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克福日報》派駐中國
記者史沫特萊
上世紀30年代,上海法租界有一片高級住宅區,其中一幢歐式建筑風格的大樓被稱為“伯爾尼公寓”。這是一座高級公寓,入住者幾乎都是外國人。1929年初夏,從天津、北京等地輾轉抵達上海的德國《法蘭克福日報》派駐中國記者史沫特萊即下榻于此。
史沫特萊其實是美國公民,一次偶然的情況下,她邂逅了《法蘭克福日報》的主任編輯,并被其聘請為該報駐中國記者。史沫特萊早就對中國這一東方神秘古國充滿好奇,她隨即辭去柏林大學教授一職來到中國。
史沫特萊對中國的最初了解是從火車站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苦力開始的,中國積弱、貧困的現實令她震驚。為了徹底了解中國,她的足跡遍及哈爾濱、沈陽、大連以及天津、北京、南京,最后來到了當時中國最西方化的繁華都市——上海。史沫特萊奔波于大街小巷、車站碼頭,去接近中國的普通老百姓,并通過自己的報道讓世界了解真實的中國。
在上海,史沫特萊通過日本記者尾崎秀實知道了被譽為“中國高爾基”的魯迅。她隨即對魯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并迫切渴望結識魯迅。按照西方習慣,她先給魯迅寫信,得到同意后才前往拜訪。這是1929年底的一天,史沫特萊在《世界月刊》編輯董紹明夫婦陪同下來到景云里魯迅寓所。史沫特萊對魯迅的第一印象是:個子不高,身材瘦弱,穿著一件灰白色的長衫,著軟底布鞋,不戴帽子,平頭短發,整齊直立,像一把刷子似的。臉上的表情深沉而嚴峻,顯露出洞察一切的能力。魯迅同樣端詳著眼前這位潑辣大方、火一般熱情的異國女記者,感到她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質,蘊藏著一種無所畏懼的精神。
魯迅對史沫特萊說:“歡迎你來訪,今天我們雖然第一次見面,但你的情況我早已聽說。你的文章我也讀過一些,寫得很好,看得出你對中國的友好和對中國人民的同情。”
“先生過獎了,我做得還很不夠。”史沫特萊趕緊接過話頭。
隨后,他們聊了很多,談話自然隨意。由于魯迅不熟英語,交談主要借助董紹明的翻譯。這場談話整整持續了一個下午。最后魯迅對史沫特萊說:“上海雖然在國民黨統治下,籠罩著白色恐怖,但這里卻是光明和黑暗殊死搏斗的戰場。在這個戰場上,有一支文化革命的大軍,正在向反動派作艱苦卓絕的斗爭,你能否融入這支文化革命的大軍?”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史沫特萊不無激動地回答。
正是這次與魯迅的談話,史沫特萊開始與上海的左翼文藝運動發生了聯系,與中國人民的革命斗爭發生了聯系。魯迅也由此成了史沫特萊平生最敬重的師長之一。此后,她曾經這樣介紹過魯迅:“在所有的中國作家中,他和中國歷史、文學和文化的關系似乎是最為復雜難解的一個……他的政論性雜文兼有中國和西方的豐富文化淵源,糅合在精致有如蝕刻版畫的風格之中。”一個月后,史沫特萊托董紹明轉贈了她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大地的女兒》德譯本。她在書的扉頁上寫道:“贈給魯迅,對他為一個新的社會而生活和工作表示敬佩。”
史沫特萊像一團燃燒的火,她白天到工廠、農村采訪、考察,晚上即開始寫作。她的通訊、特寫、報告文學語言犀利、文筆流暢,既揭露了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又向世界傳達了中國將要發生的巨變。惱羞成怒的國民黨政府向德國政府提出解除史沫特萊《法蘭克福日報》駐中國記者職務的要求,但遭到了拒絕。
史沫特萊利用她特殊的背景,以獨特的方式支持中國人民的革命斗爭。在此期間,她還結識了諸如茅盾、丁玲等許多著名的左聯作家。茅盾在晚年曾經專門回憶他與史沫特萊的友誼:
“自從1930年夏我與史沫特萊第一次見面后,我們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我們之間的友誼也愈益深厚。那時她名義上是《法蘭克福日報》的記者,實際上在為第三國際工作。三十年代先后在上海創刊的兩個進步的英文刊物《中國論壇》和《中國呼聲》,其幕后人都是史沫特萊。我和魯迅與這兩個刊物發生關系,也是由于史沫特萊的介紹。史沫特萊只會講一點中文,但懂英文和德文,而我和魯迅正好一個懂英文,一個懂德文。不過,魯迅的德文程度只能閱讀,不能講話,而我的英文還勉強能講,所以史沫特萊凡有事情需要和我們兩個商量的,就往往采取3人聚會的方式,讓我權充翻譯。”
1930年9月的一天,史沫特萊正在其位于伯爾尼公寓的寓所敲著英文打字機的鍵盤,突然董紹明夫婦來訪,請她幫租一個外國人在租界里開的小型的西餐室。
史沫特萊頗為納悶,表情狐疑。見此情景,一旁的董夫人蔡詠裳告訴她,這個月25日是魯迅的50壽辰,大家準備為他開個慶祝會。
“給魯迅先生祝壽?”史沫特萊非常驚訝,繼而又顯得無比興奮。
原來,魯迅誕辰50周年慶祝會的最初發起人為柔石、馮雪峰、馮乃超。后來,他們又拉上了許廣平。當時頗感困難的是場地。因為魯迅當時的處境還有危險,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通輯令仍未撤銷;許多人聚集一起為魯迅祝壽,目標也不會小,因此一個安全的場所非常重要。他們想到了史沫特萊,一個外國人租的場所安全系數要大得多。馮雪峰隨后找到與史沫特萊過從甚密的左聯成員董紹明,請他出面與史沫特萊聯系。
史沫特萊了解事情經過后,一口答允。幾天后,她以自己的名義在法租界租用了一家由荷蘭人開的帶有小花園的小型西餐館,其地理位置、規模大小,完全是按照要求選定的。
9月17日下午,史沫特萊懷著興奮的心情早早來到荷蘭西餐館。前來祝壽的客人陸續抵達,包括茅盾、馮雪峰、陽翰笙、田漢、葉圣陶、馮乃超、柔石、馮鏗、李偉森、胡也頻等,以及“左聯”、“社聯”、“美聯”、“劇聯”、中國紅軍后援會等各界代表數十人。不多時,魯迅和許廣平抱著剛滿周歲的小海嬰來到了。史沫特萊高興地迎上去,陪著魯迅走進布置好的小花園。客人們都擁上來向魯迅祝賀、問好。魯迅慈祥地微笑著和他們一一握手致謝,史沫特萊在一旁不失時機地為魯迅拍了好多照片。魯迅在大家的簇擁下,走到一張放著鮮花的桌子旁坐下,接著,致辭,聚餐,敬酒,魯迅致答謝詞,大家歡聚一堂,氣氛熱烈。
這是一次成功的策劃。活動結束后,馮雪峰、柔石、魏全枝3人護送魯迅一家回到寓所。史沫特萊作為名義上的東道主自然留在了后面。在整個慶祝過程中,她始終高度警惕地注視著周圍動靜,不斷到外面巡望。活動結束后,她不禁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輕松。望著魯迅遠去的背影,她驀然記起魯迅說過的一句話:“不遠總有一個大時代要到來!”
然而,在這“大時代”到來之前,史沫特萊卻在中國遭遇了一次牢獄之災。那是她在廣東省采訪時,國民黨廣州市警察局以假護照的名義將其逮捕,并強加其俄國間諜的罪名。當時,德國和美國駐廣州總領事都曾出面干預,直到華盛頓官方證實她美國公民資格的復文寄達時,她才被釋放。由于在獄中受到折磨,史沫特萊隨后赴菲律賓療養了3個多月。她再次來到上海時,自然受到了左聯同志的熱情歡迎。1933年,史沫特萊參加了宋慶齡、蔡元培等發起的“中國民權保障同盟”,負責對外宣傳工作。此后,她的名字被列入國民黨特務的“黑名單”。不久,《法蘭克福日報》被德國納粹接管,報社在向她支付了6個月工資后便終止了她的記者工作。史沫特萊從此成為自由撰稿人。這年5月,史沫特萊因身體狀況欠佳而前往蘇聯療養。療養期間,史沫特萊完成了《中國紅軍在前進》一書的寫作,后來紅軍出版社將該書更名為《中國紅色風暴》出版。
1934年秋天,史沫特萊再次來到了她思念的中國,來到了黃浦江邊的上海。上海左翼文化人張開熱情的雙臂迎接這位重歸上海的國際友人。尤其是魯迅得知消息后,專程看望了史沫特萊。這次,史沫特萊將她的第二本著作《中國人的命運》俄譯本贈送給了魯迅。
1936年3月的一天,史沫特萊從一份《國際新聞》中讀到了中國紅一方面軍完成長征壯舉的消息。她立刻把這一好消息告知魯迅,并建議魯迅給紅軍發電報祝賀。史沫特萊稱賀電可由她發第三國際轉。這樣,便有了以魯迅、茅盾聯名致中國工農紅軍的賀電。此賀電之后在中共西北中央局機關報《斗爭》上全文刊出,成為中國紅色歷史的重要文獻。以后每每提及此事,魯迅總是很坦誠地說:“那都是史沫特萊的主意。”言辭間充滿了贊許之意。
史沫特萊在與魯迅的接觸中,知道他對版畫情有獨鐘。為此,她特地將其朋友——德國進步版畫家凱綏·珂勒惠支介紹給魯迅。魯迅對珂勒惠支的版畫非常偏愛,為了讓更多的左翼美術工作者能欣賞到她的作品,魯迅與史沫特萊一起合編出版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魯迅對史沫特萊說,這是他們合作的又一個結晶。
1936年9月,在朋友埃德加·斯諾的影響下,史沫特萊離開她生活達7年之久的上海,經西安前往陜北蘇區,翻開了她生活新的一頁。
英國翻譯家伊羅生
及其《草鞋腳》
伊羅生原名叫哈羅特·伊賽克斯,伊羅生這個中國名字是他來上海后茅盾為他起的。伊羅生曾擔任《紐約時報》記者,1930年來中國,任上海英文報紙《上海大美晚報》及《大陸報》的記者、編輯。夏衍說:“他到中國的時候,正是左聯成立之后,我和他第一次談話,他就告訴我,他是美國共產黨派來的,同情中國革命。”作為《大陸報》記者,伊羅生曾赴湖南、四川考察過中國農民生活,對中國社會的基本狀況有了更深切的了解。1932年1月13日,他在史沫特萊的建議與幫助下,創辦了在上海頗有影響的《中國論壇》半月刊。刊物以介紹中國人民的革命斗爭與進步的文藝作品為主。茅盾在《我走過的道路》中曾回憶說:“我和魯迅是通過史沫特萊的介紹認識伊羅生的,當時他很年青,才二十多歲。《中國論壇》出版了整整兩年,在這期間我們與伊羅生常有來往,許多中國報紙不準刊登的消息,我們就通過《中國論壇》報道出去,例如‘左聯五烈士’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的消息,就首先公開登在《中國論壇》上。”然而《中國論壇》僅辦兩年便停刊了,原因則是由于伊羅生和史沫特萊在編輯方針上發生了分歧。
此后,伊羅生開始了一項新的計劃,他決定將中國革命作家的作品介紹到西方去。為此擬選編一本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集,擬定書名為《中國被窒息的聲音》。為了這一計劃,伊羅生專程拜訪了魯迅。魯迅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表示將盡力相助。伊羅生于是請魯迅幫他草擬1份篇目。魯迅稱,草擬篇目的事可以請茅盾一起來做。自從《子夜》出版后,茅盾已被公認為是繼魯迅之后最重要的作家。想到有中國兩位最杰出的作家的指導和幫助,伊羅生覺得十分幸運。隨后,他又“得寸進尺”地提了更多要求,包括請魯迅寫一篇序言,魯迅、茅盾各一篇自傳以及所選作家的作品簡介、中國左翼文藝期刊簡介等。魯迅以他的微笑答應了這位充滿熱情的異國年輕人的“奢侈”要求。
此前,魯迅曾幫助斯諾編了1本書名為《活躍的中國》的中國現代小說集,但那本書側重于老作家的作品。為此,魯迅和茅盾談起時總覺得有些遺憾,希望以后能有機會彌補。所以,當伊羅生提出這一選題后,茅盾和魯迅就在一起做了一次研究,“認為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可以把左聯成立以后涌現出來的一批有才華而在國外尚無人知曉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介紹到國外去,也彌補了斯諾那本書的不足”。因此,魯迅和茅盾都很熱心,對伊羅生提出的要求盡量予以滿足。
當時選定的作品有夏征農的《禾場上》、歐陽山的《水棚里的清道夫》、丘東平的《通訊員》、冰心的《冬兒姑娘》、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以及魯迅的《風波》、《傷逝》等。在魯迅、茅盾選編文章時,伊羅生將書名易名為《草鞋腳》,改動的靈感來自魯迅的一篇演講。魯迅說,有些作家自命為“第三種人”,要超然于斗爭之外,這些人“先前曾用皮鞋踏進中國的文藝園址里去,卻又想牢牢坐定,拒絕那些穿著破爛的草鞋的人踏進去”。所以伊羅生以“草鞋腳”命名,喻指那些真正的左翼文藝作家。新書名得到了魯迅的首肯。
《草鞋腳》從最初選編到最終出版,中間內容有過數次變動,但一直是在魯迅、茅盾和伊羅生之間反復蹉商決定的。當時伊羅生和妻子維奧拉已從上海遷居北平。為此,就《草鞋腳》的問題,魯迅、茅盾和伊羅生之間多次通信商議。魯迅、茅盾在給伊羅生的信中說:“我們覺得像《草鞋腳》那樣的中國小說集,在西方還不曾有過,中國的革命文學青年對于你這有意義的工作,一定是很感謝的。”但由于后來美國政治環境的惡劣,傾注伊羅生、魯迅、茅盾大量精力的這本《草鞋腳》遲至1974年才由倫敦哈拉普公司出版。雖然遲了30年,但它仍為海外最早出版的中國進步作家的現代短篇小說集。
《草鞋腳》中專門印有作者介紹,除魯迅、茅盾外,還有郭沫若、郁達夫、葉紹鈞(葉圣陶)、丁玲、蔣光慈、樓適夷、胡也頻、柔石、應修人、王統照、夏征農、丘東平、何谷天(周文)、殷夫等,其中不少是根據他們的自傳材料整理而成的。《草鞋腳》出版時共選擇了16位作家的25篇作品,集子雖命名為小說集,但仍有郭沫若的三幕劇《卓文君》和殷夫的詩《血子》。全書后面還有對左翼刊物的介紹,其中包括《太陽》《文化批判》《創造月刊》《奔流》《萌芽》《北斗》《十字街頭》等。可以說,《草鞋腳》不失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份重要資料,美國人伊羅生為此作出了不懈努力。
斯諾夫婦關于中國左翼
文化的問題單
1936年4月,著名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從北平悄然來到上海。這是一次秘密之旅,他希冀通過宋慶齡促成赴陜北采訪中國共產黨人的計劃。行前,他的夫人海倫交給他一份用打字機打印出來的問題單,要求他到上海專程拜訪魯迅當面求教。這是一份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問題單,其中洋洋灑灑羅列了23個問題。
美國人彼得·蘭德所著的《走進中國》一書中是這樣介紹斯諾的:“他從美國出發時是想進行一次環球旅行。他有美國人的種種特征,相貌英俊。但他的學位卻不高,他在新聞學院的學歷并不完整。可是他來自書香世家,其父是一個出版家。”斯諾的成長過程有一部分是受到馬克·吐溫作品的影響。受惠于此,斯諾養成了活潑自如的性格。很快,他在上海應孫中山的兒子、鐵道部門負責人孫科的邀請,得到乘火車漫游中國的機會。孫科請斯諾寫一本小冊子以吸引外國人到中國旅游,同時斯諾的文章還可在《密勒氏評論報》上發表。從此,斯諾開始向世界介紹他所知道的中國,他頻繁為《星期六郵報》、《紐約太陽報》寫稿,很快成為擁有大量讀者的一位詮釋東方的權威作者。斯諾的成功,吸引了一位美國本土姑娘的注意,她就是出生于猶他州的海倫。一種神奇的力量使海倫不顧一切地從美國來到中國尋找斯諾,想看看他是如何寫出那些令她贊嘆不已的文章的。海倫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對年輕的男人來說可謂魅力無限。斯諾沒有放棄這樣的機會,他終于將柔情似水的海倫擁入懷中。
海倫曾經說過,決定她一生道路的有一本書和兩個中國人。一本書是《綠野仙蹤》,兩個中國人分別是宋慶齡和魯迅。“埃德加和我先后結識了宋慶齡和魯迅,他們就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們。他們使我倆明白如何去研究中國社會,怎樣去認識錯綜復雜的中國問題。我們從宋慶齡和魯迅身上發現了東方的魅力,看到了中國的希望。在中國,埃德加和我受宋慶齡、魯迅的影響最大。我倆不謀而合,最初的計劃極其相似,都想看一看中國就走,結果一待下來,竟是十幾個年頭。”若干年后,海倫在美國康州一個小鎮上的一席話,仍然洋溢著她對中國的獨特情愫以及對宋慶齡和魯迅的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
當時斯諾、海倫正聯合編著一本名為《活的中國》一書,其中有一篇關于《現代中國文學運動》的概述,由海倫執筆。海倫是一位很有文學才華的女性,就是斯諾在其面前也“甘拜下風”。為了寫好《現代中國文學運動》,海倫專門向當時所熟悉的、活躍于中國文壇的蕭乾、楊剛等人發過問題單,求教一些她不能定奪的問題。當然,海倫非常清楚,這些問題的權威解釋非一人莫屬,即魯迅。海倫認為,要弄清這些問題,必須當面聆聽魯迅的指教,然而身在北平的她還沒有合適的機會南下。直到1936年4月,斯諾秘密赴上海,海倫因有事不能同行,卻沒有忘記請教魯迅的問題單。她將任務交給了斯諾,并囑其一定要抽空拜訪魯迅。
斯諾這次在上海會見并采訪魯迅的情況幾乎沒有任何檔案記載,也無回憶錄所涉及,就連有記日記習慣的魯迅在日記中也未提及。對此,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姚錫佩在《斯諾“向魯迅致敬”的啟示》一文中有一番見解:“那次,斯諾到上海是秘密的,時間很緊促,但他還是一而再地造訪魯迅,表現了他對魯迅的無限景仰和關切之情。那么,魯迅為什么沒有在日記中記過這次會晤呢?推想起來,很可能是在會見中,斯諾把自己陜北之行的計劃告訴了他可以信賴的魯迅。而魯迅出于對同志的愛護,是從來不把負有特殊使命的友人寫入日記的,對瞿秋白、馮雪峰是這樣的,對斯諾也是如此。”
斯諾與魯迅這次見面的細節不得而知,但有幸的是斯諾之后專門整理了這次談話稿,而且完全是按照海倫的問題單逐一羅列解答的。這是一份對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對左翼文學運動有著十分重要意義的資料,從中可以讀出魯迅當時對左翼文壇現象的系統看法。
在此僅摘錄部分問題,從中可見魯迅深邃的思想和獨特的視角,當然也包括其歷史局限性。
問題一:自1917年的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涌現出來的最優秀的作家有哪些?
茅盾、丁玲、郭沫若、張天翼、郁達夫、沈從文、蕭軍。
問題三:包括詩人和戲劇作家在內,最優秀的左翼作家有哪些?
茅盾、葉紫、艾蕪、沙汀、周文、柔石、郭沫若。蕭軍、張天翼被認為有左翼傾向,但不是左翼。丁玲是左翼作家,可是自從她被捕,與馮達結婚以后,魯迅認為她完了……他認為,蕭軍的妻子蕭紅是當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很可能成為丁玲的后繼者,而且她接替丁玲的時間,要比丁玲接替冰心的時間早得多。
問題十八:何謂現代文學的最好時期,是新現實主義運動嗎?
對。如果你指的是左翼文學,“新現實主義”是現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運動。
問題二十:在中國最有影響的歐美作家是誰?對中國的哪些作家產生過影響?
勞倫斯的著作翻譯了,其他作家都還沒譯介過來。俄國和日本文學在翻譯文學中占有絕對重要的地位。除俄國文學和日本文學外,最近被譯介過來并具有相當影響的作家有劉易斯、辛克萊、雷馬克。3年前,辛克萊的作品很受歡迎。雷馬克在1930年是風靡一時的作家。在俄國文學中,高爾基的作品譯介得最全,其影響也最廣。為了贏得讀者,甚至連國民黨的作家也不得不在他們的刊物上翻譯、發表俄國文學作品。
僅從以上部分內容的擷錄中,不難看出海倫提出問題之廣泛,當然她始終是圍繞中國左翼文藝運動這一主題。而魯迅回答的獨特視角也清晰可見。
斯諾、海倫夫婦在上世紀30年代刻意創造了那次機會,使魯迅能夠廣泛地、系統地、也是最后一次暢談了他對新文學運動中許多問題的看法。魯迅在回答這份問題單提出的問題后不到半年時間即與世長辭,因此這份資料的價值則更加彌足珍貴。它不僅見證了斯諾、海倫夫婦與魯迅的交往,而且對研究斯諾、海倫夫婦在中國的革命活動,對研究魯迅的晚年思想,對正確理解和評價現代中國左翼文藝運動都是大有裨益的。
鹿地亙與《魯迅雜感選集》
1936年春天,日本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來華,在內山完造的介紹下,山本會晤了魯迅。他對魯迅說,希望中日兩國能夠“交換彼此的創作”,作為藝術上進行交流的第一步,同時希望魯迅能夠推薦一些作品在日本《改造》雜志上發表。魯迅深以為然,也很熱心此事。但他畢竟很忙,加之身體欠佳,沒有精力再做一些具體的工作。為此他想找一個諳熟日語的人來具體實施這一計劃。正好這時有一個合適的人進入了魯迅的視線,他就是鹿地亙。
鹿地亙原為日本普羅作家同盟的書記長,1934年被捕入獄,一年后獲釋,喬裝改名混在一個來中國演出的日本戲班子里。此后他即在戲班子里以扮個小滑稽的角色為生,戲班子回國后,他留在了上海。不久,鹿地亙與在上海當舞女的池田幸子相識,兩人遂同居,靠池田幸子的收入維持生活。但時間一長,鹿地亙難耐那份清閑,于是,他找到了內山書店,并在內山完造的介紹下認識了魯迅。
這時的鹿地亙急于要找到一份差事,而魯迅又需要找一位能翻譯日文的人。如此機緣,遂使鹿地亙參加了翻譯小說的工作。魯迅將鹿地亙介紹給了胡風,并將為《改造》雜志挑選作品的任務也交給胡風辦理。因為魯迅當時一直病魔纏身,他選編了蕭軍的《草》之后,即有力不從心之感。胡風果然不負重托,他很快又選編了5篇小說,分別為彭柏山的《崖邊》、周文的《父子之間》、歐陽山的《明鏡》、艾蕪的《山峽中》和沙汀的《老人》。幾位作者均為左聯成員,他們的作品在讀者中也已有一定的影響。胡風的選擇也是經魯迅認可的。
之后,胡風便與鹿地亙頻繁地接觸。鹿地亙的文學修養還算不錯,但遺憾的是中文一點都不懂,這下便累了胡風,他只好先將小說內容口譯給鹿地亙,再由鹿地亙分別將其筆譯成日文。《改造》雜志陸續發表了這批來自中國左翼作家的小說。此后,改造社的山本社長通過內山完造向魯迅傳達了希望出版《魯迅雜感選集》的信息。
魯迅答應了山本社長的要求,選編的任務還是交給了胡風,日文翻譯的工作仍然延請鹿地亙。將魯迅雜文介紹到國外,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主要是因為魯迅獨特的雜文語言風格以及每篇雜文形成的特殊背景和起因。這樣,胡風的擔子就更重了。因為對魯迅雜文的理解完全靠胡風傳遞給鹿地亙,而對于與中國現代文學有所隔膜的鹿地亙來講,這個翻譯任務自然更不輕松。胡風夫人梅志曾經說過,當時,胡風每隔一兩天就要到鹿地亙家幫他翻譯,每次都是半天時間。
由于翻譯魯迅雜文的緣故,鹿地亙與魯迅接觸更多了,而且彼此也更加熟悉了。有一次,鹿地亙攜夫人池田幸子一道拜訪魯迅,魯迅還特地邀請他們到上海大戲院看了場蘇聯電影《冰天霧地》。那天是魯迅大病后看的第一場電影,因而他情緒極高。
然而令鹿地亙扼腕頓足的是,就在他緊鑼密鼓地翻譯魯迅作品時,他十分敬仰的魯迅突然長辭人世。悲痛異常的鹿地亙成為當時最早赴魯迅寓所的吊唁者之一。
魯迅逝世后,日本改造社立刻調整了原來擬出版《魯迅雜感選集》的計劃,而改為出版七卷本的《大魯迅全集》,這樣便將原鹿地亙翻譯的內容擴充了許多。改造社還聘請內山完造、伊藤春夫、許廣平和胡風等人為編輯顧問,其中三卷雜文仍由鹿地亙翻譯成日文。鹿地亙將此工作視作紀念魯迅的最實際的行動,故而傾注很深的感情和極大的熱情。
1938年3月27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鹿地亙以日本作家的身份到會祝賀。此后,作為一名有正義感的日本人,他義無反顧地融入了中國抗戰文化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