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寫下這個題目,是否會讓人感覺有些夸張?然而當我一一回憶起三月街那些難以忘懷的場景,那么。的確除了“魂牽夢繞”就再也找不出更恰當的詞語來表明白族人對三月街的感受了。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一年一度的大理三月街是那么遙遠而神秘,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事。我的故鄉洱源鳳羽離大理城不足一百公里。從水系上來說。它是真正的洱海之源。但是。被稱為世界屋脊屋檐的點蒼山把我們遠遠地隔在大理壩子西北的山巒之間。那時候交通阻隔,鳳羽人要去一趟大理無異于現代的大理人去一趟北京,至少兩天行程。即首先要翻越點蒼山的余脈天馬山來到鄧川,如果想找一點代步工具,那就得繼續趕往沙坪,到洱海最北端的“九孔橋”碼頭,于當天后半夜或第二天凌晨登上洱海帆船。遇上順風,第二天下午太陽落山時便可抵達大理的才村碼頭。許多時候風不順,帆船便常常會從海西飄到海東兜個大圈子,誤點一兩天并不為怪。然而,這不過是距離上的遙遠。更遙遠的還在心理上。一年只有一次的三月街。讓人們從夏收盼到秋收。從水冷草枯的冬季盼到花香鳥語的陽春三月,那種久久的期盼才是最催人心肝的。
三月街到底有著什么樣的魔力使得人們如此向往呢?對于當時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雖然還沒有去趕三月街的份。但月街的來臨意味著我們將從趕街回來的親戚長輩那里得到一份份稀罕的禮物。比如一只被稱為“響嗡”的牛角陀螺,只要把它軸上的繩子猛抽出來。它就會飛快地旋轉著在地上滑來滑去,發出嗡嗡的響聲經久不息。又比如一座形如兩輪車樣子的木制碓房,輪子一轉,碓房里的四只小碓就會像真正的水碓那樣此起彼伏地敲打起來。除了各種新奇的玩具,或許還會得到一雙用翻毛牛皮做的半筒皮靴,至少也是一雙穿在腳上吱嘎吱嘎響個不停的牛皮底布鞋……但凡三月街上帶回的東西都是一份份的驚喜。至于大人們對三月街的期盼。那更是事關一家人生計或時尚追求的大事:許多人一年積攢下來的珍貴藥材、精心培育的名品花卉、用糧油肉食加工的各種地方特產等等都希望在三月街上賣個好價錢;趕馬幫的人家從黑漶江畔販來的皮毛山貨、高檔木料等則是三月街上的搶手貨:如果想交換幾匹良種騾馬,最大的市場莫過于三月街……能夠從三月街采購的物資則更是難以盡述,比如女人們珍愛的玉手鐲、金銀首飾、胭脂花粉;男人們喜歡的麂皮馬夾、精致的鞍韉、馬幫的串鈴、演奏音樂的各種樂器等都只有在三月街才能充分選購:至于來自藏區的織絨花毯、老年人縫制禮服的綾羅綢緞、裝飾廳堂的大理石桌面、屏風、婚嫁必備的羊皮箱、各式妝奩等等,那更是三月街最傳統的大宗商品。然而,趕街人從三月街帶回鄉間的除了五花八門的財物之外。更多的還是那些夠他們充作一整年談資的奇聞趣事。在他們口中,三月街仿佛就是一個人山人海的大世界,一個吹彈歌舞的大聚會。一個個精彩紛呈的游樂場,一場場騎射高手的大比拼……
事實的確如此,讓我第一次接觸山外世界,第一次看到各民族獨特風情,第一次感受到民間體育驚險刺激的地方就在三月街。記得那是一九五五年,大理地區十三縣市的中學生都統一把趕三月街作為一次春游活動,我有幸成了其中的一員。往事如煙,對那次春游,我們走的是哪條路線,到大理后吃住在什么地方。舉行過什么活動,都一概淡忘了。唯獨清晰地留在記憶中的是三月街的一些場景。
首先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天底下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而且都聚集到蒼山腳下的這個荒坡上,帳篷連著帳篷,排成一條條看不到頭的長街。人流滾滾。擠得讓人看不清那些帳篷的柜臺里到底在賣著什么。卻只見頂端掛著的橫布標上,赫然張貼著“上海貿易團”、“昆明百貨公司”、“廣東貿易團”、“杭州絲綢”、“武漢貿易團”、“貴州貿易團”、成都、重慶“貿易團”等等大幅橫標。真想不到這些只有在書本上得知其名的大城市。竟然都有人活生生地來到了三月街。而且都打著“貿易團”的旗號。他們做的生意肯定不小。我思想上一直對此不解,直到參加工作多年后,從《徐霞客游記》上讀到三月街是個“十三省物無不至。滇中諸蠻物無不至”的盛會的記載。并逐漸從史料中得知三月街有著上千年的傳統。到清代就已形成“百萬金錢似水流。買賣商場冠亞洲”的大市場。時代在變,但傳統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第二個強烈的印象。三月街是個天底下各兄弟民族的大聚會。且莫說人們熟知的漢滿蒙回藏,在這里。你從來不知道的民族。從來沒見過的民族服飾都擠擠挪挪地出現在你身邊,甚至皮膚黝黑、濃眉大眼、打著大包頭、圍著花筒裙的印緬商人也會向你打招呼。而最多的兄弟民族除了白族人之外,就是彝族、藏族、苗族、傣族同胞了。他們多半是來經銷茶葉、藥材、玉石、氆氌、皮毛和做騾馬生意的。吃住都在他們的帳篷里。這就使得當年的三月街不單白天熱熱鬧鬧做生意,夜晚就成了一個吹彈歌舞,徹夜狂歡的大聚會。只見街場上到處燃起一堆堆篝火,圍著篝火人影綽綽,歡聲鼎沸,吹嗩吶唱鄉戲的、彈三弦對白族調的、敲著象腳鼓跳“趕擺”舞的、吹葫蘆笙跳左腳舞的。其中舞姿最奔放的莫過于藏族人的“鍋莊”、“弦子”舞蹈。他們一個個把酒喝得醉醺醺的。男女各自成排。摟肩搭臂,長靴踏著整齊的舞步,分男聲、女聲唱著粗獷豪放的鍋莊調,一應一答,充滿著濃情蜜意。要是你走近看熱鬧。他們會立時拉你進入隊列,管你會跳不會跳,跟上節奏就成了。那時的三月街,如果說白天是人山人海。那么入夜便是毫不夸張的歌海、舞海。
白天的三月街除了做生意,最火爆的熱鬧莫過于各民族自發的體育競技場合。蕩秋千的男女宛如一只只竄向藍天的燕子直沖云表,看得你頭昏目眩。射弩打靶的場面也十分引人入勝,我親自觀看過的是用火藥槍打靶。那真有些不可思議。一位頭戴黑布包頭的彝家漢子把火藥和鐵彈子沖滿火銃之后,舉起火銃,點燃引火線開始瞄準。當引火線冒著火花“咝咝咝”地快速燃燒時,這位彝家大哥的手還在“得得得”地抖個不停,萬想不到就在火藥點爆的瞬間。他瞄準的手神奇地定了下來?!班浴钡匾宦暎瑥椡枵邪行?。“哇!”人群里爆發一陣喝彩。
賽馬,那是三月街歷史最為悠久的活動?,F在我們可以從史料上得知,從宋代大理國第十七代皇帝段正興時期開始。三月街就已成為大理與中原進行馬匹交易的市場,每年成交騾馬1500多匹以上。為了選擇良馬,大理國的相國高量成還在三月街設了馬擂,即以馬匹打擂臺,也就是賽馬。從此三月街年年賽馬一直沿襲了上千年。當年我們還不知道這段歷史。只知道三月街最精彩的活動就是賽馬。而當年的賽馬似乎是自發的,沒有專門的賽馬場。就在大理古城西邊城墻腳下的公路上舉行。那時的公路是彈石路面,全用鵝卵石鋪筑。我很替馬匹擔心。在這樣的路面上奔跑。會不會前蹄打滑摔倒在地。其實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我們滇西北的矮種馬就有這個能耐。它們跑慣了崎嶇的山路,根本就不在乎腳下的什么卵石。不但可以奔跑如飛。還可任隨騎手進行俯身奪旗等絕技的表演。參加賽馬的騎手主要是來自中甸、德欽的藏族同胞、來自麗江和大理各地的彝族兄弟以及本地區各縣的白族老大哥。整個月街期間,每天的比賽都在激烈進行,而就在我們觀光的那天,意外卻發生了。倒不是什么馬失前蹄。而就在騎手們奪冠沖刺之時。觀眾“嘩”地亂開了。原來是一陣大風把設在城墻頭上指揮臺的桌子掀到半空,“塵埃落定”之后沒傷著任何人。于是一場驚懼變成了一場歡笑。當年的賽馬場上除了激烈的角逐,還有很多開心樂事。據說有一次,一位藏族騎手帶來的是一匹公馬,而一位洱源的白族騎手帶來的是一匹母馬。他們駐地的帳篷都相鄰搭在一起。一早一晚。不但主人相熟了,就連兩匹馬也有了感情。比賽時,這兩匹馬恰恰又排在同一輪。于是正當激烈角逐之時,它倆卻總是互相等待著,任隨主人怎樣鞭策,誰也不肯把同伴落下一步,當然也就失去了名次。兩位主人在無奈之余卻被深深感動,干脆結成了“老友”。三月街上的逸聞趣事總是說不完的,連馬匹也可以因為三月街的聚會而結緣。人與人之間。各民族兄弟姐妹之間。因月街而機緣巧合的多少人間美事便更不必說了。
就我親歷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三月街,給人的印象始終是:穿著五花八門,行為隨心所欲,心情徹底放松。個性盡情舒展。技能充分展示。機遇隨手可抓,完全是一種自由、散蕩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人的智慧和感情都有機會得到盡情的釋放。也許這正是三月街永恒魅力之所在。在物質財富日益增長、交通通訊極為便捷、經貿交流非常頻繁的今天。三月街作為經貿集市的功能似乎在逐漸淡化。而不變的是它千年悠久的傳統,它在人們精神生活中不可取代的地位,因而它不但沒有衰退,反而越來越興旺蓬勃。1991年,它被確定為大理州各族人民的法定節日,每年都有來自全國各省市自治區、港澳臺地區和英、美、德、日、泰、緬、印、巴等30多個國家的客商、旅游者,集眾達百萬人次,成為更高層次上、國際層面上的經濟文化大交流的盛大節日。雖然,有些生在其中的本地人有時會說“現在什么都不缺。趕三月街不過是人擠人,人看人?!比欢綍r候,他們依然會鬼使神差地收拾打扮一通,非去湊個熱鬧不可。
三月街,它無法抵御的魅力,永遠讓人魂牽夢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