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魯迅編輯出版實踐活動中的啟蒙意識及其現代內涵

摘要：

編輯與出版實踐活動伴隨了魯迅一生，其核心理念是思想啟蒙意識，體現在三個方面：甘做培育文化泥土的苦工、培養有為青年、創造新文化圖像藝術。這不僅為今天更深入地理解魯迅思想和文學創作提供了新的角度，且其中所蘊含的強烈的主體意識與歷史責任感，也為當下思考編輯者的角色與功能提供了啟示。

關鍵詞：

編輯 啟蒙 主體意識

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其文學成就已獲得學界公認。然而，相比學界對他的文學創作的熱烈關注，其編輯出版實踐活動仍留有深入研究的空間。盡管魯迅從未以“編輯”身份著稱于世，但事實上，他的文學創作與其編輯、出版實踐活動是密不可分的。早在1907年在日本留學時，他便創辦了文藝期刊《新生》，歸國后又編了如《莽原》《未名叢刊》《譯文》等刊物，除此而外，還編輯或參與編輯出版了幾十種叢書，這些雜志或書籍不僅為魯迅及許多青年的創作提供了發表園地，同時也為新文化思想的傳播奠定了基礎。推動魯迅進行編輯出版活動的核心理念正是思想啟蒙意識，甘做培育新文化泥土的苦工、培養有為青年、創造新文化圖像藝術構成這種意識的三個方面，它不僅為今天更深入地理解魯迅思想和文學創作提供了參考，且其中所蘊涵的知識分子的強烈的主體意識與歷史責任感，也為當下的編輯出版事業定位編輯者的角色提供了啟示。

一、甘做培育文化泥土的苦工

從編輯的角色功能來看，編輯可謂是聯系作者與讀者的橋梁，因其“可以利用手中掌握的傳播工具，在作者那里促成生動而積極的文化創造活動，在讀者那里促成活躍而有益的文化交往活動”。[1]正是基于編輯這一角色具有的重要作用，盡管學界對魯迅文學創作的核心是改造國民性已達成共識，仍有理由假設，如果沒有魯迅通過編輯、出版活動所長期進行的文化建設和鋪墊，改造民族魂的力度與強度或許會大打折扣。在這一意義上，魯迅所扮演的不是文化先鋒，而是默默耕耘新文化泥土的苦工。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苦工精神的養成，并非完全來自外在社會條件的壓迫，而是一種對新文化建設的自覺意識，這與他對時代的深刻認識和自我定位有著密切聯系。

首先，在魯迅看來，改造國民性的任務任重而道遠。從清末到五四，有識之士一直在思考救亡圖存之道。在既有的典章、制度改革無法達成拯救中國的命運時，許多知識分子開始透過文化層面的革新來改造中國。此間，報章、雜志數量急劇攀升，然而其中良莠并存，新舊思想交雜。在這一背景下，魯迅開始了他棄醫從文的濟世夢想。有關這一轉變的原因，文學史一般援用的是魯迅在日本仙臺所經歷的“幻燈片事件”，即他被幻燈片中民眾圍觀砍頭時的麻木震驚，因而感到要靠振興文藝來改造國民的靈魂。然而，深受封建制度陋習毒害幾千年的國民的精神面貌，并非簡單地通過書刊數量的多少或作家們“吶喊”幾聲即可改變。魯迅編輯的《域外小說集》（分別于1909年3月2日和7月27日出版）在中國和日本加起來一共只賣出40本。認清了當時的中國還處于“鐵屋子”的現實，亦即認清了在陳舊的思想文化氛圍下生活著的是一群愚昧與麻木國民的現實。他如此評論：“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了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2]

其次，正是基于文化建設需要進行“深沉的韌性的戰斗”，魯迅提出，對于現實而言最迫切的不是去呼吁天才出現，而是要先有“培養天才的泥土”，這一泥土就是培育能使天才生長的民眾：“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還切近”“泥土和天才比，當然是不足齒數的，然而不是艱苦卓絕者，也怕不容易做”。[2]在魯迅看來，中國正缺這樣的文化戰士：“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3]所以，文化戰士并非是要去沖鋒陷陣，而是愿意去從事耕耘文化泥土的工作，即他所說的“不要怕做小事業”。[2]魯迅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他強調自己并非“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4]也非“革命領袖”，因為“凡做領導的人，一須勇猛，而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二須不惜用犧牲，而我最不愿使別人做犧牲（這其實還是革命以前的種種事情的刺激的結果），也就不能有大局面。所以，其結果，終于不外乎用空論來發牢騷，印一通書籍雜志”。[5]為“印一通書籍雜志”，正如周作人的描述，魯迅“自封為編輯”，不是在“某一出版機關任職”，也“不曾坐在編輯室里辦公”，而是“經常坐在自己家里，吃自己的飯，在辦編輯的事務，著作翻譯自然也占一大部分時間。他編輯自己的，更多是別人的稿件。他修改、抄寫、編整，規定行款格式，找尋和描畫封面圖案，預備付印”。[6]

可見，耕耘新文化泥土成為魯迅從事編輯工作的動力，這一動力不僅促使他甘愿成為文化建設的一名苦工，也向當時的文藝工作者傳遞了啟蒙應該持有的工作態度，正如他的自信之言：“我已經確切的相信：將來的光明，必將證明我們不但是文藝上的遺產的保存者，而且也是開拓者和建設者。”[7]于此，魯迅不僅是通過他的文學創作，且包括他的編輯出版活動，共同展開了對社會的反抗與思想啟蒙。

二、鼓勵與培養文藝青年

眾所周知，現代書刊作為啟蒙的重要工具和傳播現代思想與文化的主要媒介，需不斷有文藝創作者多角度、多層面為之提供素材，這樣不僅能促進刊物銷量，達到傳播新思想的目的，同時也為編輯發現、培養文藝人才提供了機會。魯迅對此可謂是傾盡畢生精力，經由他發掘、培養成才的作家可列出一長串名單，如曹靖華、韋素園、臺靜農、柔石等，有論者提出，這體現了魯迅作為編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奉獻精神，[8]除此而外，這里面還包含了同時作為思想家的魯迅一種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遠見，即廣泛調動知識分子的積極性以壯大新文化建設陣營。以魯迅培育的作家許欽文為例，魯迅最初是在《晨報》讀到他的文章開始關注他，在與其相識之后，魯迅發現許欽文實乃可造之才，又專門針對許以輕松諷刺的筆調寫的一篇小說《理想的伴侶》，采用相同的藝術方式寫出了《幸福的家庭》，在副標題上冠以“擬許欽文”四字，令文壇默默無名的許一時間名聲大振。據許欽文的回憶，他這篇文章的創作方法實際上源于聽魯迅講解《儒林外史》時的收獲。[9]但魯迅從未居功，反而如此跟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說：“你阿哥，我扶了幾陣，就自己會走了。”[9]不限于此，1926年魯迅編輯《烏合叢書》，收錄許欽文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故鄉》，但此時的魯迅因支持學生運動正遭當局追查，據許欽文的自述，這部作品不僅書名是魯迅取的，且在排印時，魯迅是在“避難醫院睡木匠房地面”的情形下為其校對稿紙的。[9]而許欽文正是在魯迅不計回報的悉心培育下，最終成了中國新文學史上獨具特色的“鄉土文學作家”。

魯迅之所以會有如此行為，是因為在他看來，要想在文藝上有所創造，就要有青年敢于發聲：“然而有許多青年都有一個‘怕’字在心里，他們怕幼稚，怕人家罵。幼稚是不要緊的，最遲雖然是幼稚，但可以生長起來，發展出去。”他還強調“就是思想舊也不要緊，也可以發表”，因為“有了舊的，才可以表示出新的來。有了舊的滅亡，才有新的發生，舊的思想滅亡，即是新的思想萌芽了，精神上有了進步了。故不論新的舊的，都可以叫出來，舊的所以能夠滅亡，就是因為有新的，但若無新的，則舊的是不忘了”。基于此，魯迅在編輯刊物過程中，不僅會細心到幫助投稿者改正錯別字，而且只要文章有一點可取，也從不打擊其創作熱情。許廣平對此回憶道：“先生每編一種刊物，即留心發現投稿者中間的可造之才，不惜獎掖備至，稍可錄用，無不從寬。”[10]這種對文藝青年“發聲”的鼓勵，可以通過他1925年4月25日創刊《莽原》找到例證。對于編輯《莽原》的初衷，他解釋道：“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編印《莽原》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在別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對于反抗者的打擊，這實在是使我怕想下去的。”[11]他在4月28日寫給許廣平的信中再一次表明：“中國現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繼續撕去舊社會的假面。”所以，他鼓勵青年“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表出來”。

然而，魯迅的這份用心并非皆能得到文藝青年的理解，許多經由他扶持走上文壇的青年甚至反過來與之為敵。在1926年11月15日寫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就提到了高長虹為推倒《莽原》而在《狂飆》第五期上盡力攻擊他一事。然而，這種行為并未打消魯迅對待文藝青年的幫扶態度：“我先前在北京為文學青年打雜，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這里，又有幾個學生辦了一種月刊，叫作《波艇》，我卻仍然去打雜。這也還是上文所說，不能因為遇見過幾個壞人，便將人們都作壞人看的意思。”事實上，從1921年直至30年代，是魯迅編輯出版活動最集中的時期，在這段時期，除在編輯期刊雜志過程中對文藝青年進行扶持外，還義務為許多青年的書稿進行編輯、校勘或校對，他在回顧這10年的工作時道：“我過去近十年中，費去的力氣實在也不少，即使校對別人的譯著，也真是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決不肯隨便放過，敷衍作者和讀者的，并且毫不懷著所利用的意思。雖說做這些事，原因在于‘有閑’，但我那時卻每日必須將八小時為生活而出賣，在譯作和校對上的，全是此外的工夫，常常整天沒有休息。”[12]可以說，正是站在新文化未來發展的高度，魯迅以寬廣的胸襟和默默奉獻的姿態容忍了青年創作思想上的草率、幼稚甚至無情，并因此為新文化建設輸送了大量的文藝人才。

三、創造新文化圖像藝術

除重視新文化陣營文學青年人才隊伍的建設外，魯迅在編輯出版活動中，還透過新文化圖像藝術的構筑與傳播來加強傳播新的思想文化觀念。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重視書籍的封面、插圖和出版外國畫家的畫作。

長期以來，學界在探討魯迅的編輯出版實踐活動時，盡管均已指出魯迅十分重視圖書封面、插圖的選擇，卻常將其視為是“編輯”多才多藝的一種展現。事實上，正如有論者所指出的：“這些封面及插圖作為新文學文本的組成部分，它同時也是新文學觀念的一種想象性承載，這些圖像伴隨新文學書籍而同時產生，它的最終指向是新文學的精神內涵，是藝術對文學的一種解釋，是新文學觀念的圖繪性表達。”[13]在此，編輯者對封面或插圖的態度便直接反映著他的藝術觀、文學觀。魯迅在編輯活動中對此體現出強烈的現代思想意識和專業水準。以他較早編輯的新文學叢書之一《烏合叢書》為例，該書1926年初由北新書局出版，內收魯迅的《吶喊》《彷徨》《野草》及許欽文的《故鄉》、淦女士的《卷葹》等。1925年9月29日在致許欽文的信中，他提到制版與封面問題：“商務制版，既然自以為未必比北京做得好，那么，成績就可疑了，三色版又不相宜。所以我以為不如仍交財部印刷局制去，已囑喬峰將原底子（《苦悶的象征》封面原稿）寄來。《蘇俄的文藝論戰》已出版，別封寄上三本，一本贈兄，兩本贈璇卿兄，卿轉交。19日所寄封面畫及信均收到，請轉致璇卿兄，給我謝謝他。我的肖像是不急的，自然還是書面要緊。《烏合》中之《故鄉》已交去；《未名》中之《出了象牙之塔》已付印，大約一月半可成。還有《往星中》亦將付印。這兩種璇卿兄如不嫌其煩，均請給我們作封面，但須知道內容大概，今天來不及了，一兩日后當開出寄上。”[14]此處提及的璇卿兄，亦即陶元慶，1924年經由許欽文介紹認識魯迅，從此開始與魯迅長達5年的合作，不僅為魯迅之前的譯著《苦悶的象征》設計封面，也是其《彷徨》《朝花夕拾》《墳》等著作的封面設計者。魯迅在信中所強調的商務制版不如財部印刷局和“須知道內容大概”，表明了他對印刷質量和封面的重視，除美觀這一因素外，還含有形式所傳遞出作品內容的意思。于此，畫家如何選材或用何技法來組織材料表達主題，就顯得尤為重要。陶元慶作為魯迅的長期合作者，不僅精于國畫、水彩畫，且擅長西畫，他給《彷徨》設計的封面以橙紅色為底色，用簡單的黑色線條勾勒出三個人物并坐觀看日落一圖，故意將太陽未畫圓，以顯示一種扭曲、滄桑之感，引人感慨。魯迅評價道：“《彷徨》的書面實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動。”再如他給《苦悶的象征》設計的封面，運用了黑、白、灰、紅等色彩勾勒出一個用嘴吻腳趾上夾著的釵的半裸女體，營造出一種郁悒的氣氛，魯迅評價它是給作品“披上了凄艷的新裝”。魯迅對陶元慶畫作的肯定，不妨可視作是對陶元慶成功融合東西方繪畫技藝并創造出屬于自己的繪畫風格的贊揚，正如魯迅在參觀陶元慶畫展時所言：“他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來寫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國向來的靈魂——要字面免得流于玄虛，則就是：民族性。”[15]魯迅對圖書裝幀藝術的強調，同時也代表著他的一種文化思考，即在思想啟蒙過程中，即使是形式層面的東西，也應富有思想內容，這也是他所強調的：“藝術家應注意社會現狀，用畫筆告訴群眾所見不到的或不注意的社會事件。”

與之相對應，魯迅還通過出版外國畫家的畫作開展藝術普及工作。早在留日期間，他已意識到藝術的啟蒙作用：“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提倡文藝運動了。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及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然而，針對中國的傳統藝術，例如京劇，由于過分被士大夫捧為“雅”，脫離生活，魯迅十分反感之，認為這樣的藝術形式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陳腐而缺少生命力的，“抱守殘闕，以底于滅亡”，“士大夫是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些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1932年，魯迅在上海一個左翼美術家組織進行演講時，談到了藝術與生活的聯系：“什么是藝術？意思很奧妙，其實并不那個。藝術離不開社會生活，例如一個碗，本來是白磁的，要畫上松竹梅歲寒三友又要畫上菊花或寫上‘真君子’ 字樣。白碗本來就可以用了為什么還要畫上畫、寫上字呢？因為這樣一來就美觀，所以就叫做藝術。藝術并不是難懂的東西。”正是基于藝術與生活的關系的思考，魯迅強調繪畫作為世界通用的語言，“我們要善于利用這種語言，傳播我們的思想”，所以，他支持蔡元培的理念，大力提倡美育，并為之編選了大量的外國畫家的畫作。以版畫為例，他先后編輯出版的版畫畫冊有《近代木刻選集》《藝苑朝華》《木刻士敏土之圖》《引玉集》《蘇聯版畫集》等。在他看來，版畫易復制，也便于傳播，感嘆“可惜我們的美術家，不肯做這些沒有天才的小事，結果大事做不成，小事沒人做”。

結 語

綜上所述，魯迅先生的編輯出版實踐活動始終以啟蒙民智為己任，正是這種自覺的責任意識和勇于擔當的精神，使之甘做文化苦工，默默為文藝青年作貢獻，并創造出新文化燦爛的圖像藝術，這在今天仍對編輯出版工作者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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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貴州財經大學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