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草原

劉長慶

1965年生，系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會理事、哈爾濱鐵路局作家協會理事。中篇小說《草地狼》《山隼金羽》《興安之巔》先后在《駿馬》《青年文學》《興安杜鵑》等雜志發表。曾獲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著有小說集《草地狼》。

美麗的陳巴爾虎，令我心儀已久，為之神往！在《興安老六團》和《銀色的呼倫貝爾》中，曾提及過這片草原，描寫一個畢竟沒有去過的地方，怎么下筆抒發也頗有幾多心虛。五年前，因參與《侵華日軍烏奴耳要塞》一書的組創，多次前往一個叫莫拐的農場以外的地方，從事偽滿洲國時期遺留的要塞陣地的考證工作。

莫拐農場以西形同稀疏草原的大片自然風景區，既是牙克石市與陳巴爾虎旗行政區域的界點，也是大興安嶺山脈向呼倫貝爾草原地貌轉換的過渡帶。時值深秋，那一季的森林呈現出文字無法形容的純黃，吸足了夏季水分的白樺樹，一棵挨緊一棵，嬌嫩得就像登上叢林大合唱舞臺的身著黃裙子的初中女孩，白筒襪緊勒著纖細的長腿，蹁躚而彈性地呼應著漫山的秋歌縱情搖曳，最偉大的畫家用最昂貴的顏料也無法調和勾勒出秋季大興安嶺如此絢爛的畫面。悠悠野云，宛若炸群的白羊，鋪天蓋地，從陳巴爾虎草原的天空滾滾而來，懸隔天地的氣勢，瞬間能給人造成最眩惑的視覺，仿佛腳下的陸地板塊隆重地向前漂移，一座座與主體山脈略呈分離狀的山峁，猶如一艘艘在大海中劈波斬浪的方舟，義無反顧地擁入那一派風吹草低的浩瀚。

身未動，心已遠。那種最直接的向往和沖動，讓我由此豁然開朗地不再相信近年來關于蒙古人緣何走下高高的興安嶺，走向草原的各種“淺析”“探究”和“謎團破解”，其實也沒有什么非得令今天大為困惑的歷史斷帶，更不會是因為那些客觀上可想而知的瘟疫橫行、殘疾人口增多和薩滿散播山神降罪懲罰等諸多論調，人類文明的拓展，緣于生產力、創造力和生產方式的改變和飛躍，緣于進步族群靠不斷的自我塑造、完善后的探求意識的自然萌發和膨脹，亦或外來文明的植入。對逐步掌握了畜牧業的當時的蒙古人而言，得天獨厚的大草原已不再是不易抵達和入駐的了，他們也斷不會再習慣滿足于暖季游離于草原邊緣，遭遇酷寒和其它自然災害后悄然退守森林的萎縮的地緣生存方式。那些毅然決然的處女地開發，蒙古人向草原縱深的拓展，其年代追溯、時間段波次及其遷徙規模，絕不僅限于《史集》和《蒙古秘史》記載的公元九世紀“化鐵出山”的文字之中。以不足夠的史物為定據和僅憑參照有限的文字記載、歷史典故、傳說為佐證的主觀臆測，看似苛求嚴謹，實則缺乏最根本的想象力，也更低估了一個能孕育出四海之汗的民族希翼的眼光。我絕對相信人類向草原的遷徙步履多為主動而絕非被動的，是波瀾壯闊而絕非逼迫無望的。就其早期的人類理想主義者而言，他們肯定遠遠超越了我當時佇立在那座有許多狼糞的呼嘯山崗上，所頓悟出的所有遐思和浪漫，這一切終究形成了游牧的蒙古人善逐水草而生息，并對天堂牧場滋生出的即使在當下也永未泯滅的家園夢。是的，沒有對更遠方充滿顛撲不破的自信和志向，沒有叱咤風云的剛烈雄心，蒙古人也不可能在以后的幾個世紀里，再次遠離最適合他們生存的草原，不可阻擋地走向更遙遠的地方。

公元2012年12月24日，中國陳巴爾虎草原，沸騰的冬季那達慕開幕式結束后，草原重歸寧靜。中國作家采風團繼續前往一處牧民點采風，車隊在雪地拋錨，其中兩輛越野車往返接送采風團成員。等待中，經不住勁風撲打車窗玻璃時發出的呼麥般亦遠亦近的梵音，更迷惑于從車窗透過來的紫暈誘惑，我一個人悄然走下車子，愣頂著四十三度的酷寒，呼吸著凍徹肺腑的清冽，直面紫氣氤氳的天邊草原。那一刻舒坦極了，地平線以上，傍晚的天際色彩斑斕，宛若蒙古女孩的臉頰在隆冬時節里特有的緋紅，粉飾得光彩照人，靚麗矜持。猶如天馬行空時疊合踩踏過的層層云朵，與雪野上被旋風擰成的漫無邊際的云字卷，對鏡相照般地交相輝映，反襯出氈包、服飾、圖騰上刻意表達出的圓融曲線，甚至能讓人就此對蒙古文字的結構萌生出了抽象的象形感。此前，無論是攀登海拔超千的巔頂還是依附于海霞泛濫的船欄，我從未將目光放眼到如此曠達空靈的境界，也只有佇立在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天空之下，才能切身地醒悟到宇宙之大，沒有極限，壓抑得人若塵埃；幕光之遠，天地通融，彌合到潤物無聲。

冬季的草原如凝固的大海，千里冰封，一塵不染。傘兵靴費力地剁開厚硬的雪層，漫無目的地歘歘向前躑躅，自覺離開車隊很遠，實則不足百米。寧靜的陳巴爾虎大地，除了一望無際的空白，沒有任何東西能給視野一個落點的參照。不斷升騰的冰凌花形成了漫天的雪霾，遮蔽著不甘垂墜的日暈，像湮滅前噴迸出的最后一桿子腔血，好一番宣泄鋪張。彌漫于大氣中的每一顆晶瑩的微粒都被熏染成了天堂般的紫金火焰；逆光的草原頓時烘托起千百萬條綢緞般輕薄的哈達。“空氣在顫抖，仿佛天空在燃燒。”“是啊，暴風雪就要來了。”“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

剛剛饕餮過肥美的手扒肉，臉頰已然被凍得泛出了膻兮兮的雪原紅，我知道我呆滯的神志還沒完全從祭火節沖天的氣勢中掙脫出來，卻要被眼前這勾魂的全畫幅徹底迷倒啦！就在白天，確切地說是幾小時前，我看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草原上的人們，像領受了蒙古大汗振臂一呼，在那個叫白音哈達的地方颶風形成般神速地集合。游牧民族這種看似人口稀疏，茫茫百里不相聞，卻能于瞬間凝聚強大力量的變數，一直困惑著歷代農耕王朝的國君。氣吞六合的秦始皇不得不狹隘地砌起了自家的青磚院墻，千古一帝的康熙也在幾年的用兵中耗干了盛世年景里積攢的舉國庫銀。公元1220年，丘處機受成吉思汗遣使相召，從山東萊州經宜化越野狐嶺至呼倫貝爾時，也曾大惑不解地留下了頗為低調的詩句“盡日不逢人過往，經年時有馬回轘。地無木植惟荒草，天產丘陵沒大山。五谷不成資奶酪，皮裘氈帳亦開顏。”這就是馬背民族不可預測的深度。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高緯度之上，低溫度之下的人們的衣著竟然如此華麗，新穎。巴爾虎民族服飾多以絳紅、深紫、藏藍、碧綠為主基調，不知女裝的風格和色彩是否標示年齡段特有的其它含義，但多是羔絨長罩袍，勒邊小坎肩，緊束蠻腰帶，細臂箭袖口，搭配上各種裘皮帽，款式紛繁的長筒雪地靴，道不盡這一匝匝草原花朵綻放時洋溢的鮮艷與嫵媚，也只有如此的容顏才配得上如此的服飾，巴爾虎女人芬芳妖嬈，惹得人眼花繚亂。當然，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馬背上那些身著征袍皮氅的強悍巴爾虎猛士，騎手和各項競技的賽手們氣質沉穩，剛毅豪邁，目光深邃無眷顧，那是在中國北方游獵民族史和中華民族反侵略史上譜寫出璀璨榮光和無比驕傲的巴爾虎兵丁最具傳統的精神內在！

更令人興奮不已的是，我還伺機遠相近瞻了最純種的蒙古馬。這些在波及整個歐亞大陸的軍事角逐中以長途奔襲而不斷改變人類歷史方向和進程的精靈們，看似那般的謙遜、靜默。附著于鬃毛之上的凜凜嚴霜，能讓人猜測出它們此番前來蹚過了幾多溪流沖割過的深雪窠，繞開了露天開采的鐵籬笆的艱辛。我驚喜于這一品系在這片得天獨厚的草原上被延續得如此自尊，甚至都甄別不出與血統最接近的三河馬瓜葛上哪怕是一點點改良反串過的蛛絲馬跡。這在今天看來，實在是個奇跡。它們額頭寬闊，毿鬃蓋眼，長軀矮腿，腰直尻斜，甚至連飛節的曲度，蹄型蹄質，還有那僅靠粗飼料就能凸現的一身硬膘，不奔跑就呈水平狀的憨實短頸，處處都能彰顯出這一具有獨立起源的古老馬種的堅韌特性。會場一側等待檢閱的蒙古馬不但數量眾多，還按其復雜的毛色騮斑排列出了威儀的陣容，令我目不暇接。除了呼倫貝爾，沒有哪一片草原能養育出如此巨大漂亮的雙峰駝。

是啊，如此盛大的慶典，豈能落下這些曾在蒙古大軍征戰時擔當輜重隊的大腳夫。蒙古雙峰駝金燦燦的皮毛厚重豐腴，極強的耐寒力讓它們在徹骨的冰雪里亦能從容地咀嚼，開闊的鼻翼煙囪般噴薄出熱烈的氣息，夾帶著干草的澀香，不斷地把周邊蒸騰彌漫得煙霧繚繞。像巴爾虎兵丁般強悍的騎手們，挺舉著象征草原五畜興旺的“馬、牛、羊、駝、鹿”的各色彩旗，與那些祭祀的神器一起，在呼嘯的寒風揪扯中傲立招展。最為震撼和壯觀的一刻，是圣火被環繞的騎手用火把點燃的剎那，一種心靈磁場般強大的向心力，讓維持秩序的警察頓時應顧不暇。鐵蹄掀起的白毛風把這一切即刻幻化成了歷史的冷風景，豪邁的騎手高舉金樽，于烈焰旁縱馬高歌，唱頌著長生天，禱告著騰格里，歷贊著巴塔赤罕以來所有譜系的輝煌，呼喚著空前絕后的四百年！牧民們星辰崇日般地翩翩起舞，祈福草原，這就是沸騰的呼倫貝爾大地。那一刻，我相信每一顆心都在吟詠著一個偉大的名字，這種顛撲不破的人間幻象，讓我和我的長焦鏡頭在人群中摩肩接踵地穿梭，如果神馬怯薛軍能打出一聲貫穿時空的嘹亮響鼻兒，我就能獨具慧眼！我固執且一廂情愿地尋找著那個男人，我相信他肯定來了！就在一個誰都以為不起眼的地方，像很多在祭火舞場核心之外勒馬觀望的三口之家一樣，懷中緊攬著年幼的長子術赤，年輕的妻子孛兒帖人馬偎依……

越野車再次回返接人，僅僅離群不足百步，卻頗有孤懸之感。一經呼喚，立刻應聲轉身，再回首，自作多情地細數著留在無垠雪原上的那一行猶如阿姆斯特朗留給月亮的足跡，甚感已然失態至極。

在這片凜冽的雪原之上，人的意念若有足夠的博大，你就會放眼與地平線同步延伸，即刻就能眺望到舉展于大地盡頭的烏鬃蘇魯錠；心隨馬蹄飛去，觸手就可以觸摸那飄忽于蒼穹隆頂的九尾白纛，就會領略蒙古先祖雄心的助燃，那是一種不僅僅升華于所謂的精神感召或沉溺在民俗風情之上的給予，好在就在今天，早已渡過了不惑之河的我總算領受了醍醐灌頂。回家就要忙不迭地應付春節，網絡短信取代了作揖叩頭，減肥高血脂將無法回避地撞上肉山酒海，成人最擅長的感情賄賂和孩子們最實際的壓歲錢盤點，這一切看似熱衷，實則懊惱得從里到外豈止是一個累字了得。我們呼吁傳統，憤世嫉俗，卻讓真正的傳統不斷地簡化變味；我們看似也在某種觀念的缺失中反思、找尋、搶救、崇尚并在意原有的特性，卻偏偏在美國人不吃大蒜、俄國人不吃海參、英國人不吃狗肉和動物的腦袋、印度人不吃牛肉、日本人不吃皮蛋，以及諸多更為森嚴的宗教禁忌中再難斂回自己曾經被廣泛認同過的另類標簽。我們甚至在電視里發現馬達加斯加的另一種靈長類動物，能把沖上岸邊的死魚再放回水里洗干凈食用的時候，我們才在那一刻驚詫所謂文化也并非屬于人類自身僅有。于是，你慶幸你曾經來過這片尚未遭遇污染的原生態草原，你一生都會滿懷感恩之心地牢記2012年12月24日，在陳巴爾虎與依然秉承民族魂魄的蒙古族同胞一起，驕傲地迎接了那一場草原圣火的洗禮。即便日后孤行于滿眼黃沙，心中也有綠茵蕩漾！你就會把命運強加的，無奈屈從的，潮流誤導的，個性使然的等，導致的所有的災難和重創，以及個體和作為個體將要參與的所有的人類社會的責任承襲，全當是過客擦肩，義無反顧。也可就此堪當一個手持套馬桿的漢子，站在烈烈風中。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