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雷(圖特戈)
蒙古族,呼倫貝爾人。現供職吉林省委政研室。經濟學研究員、吉林省社會科學研究“十二五”規劃學科專家。曾就讀中央戲劇學院影視編導專業。1992~2005年在國家新聞媒體做記者、編輯工作。創作文學作品200余篇,發表于《吉林日報》《內蒙古日報》《人民日報》《北方新報》《作家》《芳草》《春風》《駿馬》及新華網、中國作家網、人民網、鳳凰網等多家報刊和媒體上,多次獲省部級新聞獎和文學獎。散文《雁鳴天海間》、《大嶺高粱果》分別獲全國第4屆“烏金獎”和2009年全國散文作家論壇征文大賽獎。擔任編劇的電視劇《喚醒草原》公映。著有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榮獲第四屆中國煤礦藝術節優秀圖書獎)、《生命的河流》、《我的興安 我的草原》。
那天,觀摩完冬季那達慕的開幕式,吃過索倫高娃做的巴爾虎蒙古特色午餐后,汽車軋著半個輪胎深的雪轍溝,把我們送到距那達慕會場大概三四里路外的畢力格冬牧場。
此時,天空的霧靄已散去,西墜的太陽光焰閃爍不再灼眼,這張溫柔的金臉龐,尚懸于丈高的玫瑰色的天幕上。大雪原地平線上的風力發電機參差錯落,霞光盡染,其巨大羽翼舒緩旋轉著,節奏均勻,神態安然,這些“大風車”好像特意趕來為晚霞染紅的大地而起舞似的,姿容舒展,韻律柔美,極富詩意。
這時,四周白雪的冬牧場表面雖顯柔美,氣溫卻驟降至零下40度左右,寒風像辣椒刺在臉上,感覺強烈,同來的作家們一陣短暫的合影拍照后,忙鉆進牧人的屋子取暖去了。牧人畢力格家的“T”字型磚房、草垛、羊圈、牛糞垛、勒勒車等皆被霞光映染成金色。他家的羊群從西邊走來,圍著堆放冬草的羊欄子轉圈,羊蹄踏雪“嘎嘎”作響。
眼前這幅難得一見的巴爾虎冬草原暮歸圖,立刻吸引了我。
夕照時分的白雪草原與霞光相融,恰似母親笑紅的臉龐,冬牧場沉靜無聲,如阿爸對她的深情回望。我和作家任林舉先生端著相機,“跟拍”畢力格家的羊群、馬群,它們停住腳步,抬頭看著陌生的我們,很不理解擋在自己面前的兩個人為何干擾它們的安寧,它們的眼睛與晚霞對映,光亮閃閃,像雪原上無數彩燈泡兒,霞光頻繁變幻,一會兒藍,一會兒金,一會兒紅,牲畜們眨動的眼睛,像多變的星辰,美麗誘人,我們興趣大增,“啪啪”連拍著。牲畜們對相機閃光燈并不驚駭,卻對靠近它們的人十分警覺,一旦離它們稍近了,羊們就蹄下“嘎嘎”作響,移換地方,留給我們的不是攝影人需要的“美好構圖”,卻是一群綿羊扭動的肥屁股,為尋找最佳角度,我們只好跟著羊們圍繞羊欄轉圈子,邊追邊拍,羊們有被逼的緊迫感,變得慌慌然,剛欲休息的羊們騷動起來,眼里充滿無辜和無奈,被侵擾和失去安寧的滋味的確不好受。
霞光把雪原染得通紅,雪野無限寧靜。我忘了時間,還忘了離開多時的伙伴。當我感到撳動“快門”的手指凍麻變僵時,才想起該去牧人畢力格的屋子暖暖手腳、讓相機緩緩霜,同主人交流交流。
外屋是寬敞無窗的“門斗”,一盞低度小燈泡亮著,看得見地上放著馬鞍子、喂德鑼(鐵奶桶),墻上掛著馬籠頭、韁繩、嚼子等。走進客廳,電燈很亮,一位身著咖啡色羽絨服、身材瘦高、眼神炯炯的中年男人向我微笑著,友善地指著那張雙人沙發,用蒙語招呼我:“依勒,依勒,安得掃(來來,坐這兒)!”
這間小客廳在東側,西側是臥室,中間是一面火墻,下面的鐵蓋火爐正燒著,火勢很旺,爐邊還有半鐵桶褐煤。我把攝影包和相機放在靠窗的小桌上,然后坐在東側的沙發上,高個中年人看得出我不懂蒙語,就改用漢語問我從哪里來,聽他說漢語,我欣然地心想,這下好了,能交流了。
中年人名叫嘎拉圖,他家在離牧場30多公里外的旗所在地巴彥庫仁鎮,他現在看護的冬牧場是侄子畢力格的,因侄子去市里辦事了,他趕來幫助侄子畢力格侍候牧場的300只羊,60多匹牛馬。說完他拿起一把草叉子,去羊圈那邊給牲口們挑草去了。
我坐在沙發上,隔著前面的茶幾,兩米外是暖暖的火爐。我仔細打量客廳的擺設,靠門的小柜子上放著收音機、幾個碗、酒瓶、飯盒、糖盒等,西面臥室的土炕上卷放著厚厚的被褥,門框上掛著有成吉思汗頭像的日歷,地上擺放著一箱子“興安嶺牌”白酒。
天漸漸黑下來,窗外黃昏的景致越來越模糊了。曠野刮來的風,撞在房角上嗚嗚叫,同爐子里呼呼響的火苗聲對比強烈,很像男女二重唱。我在想,看上去已顯蒼老的嘎拉圖能侍弄這么多牲畜么?若遇到連雪天,不外出放牧,近400只大小牲畜,他的腰累彎了也忙不過來呀。
這時嘎拉圖開門進來了,見我靜坐著,就給我端來一碗奶茶,隨后他對我的相機和長變焦鏡頭來了興趣,很謹慎端起來看,我先給他拍一幅,然后回放讓他看自己,還告訴他使用方法,他的眼神立刻活躍起來,笑意盡展,他手端相機,轉身走幾步,拿我做了一回“試驗”,再為他回放看,我右肩膀沒了,頭部完整卻緊貼邊框。我說:“還可以,留著吧,是你給我拍的。”嘎拉圖眼里跳著火花,我對他說:“把你的地址留給我,回頭我把為你拍的照片寄來。”他高興了,不知在哪里抓了幾塊奶糖放在茶幾上說:“糖,吃糖!”好像我們已是老朋友了,他不問我為什么來,也不問我為什么別人走了我留下來了,他指指臥室,問我:“你今天就住這里吧?”蒙古漢子這句真誠的話,讓我眼里發熱,二人萍水相逢不足一小時,他的信任感動了我,我在心里偷笑自己愚蠢,誠懇地回答他:“若能在你的小炕上睡一宿,那多好啊!”他說:“這屋子暖和。” 說完他又出去了,我聽到他在門斗拿水桶和鐵鍬的聲音。
客廳里出奇地靜,爐蓋兒縫隙透出的火光影跳動在墻上,似乎在證明時間在前行著。我推開臥室門,看到小火炕上厚厚的被褥,心里有種明顯的踏實感,我想我若真在這兒睡,鋪的蓋的還真不成問題。這時,我多年做職業記者養成的職業性敏感和好奇再次怦然而動了,這是一次多么難得的深入體驗牧人生活的機會啊!若在這里住一宿,我會大有收獲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很害怕口袋里的手機響,我心里清楚,由于當時天已黑,來訪的人們分乘幾輛車返程時不易發現少了我一個人,而回到旗里若發現丟了一位作家,市里組織方的朋友們定會焦急萬分的。此刻,我在自己打不打電話報告消息,返不返回旗里的問題上矛盾著、糾結著,最后我還是決定,面對這老天賜予我的難得機遇,再拖拖時間,再等等打電話也不遲嘛。
我操起解凍的相機出了屋,想紀錄這個時段牧人嘎拉圖都在干些什么,以及他侍弄牲畜的情況。冬草原暮色低垂,天光霞影早已隱匿無邊,雪原、大風車、冬營地都變得影影綽綽、朦朦朧朧,走不遠我即有了迷失方向的感覺,不敢再往前走了。我不知嘎拉圖去哪里了?也聽不到他的聲息。我開始在房子左右拍拴馬樁、套馬桿、勒勒車、牛糞堆、冬草垛。這是我平生首次在巴爾虎草原的牧人冬營地度過的一個最完整的黃昏,盡管這里冷風刺骨、四野寂靜,除了一幢小房子、一群羊馬牛、一個牧人、兩只本地犬和腳下的雪地外,就什么都沒有了。夜色遮蓋了大草原,這同白天那達慕會場的熱鬧、喧囂、喜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想,其實這里呈現的一切,才是現實中最真實的牧人世界。冷冬、寒夜、孤寂、承受、忍耐、不能交流、無法洗澡,這些必須面對的生存現實,這些必須戰勝的冷酷環境,即是造就巴爾虎蒙古人成為優秀牧人的最具活力的土壤。
再次回到屋里的嘎拉圖,又給我斟滿一碗滾燙的奶茶,對我說蒙語:“蘇貼切沃斯——喝奶茶!”我知道這后半句,是他特意為我翻譯的,他的蒙語譯漢語啟示了我,為何不抓緊時間向他學蒙語呢?我請嘎拉圖大哥教我說蒙語,他馬上變得莊重起來,一副師者面孔,這老哥當老師還真當得耐心十足。
我說漢語,他譯成蒙語。從簡單的說起。
我說:羊,他說:哈尼。我說:牛,他說:五呼魯。我說:馬,他說:莫力。我說:駱駝,他說:特莫。我說:手,他說:嘎拉。我說:眼睛,他說:尼度。我說:爬犁,他說:夏日嘎。我說:收音機,他說:阿拉舊。我說:美麗,他說:高依賽汗。我說:奶茶,他說:蘇貼切……接下來,他又說一遍漢語,讓我用蒙語對答。這樣經過兩三次的往返重復,我對這些單詞基本掌握了。嘎拉圖大哥看我學的投入、認真,一臉學生的虔誠相,他極為高興,臉上不經意間的笑容展露了內心的喜悅。他又頻頻給我這個學生斟茶。
嘎拉圖站起身給火爐加幾塊煤后,開始同我聊起家常,告訴我他家中有老伴和兩個兒子,他尤其為大兒子蘇諾爾而自豪,因為這個兒子大學畢業后成為央視網站的一名工作人員,這是陳旗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我過去從事新聞工作近20年,我對他說我和他的兒子曾是同行,我很為他高興,如果我和他兒子碰在一起會有許多共同話題的。嘎拉圖聽著,臉上放著紅光。
嘎拉圖問我是否去過西安、上海,我回答后,他又問我:“那要花很多錢吧?”
我說:“你有這么大的牧場,不愁錢的問題啊!”
他說:“牧場不是錢呀。”
我開玩笑說:“每次出遠門前,你賣一塊牧場,不就有錢了么。”
我的這句不經意的話,好像一把刀刺痛了他,我在他面前即刻變得陌生了,他的聲音猛然大幅度提高:“什么?你說賣牧場?!”
還未等我回答,嘎拉圖的臉漲得通紅,他說:“賣了牧場,長生天會懲罰我們的!老佛爺在天有眼啊,你怎么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呢?!”
我知道自己的唐突引發了他的突變,一時感到尷尬,不知怎樣接話茬了。見我無語,他臉上的皺紋抽動了幾下,語速很慢地說:“沒了牧場,蒙古人怎么活呢?”
我看他表情憂傷,有點心生歉疚。
嘎拉圖看著我,足足有10秒鐘,然后他語調平和地問我:“你知道我們西邊有個蒙古大營的事么?牧人若沒有草原牧場了,就等于沒有神靈的保佑了,那樣的日子過不下去啊……”
嘎拉圖喝了口奶茶,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語調低緩地為我講述了他的老朋友阿里木斯一家的遭遇:
八年前,我的老朋友阿里木斯五十二歲,他家在西邊草原有很大的一片牧場,那時他的兩個兒子巴特、納森也長大了,一個二十歲,一個十八歲,這爺仨為這自己家的生活能好起來,他們都很努力、很能干,隨著草原白綠花黃的季節轉換,只幾年的工夫,他家里的羊就超過500只,牛30頭,馬20匹,眼看著日子越過越好,越過越富。鬼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爺仨的心就被蟒古斯(魔鬼)的魔咒給迷住了,這爺仨全都迷上了城里開到草原的摩托、皮卡、轎車,一見到這些喝油的東西,這爺仨就像喝醉了酒,頂著風也要騎馬跟著人家那嘀嘀叫的鐵玩意跑上十里八里的。他們先是用羊個子換,不久這爺仨都有摩托騎了,這六個車輪子兩年轉下來,他家的羊就損失過半。第三年開春巴特就被那輛怪叫著的摩托帶著摔進了溝里,摔斷右腿,成了瘸子!這并沒擋住這爺仨前進的車輪,老阿里木斯說大兒子騎不了摩托了就給他買輛皮卡車。這時他家里已沒有多少大羊了,就用牛或馬當錢頂,皮卡車倒是開上了,在草原上一跑,卷起一條土長龍。當年秋天一個下雨的午后,酒后的巴特駕駛載著弟弟納森的皮卡車在草原上狂奔,在一個下坡路上與一輛運煤的大貨車相撞,皮卡車鉆到人家大貨車的肚皮下,皮卡車碎了,巴特當場身亡,身后留下個二十五歲的媳婦和一個四歲男孩。弟弟納森當時滿臉鮮血,昏迷不醒,弄到醫院成了植物人。那時他們的家里除了三輛破摩托一輛皮卡車,牲口所剩無幾,老阿里木斯傻了,為了給小兒子交醫藥費,老頭賣完牲畜后,就一塊一塊地割草場賣。納森在醫院昏睡兩年才走。老阿里木斯的草場沒了,他的家回到了一窮二白。蒙古族牧人丟了草場,就像沒了奶茶、斷了空氣,老阿里木斯帶著老伴諾敏不得不住進了那座遠離草原的什么大營。他的寡居兒媳婦把他們的孫子交給大營里的婆婆看管,自己跑出去給有牧場的人家放羊去了,每個月還掙不足2000元。老阿里木斯成了大營里一個不停找酒喝的人,我的朋友過得夠難的……
嘎拉圖講到這里停住了。
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傳來市文聯朋友急切的聲音:“真急人!你是不是還在那個牧場里啊。”我懇切地請求說:“知道我在這里就行了,我想在嘎拉圖家住一宿,明早起來還能拍冬草原日出。”朋友果斷地說:“不行!我們不能讓你在牧場過夜,吉普車很快就到了,接你回來!”
作為市里請來的客人,我聽從東道主的“命令”當責無旁貸。我沉默著,心里生出一絲憂慮,我不去看嘎拉圖的眼睛。
這段等車的時間極其難捱,為使屋里的氣氛輕松,我拿出相機給嘎拉圖回放冬草原晚霞夕映下大風車旋轉的美麗、溫暖畫面,他看得入神認真,臉上漸漸溢出笑意,他問我:“這是在我家牧場那面拍的么?”我點頭肯定。
嘎拉圖說:“想不到,我們的冬草原還這么美。”
一道晃眼的車燈光打在窗子上,我知道接我的吉普車來了,我走出嘎拉圖的家門。真誠的蒙古族牧人送我到車旁,聲音很低地對我說:“再來啊,什么季節都能找到我。”我眼底發熱,說不出話,上前與他擁抱作別。
此刻,夜空上飄起輕柔潔艷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很清爽,很潔凈……
小銀碗舉到唇邊
去年十二月底的一個極冷天,我在呼倫貝爾高原的陳巴爾虎旗白音哈達草原上,經歷了畢生首次以“居”的形式入住了老式蒙古包。蒙古包的女主人索倫高娃,是位三十多歲的巴爾虎蒙古族人,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一雙靈動傳神的大眼睛閃爍著真誠、善良、笑意。
這天高娃的蒙古包較為特殊,因為呼倫貝爾市文聯把請來觀摩冬季那達慕祭火節的六位作家安排在她家的包里,顯然給女主人增加了麻煩,還給她增添了外人看不見的壓力,這點我從高娃最初稍顯拘謹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她面部肌肉總“定格”在“無表演”的固定位置上,既平靜且無松動,這樣的神態至少持續了兩個小時。
這天,草原的上空總飄浮著一層厚棉絮似的霧狀冷氣體,以往的晴天碧日被灰白色代替,敞亮透明的天幕被霧氣代替。連眼神迷離的太陽,都像醉漢似的隱在冷霧后面,悄無聲息。立足遠望,呼倫貝爾高原昔日天穹的澄凈、遼闊、蒼茫,皆被懸浮著的白色氣體所遮掩,這片草原的空曠顯然已經縮水了,凝固了,那些穿梭往來的騎馬的、騎駱駝的牧人頭上,就是當下不能再低的白色天空了。
作家們進出高娃家蒙古包的節奏是有規律的:冷進熱出,不斷擦拭眼鏡,讓凍僵的相機解解凍、緩緩霜,喝碗奶茶、暖暖身子,再走出去,很快就融入冬季那達慕的喧鬧人群中了。
高娃家蒙古包的厚氈門簾,始終處在“運動”狀態,一會兒掀開,一會兒合上,就像一雙閃動的眼睛,還像一張不停嚼動、不斷開合的嘴。這些螞蟻般出入的作家客人,沒能讓高娃的情緒受到影響,她像平日操持家務一樣,沒有話語,悄然忙碌著,腳步輕盈,雙手不停,在客人的縫隙間穿來閃去,一切要做的事,都在她的忙碌中進行著、延伸著。我發現,靠蒙古包北側兩張大圓桌上,奇妙地發生著變化,開始只有茶壺、奶茶碗,這些熱騰騰的奶茶剛被客人飲下小半碗,女主人立刻再次給客人斟滿,好像這碗里奔涌的不是奶茶,而是一種總也揮灑不完的情感,奶茶碗上氤氳繚繞的乳白色熱氣,縈回在狹小的蒙古包里,我似乎感到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乳香,連呼吸喘氣都散發著醉酒的感覺。
過了半小時,高娃不斷地把自制的巴爾虎蒙古風味的果子、奶皮子、酸奶酪等陸續端上了圓桌,金黃的果子像厚重的秋葉,雪白的奶皮子如夏季草原上的白花臉蘑,酸奶酪似城市里超市熱銷的白巧克力。高娃沒主動向作家們推薦她家的這些蒙古風味特色食品,也沒有像漢族家庭主婦那樣熱情、頻繁地邀請客人們品嘗,看得出她對自己的廚藝充滿自信。我口中先有炸果子加甜奶的味道,待酸奶酪一入口,立即感到自己的雙目都有了放電般的快感,其淡淡酸酸的奇特味道,讓我找不到準確的詞匯來表達自己的感受。
在溫度逐漸升高的蒙古包內,作家們可以脫去羽絨服,包內的溫度大約接近零上18度了。高娃用蒙古包正中的那座火光四溢的鐵火爐,為作家和客人們熬完奶茶后,接著開始往火勢正旺的鐵爐上的大鍋里添水,鍋邊吱吱響過不久,高娃把新鮮、粉紫色的羊肉下入鍋里,她神情專注地為作家們做蒙古大餐——手扒羊肉。此刻,我看到她的表情已放松下來,隨著鍋里裊裊熱氣的浸潤,她的臉頰變得紅潤而閃光,一副良家巧媳婦的慈善之美,如湖面被春風吹動的漣漪,自然洋溢開來……不多時,大鍋里煮羊肉的水面上綻放數朵潔白的芍藥花,花香裹攜著誘人的肉香,在蒙古包里飄蕩,這頓蒙古族特色的豐盛午宴正在緊張地制作中。
作家們對這原汁原味的巴爾虎蒙古風味手扒羊肉期待值甚高。對我而言,這是久違了的故鄉風味家宴,我暗自叮囑自己,一定適當調控自己的情緒,現場采風的時間只有大半天,若被故鄉的風、故鄉的情、故鄉的酒給弄醉了,丟了個人的面子是次要的,關鍵的是我會失去與現場各族牧人交流的機會,沒有觀摩、體驗和交流,就很難知曉巴爾虎牧人的情懷、精神。
我們將在冬季草原那達慕的現場,一邊品嘗原生態的蒙古風味手扒羊肉宴,一邊欣賞巴爾虎牧民們在雪原上祭火、摔跤、賽馬、賽駱駝、賽雪橇。駿馬踏雪馳騁,攜帶一路豪情,駱駝穩健地奔跑,讓雪原蕩起一片歡聲笑語。這寒冷的冬季,激發了草原人的熱情,這雪原的潔凈,彰顯了巴爾虎人崇尚大自然的美好心靈。
雪地現場的人氣很旺。高娃家蒙古包的氈子門簾頻繁開合,涌出涌進的氣流,營造了包里無法掩飾的熱,這同包外的冰雪草原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種冷熱對峙的現場氣氛,隨著《天堂草原》的旋律回蕩在空中,我的心好像突然遭遇電擊似的,瞬間變得松弛、柔軟起來,欣然起舞的感覺油然而生,如一縷暖風在我的體內縈回,我有了臨風微醉的幸福感。我感到,這來自巴爾虎雪原的那達慕現場的喧囂、激情、熱鬧,正在化解被冬天封鎖多時的沉寂,冬日草原像晨曦中醒來的年輕額吉,策馬揚鞭掠過草原,攜來一路清風,擊鼓般的馬蹄聲,將寧靜的曠野喚醒,天邊留下她美麗的倩影……
我生活在現代大城市里,每日面對著噪音困擾的生存空間,我常想象自己若能變成一只北極冰原上的熊那該多好,至少那里的純潔和寧靜,會讓我找到人類曾經的那種自然歸屬感。二十多年過去了,這種感覺我在我生活的城市始終沒有找到,卻被城市的所謂繁華、所謂現代、所謂時尚、所謂前沿、所謂豐富給異化了,我身上原先貯存的來自山野的“地氣”在逐漸消失,我精神上的敏感好奇,我行動上的風風火火,已被這高樓林立的城市生存空間打磨得愚鈍而麻木,我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在別人看來,我坐在機關的辦公室里很幸福,面對這種長此以往、累月積年的幸福,我直接得來的感受卻是無幸福可言,相反我卻生出一種沉郁的倦怠感,一種無以掙脫囚禁的沉重感。我被密集的城市空間改變了,我被紛雜的高密度人群改變了,似乎我身上所有的神經都失去了感受的能力,我的自然屬性正在消逝……我不知道這是悲劇還是喜劇,總之,我成了一個庸碌的習慣于“貓冬”的城市人了。然而,我在呼倫貝爾巴爾虎草原的這個冬天里,突然生出一種抑制不住的回歸自然的感覺,我自己身上那封閉了大半個冬天的“畏冷”神經,好像瞬間被這片草原那達慕的熱鬧氣氛所解構,我像冬眠山中醒來的黑熊,全身上下很快就恢復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張開了嘴,所有的觸角都煥發了敏銳,煥發了靈動,這種感覺微妙極了、美好極了!
我知道自己精神上被凝固的個體因子,被這冬季那達慕聚會的千萬張笑臉所感染,被這冬草原上萬馬奔騰的宏大氣勢所感染,被這冬草原民族團結喜迎新年的歡樂氣氛所感染,這里迎風飄舞的彩旗、這里繽紛絢麗的民族盛裝,這里圣潔無限的萬千哈達,這里醉人心扉的民歌長調,形成了北中國強大的沖擊波,把我那顆被世俗禁錮太久的心給激活了!我感到自己重歸久違的自然生態圈了,這是一種消逝了很久的快樂感、幸福感、歸屬感,它在我全身每條血管里張揚起來,活躍起來,沖涌起來,欲把我點燃,欲把我融化,欲讓我飛翔,這種與我作別多年的故鄉感覺終于又回來了,我欣然著、激動著,剛剛醒來的心,狂跳不止……
在這超越零下37度極冷的草原上,蒙古族小伙子們健壯高大、英俊威武,頭戴羊羔毛三角帽,身穿紅、藍、綠、紫色蒙古袍子,駿馬載著他們馳騁在銀白的草原上,那耀眼的民族節日盛裝,像一面面彩旗,小伙子們個個都是迎風勁舞的騎士,那些乘坐駱駝雪橇飛馳競賽的姑娘們,各個膚雪頰紅,笑容綻放,姑娘們從我身邊掠過,我似乎感到雪地正在迅速融化……正在賽馬、賽駱駝的年輕牧人們,正在熱身競技的牲靈們,宛如巴爾虎草原黎明的無數星辰,掠過雪野,飄過天邊,化作一束束火焰、一片片光源,把高原的冷極融化,把世界的冷酷驅散。我似乎看到,大地之下瞬間枯草泛青,曠野融春,滿目碧綠……
我曾是這片草原大地三十載的子民,我感到我對草原故鄉的認識和理解在今天才剛剛開始,這是我經歷半個世紀人生磨礪的深切感悟,這是始于心靈、融于血脈的厚愛。我飛越廣袤的東北大平原、飛越高高的大興安嶺,我迎著太陽,掠過萬水千山,我追著地平線,頂著寒風逆行,如一只北歸的鴻雁,我在深深呼吸這熟悉的氣息,我用自己熱力十足的雙翅,親近呼倫貝爾大地的雪野冰原,親近呼倫貝爾大地的林木山川,親近呼倫貝爾大地的小鳥和駱駝,親近呼倫貝爾大地的牛羊和駿馬,親近呼倫貝爾大地的牧人和草原……我問自己,難道這眼前的一切都是奇跡么?難道冬天的巴爾虎草原也盛開五彩繽紛的花朵么?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這冬草原上火熱的那達慕情緒,難道不是在創造著奇跡么?是的,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不可多得的奇跡。
近年來我和許多朋友都在想這個問題:是什么原因讓近五年來的草原旅游快速升溫?是城市人口的急劇增加,是快速發展的現代化進程,是擁擠不堪的車輛噪音讓人們的心無法安靜。是稠密的樓群隔離了人類交流的空間,是塵埃彌漫的環境污染讓人們喘息不暢,是無止境的物欲誘惑讓人們的心靈難以溝通。總之,是城市的鋼筋水泥森林讓人們的心靈冷冷相隔,是城市的物欲橫流、庸俗世風讓人們的精神屢屢滑坡、瀕于荒涼,于是人們迫切需要親近大自然,人們迫切需要廣袤大草原的陶冶……這已經成了許多都市人群愈加渴求的奢望,這不是厭世嫉俗,更不是逃避渾濁,這是排遣壓力,美化心靈,修復精神,完善人生的最佳渠道。
我在問自己,難道現在的草原比幾十年前更美了么?不然。難道我對草原的審美認識從未始于心靈?亦不然。難道我對草原故鄉的風情之美、生態之美理解膚淺?好像也不盡然。就我個人而言,我對故鄉的思考,是伴著自我人生的歷練而日漸豐厚,且逐步深化的。我認識到:我行越遠,故鄉離我越近,我經歷越深,故鄉與我越親,我住過的地方越多,故鄉在我腦海越真切,我離開時間越久,故鄉在我心靈的回音就越強烈。
我置身于這片冰清雪潔的世界,出入于身著節日盛裝的牧民中間,我搶拍巴爾虎雪原上各族人民,巴爾虎牧人、鄂溫克騎手,搶拍姑娘、小伙子,搶拍老阿爸、老額吉,搶拍孩子和小馬駒,我在搶拍他們的艷麗彩裝,搶拍牧人騎駱駝、騎駿馬,搶拍會場內外多彩的民族風情……我在牧民人群中穿梭,在場地內外忙碌,我感到巴爾虎的雪原大地是人間最潔凈的天堂,我的身體、我的精神、我的靈魂正在接受大草原的圣潔洗禮……
當我拍完冬草原那達慕盛會所有難忘畫面時,西墜的太陽悄然露出了橘紅的笑臉,我回到高娃的蒙古包,讓我來不及反應,她就把盛滿烈酒的小銀碗舉到我的唇邊,銀光閃閃,酒香似烈焰……
我聽到高娃唱起蒙古長調祝酒歌,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碗酒,只知道這個美麗的傍晚,我很快醉倒在巴爾虎冬草原上……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