度上,人們駕車上班的熱情不減,是因為他們不滿意公交系統的服務。
北京的公交確實不令人滿意。我見識少,但好歹還乘過紐約、東京、臺北的地鐵。真是一家更比一家好。臺北的一個地鐵站竟有十余個出口,不僅通向多個路口,還能直接走進商廈、學校、火車站,連接絕妙。什么原因?后發優勢嘛。但到了北京,這道理卻不成立了。北京大規范發展地鐵,晚于這三個城市,連接卻出奇的笨拙。我在北京交通顧問會議上討伐西直門地鐵的連接:設計師應該判刑。交通官員們哄堂大笑,說其實設計沒那么糟,是當時削減了資金。以后面對滔天怨言,不得不改造,但不僅事倍功半,且難于完美了。還有蹩腳的機場快軌,首先,車次少,等車就不可能快;第二,或許更為難的是,乘機人常常攜箱,遇到連接不好,便永遠放棄這一選項了。
北京公共交通不舒適的原因不一而足,但我以為根結是:VIP們不進入公共服務系統。平頭百姓批評公交,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我們想象一下,如果一個正部級以上的高官乘坐出租或地鐵后給北京主管交通的局長打電話:“小劉,我剛剛乘過車,問題不小啊?!蹦蔷珠L聽后必是五雷轟頂,不敢不改進。國外的公交服務好,是因為那是真正的公共服務,三教九流都要加入。改革開放初期,筆者便讀到一位香港作家的文章,說他早年在紐約機場看到一個人拉著箱子走,箱子上赫然寫著D. Rockefeller, Jr.,他不能相信,盯住那面孔一看還真是洛克菲勒。人家私人旅行,不高興前呼后擁。這些年筆者關心交通,獲悉英國的交通部長上班乘地鐵,他制定了都市中減少停車場的政策—逼著你們乘公交。中國特色就不同了。我們的官員們有各自的“系統”,且不說芝麻大的官已有專車,到了外地,一定有外地同系統的人派車接送。任憑他走遍全國各地,都有其系統照應,斷然不會進入公交系統。為什么“系統”的服務這么周到?因為“系統”有錢,更因為其錢包不受約束,賬目不透明,招待費花多少都不要緊。一句話,他們生活在“特供”中。
特供傳統源遠流長?;噬袭斎挥兴奶毓拇善饔善洹肮俑G”燒制,他人不可染指;伺候其穿戴的是江南織造。但皇上也不是都靠特供。出殯在古代是何等大事,若說皇族的出殯不是三天兩頭就有,加上高官貴族們,上等階級出殯也算得上是頻繁發生。但杠房卻是為全社會服務的,沒有專門伺候上層的杠房?;噬系某鰵浭且话俣烁?,皇后九十六杠,親王八十杠。出殯往往路途遠,要換班次,嘉慶皇帝出殯用了六十班杠夫,遇到這等陣仗,需要多個杠房聯合作業。也就是說,杠房是公共服務。皇族的進入,修煉了他們的本事,從此高檔低檔的活計他們都干得來。
特供有時肯定是需要的。我自幼年就沐浴革命宣傳中的平均主義,“文革”時看大字報才知道,外貿部長葉季壯當年長征時馬頭上都掛著香腸。后又知道,去遵義的路上,毛和周兩副擔架并排行進,密謀權力更迭之事。想來,長征路上頭領們吃與行都不犯難。這也確實需要,若頭領與戰士一同“煮皮帶”(我等被告知過草地時紅軍斷了糧,靠煮皮帶充饑),餓昏了的頭領怕是會出昏招的。這些特供可以理解。但飽受宣傳洗禮的進步青年到了延安,一下子休克了:這里并不平等啊。專有一頭奶牛為幾個領袖供奶,這還可說,頭領們晚上總要跳舞,就很難向進步青年們解釋了。于是一位憤青寫出一篇極其犀利的文章,抨擊延安“食分三等,衣著五色”,說頭領們每晚“舞回金蓮步,歌囀玉堂春”,其人名王實味,為這篇文章丟了腦袋。我早就認為王實味的看法膚淺且極端,但最令我不平的是,中了你家毒藥的人豈可死在你家的鍘刀下,而從誅殺這位幼稚青年可以看出領袖對議論特供的超強戒心。延安的奶牛和舞場,算得上當代中國特供之源頭。
讀蘇俄的小說,我們知道了他們高干的“小白樺樹商店”,那里向高干提供魚子醬、高檔伏特加等等。與此同時,我們的特供也平行推進。因為那時特供的群體小,筆者出身平民,難以窺見。因好讀書,便知道,有專供十三級以上干部的內部書店。這些書不公開出售,是因擔心我等水平低下者會中毒,唯高干有金剛不壞之身。
圖書是特供中的小項和異類。改革開放前特供存在的大前提是匱乏和短缺,筆者不能理解的是,改革開放三十余年來一直在暢言和推行市場經濟,而市場經濟的一大優勢是可以填補匱乏,打造優質的服務。為什么在市場開始造就優質服務的時候,官僚們不親力推動,而要另起爐灶,經營自己的專供?專供的品種頗堪尋味。某日筆者參加老同學女兒的婚禮,規模三十桌上下。老友之前特別托人搞到一批酒,瓶子上沒牌子,印著“武警專供”,下款是“五糧液集團”。一碰杯,眾人異口同聲稱好酒,至少是我三年之內嘗到的第一佳釀。好雖好,我還是不能理解,為什么不可以將“專供”和“公共服務”兩個系統合一?如此,社會不是照樣能釀造好酒、打造好的公共交通嗎?VIP們享受到了高端的服務,大家也沾了光。
反之,當一個社會中的VIP們全面退出了公共服務系統,公共服務一定會濫下去。原因簡單之極:公共服務的提供者和管理者知道,他們面對的是草民、大眾、沉默的大多數,且因為長官不加入這系統,這系統沒有了有效的日常監督人。而特供系統的提供者和管理者更清楚服務的是誰,敢不精心伺候?
轎車的尾氣是環境污染、生態惡化的根源之一。本文要說的是,壞的社會生態助長了大眾餐桌上假的白酒、不便捷不舒適的公交、嚴重污染的自然生態。改變后者固然要尋求若干手段,但關鍵是讓VIP們進入社會公共服務系統中。完成了這一轉變,一通百通;完不成這一轉變,說什么都是瞎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