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說,發表在某刊上的這則“道歉廣告”將作為“歷史事件”被載入史冊——這一聲遲到的“鄭重道歉”,是個體“良心覺醒”的先聲,也打開了“反思傷疤”的重要通道。在以往的“反思”中,個體往往是缺席的,一句“歷史之惡”把個人罪責脫卸得一干二凈。當“小惡”安全地隱藏于“大惡”之下,或者被稀釋得幾近于無,重蹈覆轍的概率一定會很高。
好在這則“道歉廣告”很短,不妨再讀一次——
本人劉伯勤,“文革”初為山東省濟南一中初二十四級三班學生,家住山東省政協大院。時年幼無知,受人盅惑,又個性愚頑,善惡不辨,參與批斗學校師長畢德質老師、李昌義主任、胡熹和老師、朱琳副校長等,參與到同班張念泉同學、韓桂英同學家中抄家,在宿舍院內對周志俊先生、宋文田先生、杜大中先生等家庭進行過騷擾,對他們及其親屬造成極大傷害。垂老之年沉痛反思,雖有“文革”大環境裹挾之因,個人作惡之責,亦不可泯。特向以上師長、同學、先生以及其他受我傷害過的師長、同學、先生并家屬誠懇道歉!冀恕前愆。
倘要追究劉伯勤的道歉動機或動力,他的解釋直接明了:“通過這次道歉,我覺得心結算是基本解開了。這個解開,不是說人家原諒我了。是我應該給你說,但沒有機會給你說的,現在我說了,讓你看到了。從這個角度上說解開了。”對劉伯勤而言,數十年的“文革”反思纏繞成了折磨他的心結。“這是壓在我心里多年的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是一個“慎獨者”的良心召喚。其重要意義在于,個體人性的普遍覺醒,將是遏制作惡的最有力武器。這一聲道歉,標志著一個開始。
有一個名叫阿道夫·艾克曼的前納粹高官曾經參與屠殺猶太人,根據對這個人的審判材料,學者漢娜·阿倫特寫過一本書《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不過此書的副標題更有名:關于惡之平庸的報告。什么是“惡之平庸”呢?“是純粹的不假思索讓他成為了當時最大的罪犯之一”。所謂“不假思索”的意思是,當上級命令傳達下來,下級就去執行。如果有一天有人追究罪責,下級就說:“我只是在執行命令而已。”于是罪孽就消弭了。
一個很大的惡行像齒輪一樣,它是由一片片“牙齒”構成。每一片牙齒都有理由覺得自己很無辜,因為最大的罪惡是由齒輪造成的。但是每一個“平庸的作惡者”,都是一個巨大罪惡的組成部分。倘若個體都無需承擔責任,“清算歷史”就會成為一句空話。不妨看一下德國的那次著名審判——它發生在統一后的柏林法庭上,審判的對象是柏林墻的東德守衛。兩年前一個冬夜里,剛滿20歲的克利斯和他的好朋友高定一起偷偷攀爬柏林墻企圖逃向自由,幾聲槍響,一顆子彈由克利斯前胸穿入,高定的腳踝被另一顆子彈擊中。克利斯很快就斷了氣。他不知道,他是這堵墻下最后一個遇難者。那個射殺他的東德衛兵,叫英格·亨里奇。當然他也絕沒想到,短短九個月之后,圍墻被柏林人推倒,而自己最終會站在法庭上因為殺人罪而接受審判。柏林法庭最終的判決是:判處開槍射殺克利斯的衛兵英格·亨里奇三年半徒刑,不予假釋。他的律師辯稱,他們僅僅是執行命令的人,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罪不在己。法官當庭指出:“東德的法律要你殺人,可是你明明知道這些唾棄暴政而逃亡的人是無辜的,明知他無辜而殺他,就是有罪。作為警察,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此時此刻,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權,這是你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
這個審判告訴人們:良知才是最高的準則,是不允許用任何借口來無視的,自然法永遠高于社會法。請注意這句話: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這是你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心智健全”與“良心義務”說的是,一個人格獨立的人,你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很多罪惡的發生并不是無可避免的,你的選擇印證了你的善惡。屠殺猶太人,你讓希特勒一個人負責嗎?沒有你作為罪惡的幫兇,他能殺得了這么多人?600萬人呢,他殺得過來么?
用角色開脫惡行,讓自己安全地隱身于角色之中,這是“群體暴力”的心理基礎。但是當一個民族放棄擔當,全體依賴“責任豁免”,那么無數的個體一旦氣候合適,還將繼續從惡如崩。“道歉廣告”的凸顯意義正在于,有人從自己隱身的集體中抽身出來,恢復獨立完整并勇于擔當的個人,他用自己的良心覺醒,昭示世人:“不假思索”的作惡,也必須承擔責任。雨果說,“良心的覺醒就是靈魂的偉大”。“對于人民,高于一切的是法律;對于個人,高于一切的是良心”。當一個民族,普遍呈現出“靈魂的偉大”,那一定是不可戰勝的。反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