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時期是中國思想發展史上的重要時期,諸子百家爭鳴,奠定了中華民族的思想史和發展史。在經歷了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之后,關于中國發展道路的討論、爭論,關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發展,思想和理論界乃至實業界,都顯示史無前例的關心和興奮。
9月中旬,學者周志興前往浙江北部的莫干山,參加一場被外界稱之為“新莫干山會議”的研討會。
28年前,第一次全國性的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討論會(史稱“莫干山會議”)正是在此啟幕。那次會議首開“官學互動”和“以文選人”的新思路,涌現出了一批中青年學者。會后形成的包括《價格改革的兩種思路》在內的7個研究報告受到決策層高度重視。
如今,“新莫干山會議”的舉辦方希望能“打撈歷史,尋找改革新動力”。雖然與會者也提出了被稱為五論的“推車論、一條腿論、起點公平論、價稅財利聯動論、政改關鍵論”,但作為國內思想與學術界的資深觀察人士,周志興對會議的成果評價并不高,“各有各的主張,沒有一致的共識,具體的(改革)方案也離現實太遠”。
在推進改革已成“最低共識”的當下,上述情況從一個切口折射出改革深化的難度:技術化的設計林林總總,卻難掩各方的分歧;所有人都在談論頂層設計,每人心中的頂層設計又各不相同;地方試驗有得有失,類似當年小崗村式的改革突破口則還沒有再現。
面對多元化思潮,如何整合多元社會,再建改革共識,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前途和未來社會的走向有著超乎尋常的意義。
變形的新自由主義
上世紀70年代,西方主流國家普遍陷入經濟增長與通貨膨脹并存的滯脹局面,二戰后居于主導思潮的凱恩斯主義無法解決這一困境,此前處于“邊緣”地位的新自由主義由此登堂入室。
新自由主義強調自由市場機制,主張減少對于商業行為和財產權的管制,倡導貿易自由化、價格市場化和私有化。1979年撒切爾出任英國首相和1980年里根當選美國總統,標志著新自由主義由單純的經濟思想上升為主流意識形態。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認為,新自由主義是撒切爾和里根經濟政策的哲學基礎。表現在實際政策上就是私有化和減少甚至取消國家對經濟的監管。
在英國,受哈耶克、弗里德曼等新自由主義學者的影響,撒切爾政府啟動大規模私有化進程。在美國,里根政府為拯救長期滯脹的美國經濟所采取的取消國家對經濟干預等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政策措施被稱之為“里根經濟學”。
1989年,美國國際經濟研究所邀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美洲開發銀行和美國財政部的研究人員以及拉美國家代表在華盛頓召開研討會,旨在為拉美國家經濟改革提供方案和對策。這次會議提出的指導改革拉美經濟的主張,包括實行緊縮政策防止通貨膨脹、削減公共福利開支、金融和貿易自由化、統一匯率、取消對外資自由流動的各種障礙以及國有企業私有化、取消政府對企業的管制等被稱之為“華盛頓共識”。
作為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宣言,“華盛頓共識”伴隨全球化進程一路東進,成為此后相當長時間內在中國支持者多、影響范圍大的一股思潮。
中國經濟1992年之后啟動了多項市場化改革。從國企改革、發展民資、資本市場設立到加入WTO,隨處可見在中國經濟軀體上的投影。
這一時期,一些認同新自由主義的中國經濟學家逐漸走上主流舞臺,他們所張揚的激發個體、企業活力從而帶動整體社會活力的理念,影響了普通民眾對市場經濟的認知。
客觀而言,鼓勵民資和加入WTO,是推動中國經濟20年來高速增長原動力中的兩個要素。
但凡事皆有兩面性,發生于發達國家的新自由主義,在來到發展中國家的中國后,由于歷史、經濟、制度和文化基礎的不同,其生長路徑也產生了相當程度的變異。新自由主義倡導的自由競爭,在一些領域,在“市場正義”的遮掩下演變為資本對社會弱勢群體的強勢主導。新自由主義還滲透進醫療、住房和教育所在的社會領域。
政治學研究者蕭功秦認為,對新自由主義的濫用,讓醫院、基本住房和學校都變身為市場競爭主體。“無錢莫住院,只為富人蓋房”等市場原教旨主義言論此起彼伏。由此帶來的結果則是藥價、房價和學費暴漲,民生受損,影響了對改革的信心。
決策層意識到相關問題后,相繼啟動了深化和完善醫改、房改等新措施,但市場對社會大范圍侵入的后果至今未能徹底消除。
對新自由主義的致命一擊當屬始于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在此之前,在新自由主義權勢人物格林斯潘的影響下,美國政府逐漸取消對金融行業的政府管制,放任去除“枷鎖”的金融資本在全球化過程中加速膨脹,并最終引發全球性的經濟危機。主打民生牌的奧巴馬政府上臺和“占領華爾街”運動的出現,標志著新自由主義在美國的主流地位終結。
來自發源地的反思與追問,讓新自由主義在中國的神像轟然崩塌。盡管諸如許小年等經濟學家大呼:美國金融危機不是市場危機而是政府危機,但“這次危機對新自由主義信仰者的打擊是致命的,我明確感覺到他們的價值觀受到了顛覆性的沖擊。”一位學者在私下如此評價。
國家主義的興起與反思
在好萊塢拍攝的一部災難電影《2012》中,拯救人類的諾亞方舟被設置在中國的喜馬拉雅山頂上建造。電影里,當看到能容納幾十萬人的巨大飛船時,一位美國的政府官員感嘆道,“只有中國才有這樣的能力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伴隨中國國家實力的增強,一股國家主義的思潮悄然升起。
王紹光和胡鞍鋼是國內最早關注國家能力建設的學者,主要借鑒西方回歸國家學派的概念工具,對中國的國家能力問題進行研究。
在《中國國家能力報告》一書中,他們將國家能力定義為:“國家將自己的意志、目標轉化為現實的能力”,包括:第一,汲取能力,即國家動員社會經濟資源的能力;第二,調控能力,即國家指導社會經濟發展的能力;第三,合法化能力,即國家運用政治符號在屬民中制造共識,進而鞏固其經濟地位的能力;第四,強制能力,即國家運用暴力手段、機構、威脅等方式維護其統治地位的能力。
王紹光和胡鞍鋼認為,財政汲取能力是最重要的國家能力,主張以汲取能力和調控能力作為衡量國家能力的指標。
學者許紀霖說,“在國家主義者們看來,中國的國家權力從古至今不是太強了,而實在是太弱了。中西之間的實力差距,正是國家能力的強弱,西方現代國家之所以擁有極強的擴張和征服能力,就是因為他們的國家權力對社會領域具有高度的整合與動員能力。”
中央黨校教授蔡霞認為,國家主義的嶄露頭角是在2003年的非典期間。非典高峰時期,中國各級黨政機關顯示出驚人的動員力量,深入到各基層社區,采取強制隔離、全民防范等措施,最終得以渡過難關。“一些學者,正是從那時起開始對國家主義贊賞有加。”
國家主義在中國的閃亮登場,也恰恰是在2008年。一方面,中國經濟連續20年的高速增長使國家財力大幅增強,與全球金融危機之中陷入衰退的傳統西方強國形成強烈反差;另一方面,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火炬等突發和重大事件,讓國人的民族情緒異常高漲,原本就包含民族主義色彩的國家主義順勢興起。
有學者在汶川地震后抗震救災重建的全過程觀察到,上世紀80年代大家多談“個人”,90年代人們談論的關鍵詞是“階層”,而這幾年則轉移到了“國家”。從大眾的文化消費角度大體可以印證這種觀察,這一時期,民眾議論的還包括央視的紀錄片《大國崛起》。
此后,隨著中國GDP連續超越德國和日本,躍居全球第二,國家主義的優勢會被時常提及。
有學者甚至論證指出,正是國家的中性色彩和強大能力,或者說是“自主的理性”,使其能擺脫各種利益集團的掣肘,不斷將中國推向前進。
中國模式受到關注。圍繞究竟有沒有“中國模式”?如果有,其內涵和特點是什么?如何看待“中國模式”?中外學界展開了一場耗時長久的爭論。
贊成者認為,中國模式的成功就在于確立了混合經濟模式,即發揮市場支配資源的效率,也發揮社會主義保證宏觀平衡的優勢,使中國經濟出現了長達三十多年的持續增長。同時,國家的“實踐理性”使中國較好地避免了政治浪漫主義和經濟浪漫主義,避免了休克療法、全盤私有化、金融危機、偽“民主化”導致的國家解體等重大陷阱,推動了中國的全面崛起。
非贊同者指出,靠政府的強大資源動員能力和對市場乃至生產成本的行政管制,固然提高了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但是這種不是依靠效率提高、而是依靠大量投入資源支持的人為高速增長不可持續。國家的特點是上令下達,讓國家配置市場資源與市場創新的需求是很難調和的矛盾。
這場爭論隨著全球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體系的沖擊,一些在高速增長中被掩蓋的矛盾逐漸顯現,使得國家主義的支持者也開始陷入反思。
強化國家的汲取能力使得中央與地方在分稅制上的矛盾逐漸凸顯,財政收入增速大大高于民眾收入增長水平;GDP增長主義盛行導致地方政府無止境地投資拉動經濟,環境和資源的承載力已達臨界點。
人民日報社的評論明確提出“寧要不完美的改革,不要不改革的危機”,似乎也標志著國家主義在中國步入反思期。
走向共識
胡錦濤總書記“7·23講話”被視為十八大召開之前的一次重要理論吹風。在這次講話中,胡錦濤強調,經過長期努力,我們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取得了重大理論和實踐成果,最重要的是,開辟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形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確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記者采訪到的專家基本有這樣一個觀點,執政黨在實踐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過程中,越來越注重吸取多方面的意見和建議,越來越與中國社會發展歷史階段的實際相結合,越來越趨于務實,越來越趨于凝聚共識。
中央黨校教授蔡霞認為,經濟起飛20年以后,中國逐漸進入分層社會,社會結構的分層必然導致利益分化,各階層對于未來中國如何走,都會從各自的利益出發提出自己的想法,多種治國思潮必然產生。
周志興則表示,表面上看,社會思潮只是觀念差異,但歸根結底反映的還是利益調整和力量消長。這種利益調整不再僅僅是改革開放初期的增量調整,而很有可能意味著某些部門的權力會變小,利益會減少,某些群體的權利訴求會更高。
“現在的問題是,各方觀點都有極化傾向,需要彌合共識裂度。不僅僅是引導和控制社會思潮,而是如何建立合理有致的利益表達和調整的機制。”
他認為,應對形象色色的社會思潮,應該更多扶持中間改良力量,推進各種對話,這種對話的目的一是建立對話規則和行動底線——包括允許人說話的底線、法治的底線、非暴力的底線等;二是尋求最低限度的基本共識,如反腐敗的共識,建立市場經濟的共識、依法治國的共識,擴大社會保障覆蓋面的共識等,并將這些共識上升到體制層面,以法律和制度安排的方式加以鞏固。
同時,堅持深化改革,通過改革來滿足民眾利益的合理訴求,讓民眾參與解決各種社會矛盾。
當今的中國社會已經出現多元化,特別需要發展創新能力來適應變化了的環境時,體制的惰性卻約束了改革的動力。隨著社會矛盾的積聚,人們就會被各種思潮所吸引,接著就會進入左右之間的社會拉鋸沖突。
蕭功秦認為,“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需要強調中道理性的原則,在現行體制下通過走小步、走穩步、不停步的方式來化解社會矛盾。”
近期,中央政府連續推出多項改革措施。《國務院關于第六批取消和調整行政審批項目的決定》明確表示“凡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能夠自主決定,市場競爭機制能夠有效調節,行業組織或者中介機構能夠自律管理的事項,政府都要退出。凡可以采用事后監管和間接管理方式的事項,一律不設前置審批。”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在擴大營業稅改征增值稅試點工作座談會表示,下一步要深化財稅、企業、金融、價格、收入分配等多項改革措施。
蕭功秦就此談到,連續改革措施的出臺。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做幾件讓民眾高興和提振信心的事,當然推進更大程度的改革還需時日,因為“合理的改革理論一定是全民智慧的結晶”。蕭認為,在多元化思潮并起的背景下設計改革一定要制定終極目標,比如強國家與強社會的組合。“沒有這個終極目標,改革的試錯極易被利益集團俘獲為自身盈利的工具,社會期待的頂層設計也很可能流為烏托邦式的空想。”
蔡霞認為,執政黨要應對思潮多元化的變化,就需要對自身進行改革,進一步加強執政能力建設,有所為,有所不為。
在她看來,執政黨的改革方向,首先是整合多元社會的共識,在這基礎上根據中國的傳統、國情與現實,進一步發展和實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凝聚最大共識,進而建立現代國家制度與政府,同時做好應對國際突發事件的準備。
一位決策層的幕僚人士表示,利益與觀點多元化的情況下,改革的最終方向一定是沿著合力線的方向前進,是各種內外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不單是愿景是什么,而是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