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銘
呼倫貝爾人。現為《駿馬》文學期刊編輯。系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會員。《散文選刊·原創版》簽約作家。曾在《散文選刊》《草原》《內蒙古日報》《呼倫貝爾日報》《文學界》等區內外報刊上發表多篇文學作品。散文《蔚藍色高原的神話》獲第七屆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獲“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一等獎,入選《全國散文作家精品集》(2012年卷);散文《王朝與青山》獲《海外文摘》全國文學筆會散文類二等獎。
深冬的呼倫貝爾草原,滿天飄舞的雪花覆蓋了大野,北國銀裝素裹的世界里,山川河流都在靜靜地沉睡,唯有不知倦意的寒風,在雪原的胸膛上日夜吟唱著深情的搖籃曲,好像輕輕拍著疲憊的草原母親,進入了休養生息的季節。
我喜愛冬天,更喜愛冰雪的圣潔。無論我是在大興安嶺山林,還是走進坦蕩無垠的雪域草原,我會感受到冰雪帶給我的純粹大美。從山峰隆起雪的巍峨,到枝頭綴滿六角花瓣的晶瑩,我在這童話的世界里,既能找到兒時的影子,又能忘掉世間的煩惱,靈魂也一次次在圣潔中接受著洗禮。
清晨的陽光格外清新,窗欞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雪花。梳妝時,我發現濃黑的頭發間有一根白發,驚訝中我呼喊著跑到父親身邊。
父親愣了一下神,連忙將我拉到陽光的明亮處。他一會兒讓我把頭轉到左邊,一會兒又讓我轉到右邊,幾根手指幾乎把我的頭頂翻了個遍,他嘴里不停地嘟囔著:“一定是你自己看走眼了,我的女兒怎么能有白發。”
我從父親的懷里抬起頭,發現他的眼角里閃著淚光,是他為了尋找我的白發累酸了眼睛,還是他看到了我的白發頓生憐憫?我覺得自己不經意間犯了一個大錯,過早地把自己歲月里的那片雪花,帶給了永遠不希望女兒有一絲衰老的父親。我連連掩飾著自己的歉疚。
今天,我要隨同中國著名作家,去參加“內蒙古冬季那達慕暨巴爾虎祭火節”。從各地專程趕來的文化名人,有的激動得一夜未眠,有的在查找相關的資料,因為,他們即將隆重赴約的是一場充滿了神奇的誘惑的草原冰雪盛宴。剛剛駛出城市的汽車里,他們的驚呼聲就溢出了車外。我曾接觸過夏季來呼倫貝爾的許多作家們,他們已經將筆下的文字,洋溢在諸多報刊,讓世人領略了一方凈土的綠色草原,而冬季的呼倫貝爾,飄飄的雪花猶如圣潔的邀請,更是吸引著紛至沓來的腳步。冬季那達慕則是匯集了草原上服飾華麗的色彩,牧人的豪情與奔放,文化的厚重與深遠。沒有人會錯過這個機遇,更精美的文字也將從這里找到靈感的源泉。
昨天晚上,患病的母親翻箱倒柜,給我找出了多年不穿的厚棉衣,怕我抵御不了野外的風寒。
父親也在一旁說:“自己在林區住了幾十年,雪倒是司空見慣了,可草原上的冬季‘那達慕’還沒見過,要不是你媽有病,我也跟你去看看。”
父親的話讓我心頭一顫。來草原城市這么多年,我還真的一次沒帶父親去觀看過每年的冬季“那達慕”,只是春節的時候陪父親去成吉思汗廣場看看雪雕。此時,我真想帶著父親去冬季“那達慕”的會場,讓他好好感受一下銀雕玉砌的銀色世界,那奔馳的烈馬駝隊,那美輪美奐的歌舞,那旌旗獵獵的可汗宮。因為,他退休前一直生活在林區,雖然與冰雪有著不解之緣,可那是他在風雪中巡山護林,冰雪并沒有給他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樂趣,只有在閑暇時他才為我們做個樺木的雪爬犁,領我們姐妹在房前堆起雪人,把笑聲留在冰河上……
轉過身來,我發現父親頭頂增多了的白發,多像落在窗前的積雪,揮之不去。
第一次發現父親有白發時,是我上大學之前的那個晚上。收拾好行裝,我依偎在父親的身邊,一家人翻看著幾本老相冊,驚呼聲溢滿了老屋。父親扭過頭的那一瞬,我突然發現他的頭頂不知何時長出了幾根白發,在燈光下顯得那么刺眼,我的眼里頓時盈滿了淚水,父親啊,你怎么會老,怎么會有白發呀?輕輕撥開他的黑發,我一根根拔去女兒的辛酸。
我記憶里的“白發”父親,是在一個大雪飄飛的冬季,林區寒冷的早晨,我去外地補習功課,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去幾公里外的火車站。緊緊靠在他的身后,我感覺父親的脊梁像一張拉滿的彎弓,又像是一堵擋風的墻。他用力蹬著自行車,粗粗的喘息中噴著哈氣,像是年久的風箱被拉到了極致。到了車站,我已經看不清父親的臉,一團霜雪的包裹中只露出他一雙黑眼睛,他變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
列車開動了,我看見父親孤獨地站在風雪中,身影與雪花融在了一起……
我大學畢業后,放棄了在大城市工作的機會,按照父親的愿望,回到了故鄉,退了休的父母攜家來到了我工作的城市。在和父母生活的日子里,我看見父親的白發多了起來,曾幾次勸他去染染,還給他買來了染發劑,可是父親卻執意不肯,他說,我把兒女該長的白發都長在我的頭上,讓白發人和黑發人界限分明,就像白雪和黑土地。
那天,剛剛下完一場大雪,我陪父親去遛彎,望著他蹣跚的背影和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我想起小時候自己走路時,總喜歡學父親的樣子,挺著胸脯邁著大步……今天,當我在夕陽下融進他的影子里時,卻無法抹去父親頭頂那蒼蒼的白發,當然,也包括我挽留不住的歲月……
站在“那達慕”會場,紛沓的馬群席卷著漫天風雪,從遠方呼嘯而來,馬背上成吉思汗的子孫挾裹著激情與歡樂,揮鞭縱馬,五彩的旌旗遮云蔽日,長長的套馬桿挽著雪野的波瀾,一曲《巴爾虎大地》的悠遠長調,仿佛從天飄落,在圣潔的大地上舒緩流淌,讓人想起曾經從草原上出征,今日凱旋而歸的蒙古帝王。而那多彩的民族歌舞,婀娜多姿的蒙古族姑娘,則像繽紛的花朵,盛開在廣袤無垠的雪原上……一幕幕震撼的場景讓我忘記了寒冷,落在身上的雪花,宛如白天鵝的羽毛,輕盈溫柔。縱馬在風雪中馳騁的長者,讓我想起了在家照料母親的父親,要是他在這里,他一定會上馬抖韁,重現當年的英姿。而此時,我只能帶著深深的遺憾,把美好的瞬間留在記憶里,回去講述給父親。
這皚皚的白雪啊,多像父親的白發,鋪展著歲月的滄桑與更迭,這一望無垠的大野,更像父親博大的胸懷,溫情熱烈,在這雪中奔跑的駿馬、起舞的姑娘、點燃的祭火、狂歡的人們……無不帶著圣潔的期待和祝福。
我匍匐在雪地上,久久叩拜著圣潔的巴爾虎大地。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