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車緩緩繞首都劇場一周,眾人鞠躬、鞠躬、再鞠躬。在舞臺上為觀眾鞠了一輩子躬的于是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這樣的方式接受自發而來的戲劇界人士和普通觀眾的致敬。人群中有人亮出條幅“于無聲處,千古是之”。
于是之生前,很抗拒被人稱為“著名表演藝術家”或“大師”,他堅持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演員。當年,在“封箱戲”演出時,他盡管盡了最大努力,但嘴部的抽搐讓他難以把臺詞說得平順,而觀眾熱情不減,他在謝幕時長時間鞠躬不起:“感謝觀眾的寬容!”……纏綿病榻10多年的他,再不復當年的妙語連珠,無奈而感傷地寫道:“也許是我在舞臺上話說得太多了,上天懲罰了我,讓我現在再也不能說話了。”
人生就是一場戲。當年,一代表演藝術家以近乎悲壯的方式告別了摯愛一生的舞臺;而今,這位“話劇界的梅蘭芳”踏雪西去,在天國重張力作《茶館》。
于是之是一個演員,更是一座豐碑!永不謝幕的是他的精神!
最后一次向全場每個
角落的觀眾深躬到底
1992年7月16日,焦菊隱導演版《茶館》在北京首都劇場謝幕。在觀眾經久不息的掌聲中,一個瘦弱的身影在舞臺中央向全場每個角落的觀眾深躬到底,并顫巍巍哽咽道:“謝謝觀眾的寬容!”這個人就是王利發的扮演者、時年65歲的于是之。在場的人為此都有些驚訝,完全沒有料到于是之此時此刻最想說的、最急于說的,竟然是這樣一句含有自責內容的話,而且他在給一位女觀眾簽名時也寫到這7個字。
這是于是之在話劇《茶館》的告別演出。因為于是之當時已患有老年癡呆癥,所以演出時嘴巴總是難以控制地不停抽動,而且還出現幾次忘詞現象,全然沒有了巔峰時期的才情。他沒有想到演了400場的熟戲,在舞臺上偏偏屢屢出毛病。但熱情的觀眾并不在意,謝幕時,大家都萬分激動,劇場里響起長達10多分鐘的掌聲和歡呼聲,不知是誰打出的“戲劇之魂”的條幅,有人還動情地喊出“王掌柜!永別了!”面對著如此壯觀的場面,舞臺上的于是之含淚致謝。
那天,不但觀眾席里坐滿了人,就連劇場兩邊靠墻的通道上也都站滿了人。據說,那天在劇場門口“釣魚”買戲票的人花上150元、相當于劇場當時售票票價的7倍還要多也很難買到1張票。同時,還有幾十個、上百個非常遺憾地沒有買到戲票的觀眾不肯走,硬是在門口等了兩個多小時,一直到戲結束以后,向劇場工作人員提出請求,爭著涌入劇場的觀眾席里,最后再看上演員一眼。于是之曾撰文回憶道:“卸裝完了疲倦極了,劇院用車送我回去。在首都劇場門口,沒想到還有觀眾等著我。千不該,萬不該,再疲倦也應下車和他們告別,但我沒有這樣做,一任汽車走去。每想起這件事來,我總譴責自己,可惜我再沒有機會向他們道歉,批評自己的這次失禮了。”他的那句“感謝觀眾的寬容”日后竟然成了人藝一代又一代演員謝幕時的“潛臺詞”。
1996年下半年,北京人藝著手排練話劇《冰糖葫蘆》,由梁秉堃執筆編劇。排練之前,時任北京市文化局副局長張和平提出邀請已經患病的于是之擔任藝術指導,并在戲里扮演一個角色,哪怕是戲不多的過場角色,甚至是坐著輪椅露個相兒也好,希望梁秉堃能做做工作。梁秉堃回憶說:“我當時心里實在沒有把握,表示只能試試看再說。畢竟那時,于是之的老年癡呆癥已經開始顯露出一些不良癥兆,最后一次演出《茶館》時幾次在臺上忘記臺詞。他痛苦地認為這種在戲劇生涯中出現的毛病,是在告誡自己從此以后不要再演戲了。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我一再考慮要不要跟他說和怎么跟他說關于扮演《冰糖葫蘆》群眾角色的事,確乎是有點兒犯了愁。”
“用觀眾的說法,于是之只要出場,本身就是壯舉。”梁秉堃也沒想到于是之很爽快地答應了邀請:“他能演我們都非常高興。我對他說:‘你放心,我給你寫的臺詞不超過10句,每句不超過4個字。’他連連點頭稱是。”在戲里,于是之和朱琳演一對高級知識分子,上午出去散步,總要提醒對方不要忘帶鑰匙。一天回家的時候老爺子找不到鑰匙了,就埋怨是老伴拿錯了鑰匙,最后卻在自己兜里找到了,是一個有生活趣味的小片斷。
“排練的時候,一開始對詞很順利,沒有什么麻煩。于是之好幾年沒演戲了,顯得挺高興。”梁秉堃講述當時的情形:“但一到走位的時候就出問題了,于是之老是對不上詞,特別是總說不上‘鑰匙’這個詞。5分鐘的戲,排了一個鐘頭都排不下來。有的人不耐煩了,但沒有表現出來。全場的人盯著他,白花花的燈光打在于是之的臉上,汗滴大顆大顆地冒出來,可他就是一句臺詞都說不出來。”同為話劇演員的老朋友王宏韜看他瘦得皮包骨,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我(王宏韜)突然意識到,他是程瘋子了,我當時就想,到底是于是之在演程瘋子(《龍須溝》中的一個人物)呢?還是程瘋子在演于是之?”王宏韜回憶道。
突然,于是之激動起來,站在場中間,對著導演斷斷續續地說:“我是有病……不然……這點兒戲早就排完了……你們著急,我更著急……我耽誤了時間,實在對不起大家……可是沒有辦法……怎么辦呢?”導演趕忙解釋:“你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千萬不要著急,今天排得挺好,基本上差不多了,從頭兒順一順就可以過了嘛。”于是之一動不動地站著,臉色很難看。
這時候剛好吃飯的時間也到了。梁秉堃和李曼宜把包子和稀飯送到于是之面前,但他一口都不吃,也不吭聲,坐在椅子上,望著樓窗外很遠的地方。那時候梁秉堃也不知道說什么話好,但“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那種痛苦。人是有命運的嗎?也許,有時在命運面前,我們只能是束手無策。我覺得,這真是老天爺給他的不應該有的懲罰”。
在那之后,排練很快結束。于是之帶病參演的最后一部話劇《冰糖葫蘆》正式公演,除了北京還到天津、上海演出共20多場。于是之的病越來越重,常常說不出“鑰匙”這個詞,需要朱琳幫著他。有一次,他又說不出來,朱琳馬上問他:“你是不是找鑰匙?”于是之點點頭,居然說出兩個字:“當然。”后臺劇組的人馬上興奮地奔走相告。《冰糖葫蘆》是于是之留給人們的最后話劇記憶,從此他沒有再登上過一生眷戀的舞臺。
“也許是我在舞臺上話說得太多了,上天懲罰了我,讓我現在再也不能說話了。”得病之初,于是之曾無奈地寫下了這樣的話。還曾幽默地說:“我這人官不大,怎么跟里根得一樣的病呀?”1999年,于是之正在家中吃飯時摔倒在地,他的老伴李曼宜上前扶他,結果也被重重摔倒,腰部受傷,二人都住進了醫院。后來于是之嚴重失語,幾乎就如同植物人一樣,長年臥病在床,全靠比于是之還年長的老伴李曼宜天天為他按摩,陪他說話。戲演不成了,于是之還艱難地堅持著寫字,直到寫出來的字連自己都認不得。李曼宜說:“他是不甘心呀!”
作為演員,于是之塑造的一個個鮮活、緊接地氣的角色,無愧為富于北京味和平民氣質的人藝風格的開創者和奠基者。從生病到去世,他與病魔整整抗爭了20年。20年間,多少演員被捧為大師,又有多少演員活躍在舞臺上,可是提起于是之,圈中人無不敬仰有之。曹禺曾言:“《茶館》是中國話劇史上的瑰寶,于是之是撐持這瑰寶的平民藝術家。”在這位平民藝術家的工作名片上,絕少那些精心的修飾用語,比如像“一級”、“著名”、“院長”、“享受津貼”等等之類,卻只有普普通通的5個字——“演員于是之”。
在中國話劇90周年座談會上,面對眾人的尊崇,于是之說:“我就是一個演員,不要給我什么‘劃時代’、‘北京人藝的代表’這些稱號。我就認一個死理兒,排練場上焦菊隱先生說‘錯了’,我就重來;說‘對了’,我就完成了。我把每個角色都從零開始演起,每句臺詞都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準。”
牛大王·程瘋子·王掌柜
于是之在從藝的40年里塑造了各種平民的形象。他一直保留著一個北京平民的生活習慣,很少去理發店,他喜歡在路邊的剃頭攤子上理發,像普通人一樣跟理發師傅聊天。他熟悉普通百姓的一言一行,了解他們的一點一滴,這也成為他在舞臺上塑造角色的寶貴財富。
于是之是北京人藝鄉土生活化表演風格的杰出代表,從不自詡為“大師”的平民藝術家。再小的角色碰上演員于是之,都會在舞臺上變成人人都記得住的經典。他謙虛的做事態度與其成長經歷很有關系。于是之曾言:“我二七年生人,屬兔,我膽兒小。”他生下100天時,從戎的父親就因陣亡離他而去。從此,孤兒寡母相濡以沫,相依為命,過著“一當,二押,三賣,四借”的窮苦生活。他曾回憶說:“我出生于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家庭,跟著寡居的祖母和母親過日子。她們都一字不識。那時形容人們無文化,常說他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出。我的祖母和母親則更徹底,她們壓根兒就沒有名字。”
雖然他的家庭貧苦又缺乏文化氣息,但于是之極為好學上進。后來家里遷至北平,他曾在北平孔德小學讀書,畢業于北師附小。初中就讀于北平師大附中,15歲那年因家貧輟學,去給一個日本倉庫當“華人傭工”。再后來,過去的同學又給他找到在偽衙門里當抄抄寫寫的小錄事的工作。
在這樣艱難的境遇里,于是之如饑似渴地讀書。還在中學期間,他就迷上中國古典文學與音韻學,夢想長大后當個學者。找工作期間,幾位好友曾帶他混進輔仁大學聽課。16歲當了小錄事之后,他又在晚間去夜校學習法語和法蘭西文學。每天上下班的長路上,他一邊走,一邊背古文或法文單詞。
1944年夏天,法文夜校放暑假了。于是之的老同學拉他去演戲,在法國劇本《牛大王》里演男主角——一個窮青年。他想這不難,就答應了。沒想到,他從此迷上了演戲。后來,于是之專門就這段經歷寫了一篇題為《我主演“牛大王”》的短文,笑中帶淚地表達了當時的心情:演《牛大王》時,我在淪陷區的衙門里當小公務員,挺苦的。過去的同學們看《少年維特之煩惱》,叫我也看,我看了,看不下去,告訴他們:“我沒有‘少年’。”
人說外甥像舅,于是之得了他的舅舅、“話劇皇帝”石揮的遺傳。于是之自己在《信筆寫出來的》一文中說:“他不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娘家姓任不姓石。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母親管他母親叫四姨,我則稱他的母親為姨婆婆。”不過,他們確是親戚,兩家來往密切,從相片上看于是之和石揮長得很像。于是之從小受到石揮、石誠兄弟不少感染和幫助,熱愛戲劇,先被同學拉去演戲,后來抗戰勝利了,偽衙門的小錄事沒得做了,石揮的弟弟石誠就把他拉進中共地下黨領導的祖國劇團,參與《蛻變》、《以身作則》等劇的演出。那年他18歲,這是他戲劇生涯的正式開始。
1947年,于是之進入北平藝術館,參加《上海屋檐下》、《大團圓》等劇的演出。
1948年春節,于是之家里依然是“吃上頓沒下頓,經常揭不開鍋”。這時,好友黃宗江給他們母子送來了一條鮮魚,于是之的母親立即把鮮魚收拾干凈紅燒好,等著兒子回來一起吃。于是之在劇團演戲掙錢,春節演出很多,從初一到初四都沒回來。這幾天,每當吃飯的時候,他的母親都要熱上一遍那條魚,擺在桌子上,一邊急著等兒子回來,一邊順手把魚里的刺一根根揀出來——魚上的肉一塊都不動,而且保持了原形。初五的中午,于是之回家了。母親再一次把魚端上桌子來,讓兒子趁熱吃。當于是之發現魚里已經連一根刺也沒有了的時候,趕忙放下筷子,再看看母親那張蒼白的、布滿皺紋的瘦臉,心頭一陣發緊,淚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著轉轉……這年底,就在北平城快要解放之前,他的母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于是之說過這樣的話:“我演戲,母親是知道的,但沒有看過,她更不知道演戲竟成了我一輩子的事。然而在我,卻總覺得母親的一生對我的演戲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因為她是我認識生活、認識人生的第一位老師。”
1949年2月,于是之加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前身華北人民文工團。1951年他在話劇《龍須溝》中飾演程瘋子,使該角色深入人心。同年,他在歌劇《長征》中飾演毛澤東,是建國后最早飾演毛澤東的演員。
當年,北京人藝要排老舍的《龍須溝》,分配于是之演程瘋子,對他來說這真是天賜良機。于是之曾說:“劇本的第一遍朗讀,已經把我帶到生我長我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似曾相識;那些臺詞,我都是一句一句聽著它們長大了的。這以后,在工作中,我不斷地想起許多故人往事:四嫂子讓我想起我的母親,王大媽也讓我想到我的一位親戚……”
即使有生活根底,像于是之般沒有經驗的年輕演員,要演好性格復雜的程瘋子也不容易。幸虧,他碰上了焦菊隱這樣的好導演。焦先生讓劇組去體驗生活,說:“演員體驗生活時,應先普遍深入這一階層中去觀察體驗,不該奢望一下子找到典型,應先找類型,最后形成典型。”這話使于是之茅塞頓開。
都說“先有《龍須溝》,后有北京人藝”,之所以這么講,一是因為《龍須溝》公演于1951年,北京人藝成立于1952年;二是因為《龍須溝》奠定了北京人藝的表演風格。鄭榕曾和于是之合作過《龍須溝》《雷雨》《虎符》《女店員》《茶館》等多部劇目,于是之給鄭榕留下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愛觀察生活,愛學習”,“《龍須溝》里的程瘋子,《駱駝祥子》里的老馬和《茶館》里的王掌柜,可以說是于是之最為成功的3個角色。于是之早些時候過過很苦的日子,他對苦難的生活很熟悉,而且特別愛學習,每次排戲都寫一厚摞排練筆記。程瘋子這個人物在老舍先生的劇本里是這樣的:‘他有點神神氣氣的,不會以勞動換錢,可常幫忙別人。他會唱,尤以數來寶見長……原是相當不錯的藝人,后因沒落搬到龍須溝來。’說程瘋子是藝人,但沒說他是什么藝人,是于是之通過很長時間泡茶館、找資料、找民間藝人們聊天,才確定了程瘋子是旗人子弟,唱單弦的——清朝末年,許多單弦藝人都是家道中落的旗人,他們保存著舊時的生活習氣,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后來,于是之為程瘋子寫了6000字人物小傳,才把這個紙上人物請到了臺上。”
1957年底,《茶館》開排,導演焦菊隱挑選于是之演主角,扮演“做了一輩子順民”的王掌柜。于是之非常喜歡《茶館》這個劇本和王掌柜這個角色,讓他一下就想起了小時同院的鄰居陳大爺。陳大爺在于是之上的小學里當校工,看門房兼司搖鈴,精明能干,從不放松對學生的種種“紀律教育”——他穿著干凈,夏天一身雪白褲褂,也要用黑腿帶扎起褲腳,再配上白襪、黑鞋,黑白分明,一如他那雙精明的眼睛。為排演《茶館》,于是之去拜訪了他。于是之曾說:“譬如王利發第二幕的手,一種雖常操勞而好干凈的人的手,便是我從陳大爺的身上‘剽竊’來的。一個演員捕捉到一個對角色最恰當的手勢,是多么要緊的啊!”
于是之一邊讀劇本,一邊冥思苦想,積存在心里幾乎要被他忘卻的故人一個個呈現在眼前,有的清晰,有的模糊,這就要再向生活挖掘,不斷滋養自己的角色,使它漸漸在心里成長起來。于是之一直銘記焦菊隱所說的:“要想生活于角色,先要叫角色生活于自己。要想創造形象,首先得有心象。”他非常準確地掌握了焦菊隱導演學說的精髓,并堅持不懈地身體力行。
老舍原先給《茶館》設想的結尾是,說書人是革命者,在宣傳革命時,不幸暴露。王掌柜為掩護革命者,奮力救了說書人和聽書人,自己飲彈犧牲。在“大躍進”的年代,為了加強劇本的革命性,老舍這樣寫一個“光明的尾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于是之越想越覺得不太妥當。當老舍一再征求他的意見時,他猶豫再三,終于鼓足勇氣說,結尾能不能改成“三個老頭話滄桑”,然后王掌柜就進屋上吊了。老舍當時沒說什么,可幾天之后就把于是之找了去,興奮地告訴他,結尾重新寫出來了,“三個老頭盡情話滄桑”之后,是“三個老頭漫天撒紙錢”。
1958年春,話劇《茶館》在北京首演,于是之的演出獲得巨大成功。從那時候起,他一次又一次站在舞臺上,從北京一路演到歐洲,說著不同語言的觀眾都為他叫好。王掌柜是他一輩子最出名的角色,奠定了他在話劇表演藝術上的地位。在著名演員濮存昕看來,“王利發從角色到演員之間的飽滿與融合,創造了舞臺藝術的典范,以至于這個角色成了談戲劇表演就不能不談《茶館》。”
劇作者老舍看完演出以后,興奮不已,回到家里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于是揮毫寫下了一幀條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于是之收到條幅之后,竟然一聲不吭,既沒有向旁人顯露此事,更沒有馬上裝裱起來張掛在墻上,而是悄然鎖進了寫字臺的抽屜里。這一鎖就是30個春夏秋冬,與他接觸較多的同事們、朋友們、親戚們也一無所知。這件事一直到為了要長久保存條幅而拿去裝裱的時候,才被公開出來。
“話劇界的梅蘭芳”
踐行“人”與“藝”
于是之的一生,有舞臺角色的華彩,也有領導角色的無奈。從1985年到1992年,于是之做了8年的北京人藝第一副院長。名義上,曹禺是正式的院長,他是第一副院長,但擔任實際工作的是他。這期間,于是之用他的人格魅力團結了一批優秀的劇作家、導演,創作了一批優秀的劇目。但同時,復雜繁瑣的行政工作也時常讓他疲于應對。用他自己的話說:“上邊給了我一個正局級待遇,給我配了一臺車。打那兒開始,每天早晨起來,汽車‘嗚——’把我拉來了,晚上‘嗚——’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8年。事兒辦好辦壞不說,身體反正是散了。”
于是之是個好好先生,為人寬厚,善良心軟。他當副院長時,有一次出國演出,有位演員爭著要去,他心一軟,就把這人的名字加上去了,把另外一人劃了下去。可劃掉的那個人又來找他,質問為什么把他劃掉,他只好改正過來,結果被劃掉的人又來找他,弄得他兩頭不討好,進退兩難。表演藝術家蘇民說:“于是之一輩子當演員就得其所哉了。”
于是之被觀眾譽為“話劇界的梅蘭芳”、“話劇之神”。他1985年當選為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1988年當選為北京市戲劇家協會主席。1989年榮獲中國話劇金獅獎“演員榮譽獎”,2006年榮獲“表演藝術成就獎”,2007年獲“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家”榮譽稱號,2009年榮獲“首屆中國戲劇獎·終身成就獎”。
有人說,北京人藝的黃金一代不乏個性藝術大家,儒雅的藍天野、耿直的鄭榕、睿智的英若誠、剛勁的刁光覃,但最配“平民藝術”4個字的則非于是之莫屬,他的成功角色足以讓他成為人藝的“人”和人藝的“藝”的代言。
據北京人藝編劇梁秉堃回憶,某年的一天,某記者到于是之家里采訪,架好了高檔攝像機,請于老坐到書桌前,擺一副認真讀書的模樣,贊揚于是之人雖年事已高,仍不輟認真讀書學習,“與時俱進”,堪為楷模的“事跡”。出乎該記者意料之外的是,于老竟然拒絕“配合”入鏡。于老說:“這是作假,我不能配合。因為我最近很少讀書,如果表揚我讀書不止,絕對是作假。如果哪天我真的在認真讀書之時,你們能偷拍到我在‘認真讀書’的鏡頭,表揚我,我一定很高興。”
有一次,于是之和幾位評論家去游長城,在路上隨便聊起天來。一位評論家說:“于大師,您為密云水庫所題‘醉碧’兩字挺飄逸,賜我一張墨寶吧?”于是之在回答了請求之后說:“你喊我‘大師’,是拿小人物開心,我聽了睡不安穩。請告訴我何謂大師?”另一位同行者說:“大師是以前無古人的審美內容和審美方法,在藝術史上開宗立派的不朽人物。”于是之趕忙說:“請你寫篇文章告訴大家,不能大師滿街走,我不是大師,只是普通演員……”
2013年1月20日17時19分,于是之逝于北京協和醫院,享年86歲。他踏雪駕鶴而去,與他共生,影響他并受到他影響的話劇藝術的一個時代——特別是北京人藝的一個時代也隨之終結。欣慰的是,北京人藝以于是之為代表的一代藝術家已開拓出一片藝術空間,新一代表演藝術家正在成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