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瘸子瞇著眼,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病室里很靜,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聲。另外三張床上的病人,有的在睡覺,有的在看書,還有一個,正在昏迷狀態下打點滴。春日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懶洋洋地照著,擴展著病室的沉滯和慵懶。
三瘸子眼瞇著,思緒卻沒有停止。他在想著自己的這場病:怎地無緣無故地就在身體上長出一個瘤呢?幸虧瘤是良性的,住進縣人民醫院,手術很成功。手術費是二哥給拿的,他自己什么也沒有。二哥也不容易,靠在縣城里給人算卦掙點錢。那日,二哥離開時就說了:“三弟,其它的住院費用,就靠你自己解決了?!彼c了點頭,其實,他什么辦法也沒有。他是一個瘸子,幾乎什么活兒也干不了,哪來的錢?從云南買來的媳婦,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后,就出走了。這些年,他和自己的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小名麗麗,大名就叫張麗。女兒正讀初中,卻因了他這次生病,輟學了。
按理,他還應該在縣人民醫院多住幾天,可是考慮到縣醫院住院費用昂貴,又考慮到鄉鎮醫院合作醫療的報銷比例高點兒,所以,他就自作主張,硬是回到了鄉鎮醫院。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也許快要出院了。昨天,他安排女兒回鄉借錢。這會兒,他正在等待著。
病室的門,一次次敞開,他跟著不停地轉身看看,卻都不是他期待的女兒。陸續有人來到病室,多是一些探望病人的人。病房里開始變得熱鬧??扇匙拥拇策?,依舊寂寥著。
他繼續瞇著,有些為女兒擔心,十三歲的女兒,能敲開人家的門嗎?他估計,這次鄉鎮醫院的費用,實際繳納可能在八九百元,所以,經過再三斟酌,他向女兒交代了三個可能借出錢的人,每人借錢三百元。一個,是自己的親大哥,大哥家里開著一個木板廠,收入不菲。再說,縣醫院所用的手術費,是二哥給的,大哥借出三百元,應該是最沒問題的。第二人,是自己在村中的最要好的哥兒們,平日里,大話說過很多,想來總也會落實的吧。第三人,是自己的小學的宋老師,宋老師剛退休回家,孩子們在外工作,老伴也去世了,他有時會去宋老師家下下棋,幫老師解解悶,估計,宋老師也可能借出點兒。不求借滿,但求借得差不多,能應付出院就行了。
臨近中午,女兒終于回來了。女兒的臉,像一片秋枯的落葉,黃黃的。她走到父親床邊,把手中捏著的二百元錢送到父親手中,跟著,就是嘩嘩涌出的淚水。三瘸子一切都明白了。他把女兒拉到身邊,安慰道:“孩子,別哭了,難為你了。來,跟爸爸說說借錢情況。”十三歲的女兒抽泣道:“我先去了大伯父家,說我們要借他三百元錢,大伯父說我這么大年紀了,還沒有人給我錢花呢!我說,大伯父開著廠子,總該有三百元錢的。大伯父卻說,我的廠子也不是給你們開的啊。我一氣之下,轉身就走了?!薄拔矣秩セ刍奂遥么?,慧慧的爸給了我二百元錢。最后,我去了宋老師家。宋老師拿出了一個錢夾子,打開,看了一下,說‘錢不多了,我抽時間再去支點吧’。他一分錢也沒給我,可是,我明明看見他的錢夾子里有錢的?!迸畠簲⑹鐾炅?,臉上,依舊氣憤憤的。三瘸子倒不是很生氣,他已經習慣了這種世態炎涼了。一個殘疾人,又不能為別人做點事,還能期望別人什么呢?不過,他心里到底還是生宋老師的氣:不借就不借,干嘛這樣糊弄一個小女孩呢?
這個中午的午飯,父女倆都沒有吃。三瘸子多次勸女兒吃點,懂事的女兒總說不餓,并反反復復地絮叨著,安慰他:“爸爸,別生氣,等我干活了,咱們家就有錢了?!比匙佑昧Φ夭[著眼,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病室的門又開了。三瘸子感到有人走近他的床邊,睜眼看去是宋老師和一個高個的年輕人。女兒也大聲嚷了起來:“爸爸,班主任老師來了。”她的手指向年輕人。三瘸子趕緊坐了起來,宋老師把手中的一個紙包塞到他的手中:“拿著,這是三千元錢,先用著。昨天你女兒去,我錢夾子只有二百多元錢了,今天才去信用社支取的?!比匙幽弥埌氖种倍哙?,嘴似乎也不聽使喚了,欲言又止。宋老師又說道:“我去支錢,恰好遇到小王,他也是我的學生啊。知道小王還是你女兒的班主任,我們就一塊來了?!毙σ饕鞯陌嘀魅瓮趵蠋熣f道:“我們的老師記掛著我們,我也不能讓我的學生輟學啊?!闭f著,他拍拍身邊的小麗。
三瘸子哭了,他喃喃道:“老師,出院去,出院去……”
茫茫然,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責編:車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