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長篇小說《木筏工》節選）

神奇的大自然將雄偉的天山山脈一分為二，創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奇跡。南疆的城鎮，被這里的人用勤勞的雙手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創造成一片片美麗的綠洲。一座座干涸的禿山和大片大片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包圍著它們。在那些神秘的沙漠當中，不知什么時間曾經繁榮昌盛一時，又不知何時衰落破敗的一座座古城遺址靜靜地躺在那里，敘說著它們的滄桑。而坐落在天山北部的伊犁河谷，卻被一座座嘩嘩流淌著雪水的高高雪山滋養著，喝著這些雪水生長的茂盛的森林、奇花異草覆蓋的無際草原、伊犁河兩岸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因此，自古以來從內地來這里的客人們驚嘆地把這里稱作“塞外江南”。

無論怎么說，在北疆謀生比在南疆謀生更容易一些。在南疆人的嘴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在北疆的一條河里流淌的是牛奶，另一條河里流淌的是蜂蜜。”當年，從天山頂上翻越到伊犁河谷只有一條路，穿越高高的雪山、冰川，人們稱“冰大坂”。在這條路上，帶轱轆的交通工具是行不通的，人們只能牽著馬匹、毛驢艱難而小心翼翼地通過。稍不留神連人帶馬掉進懸崖，寒風中連人帶馬被凍死的事情時有發生。盡管這條路如此危險，但那些為了淘金、為了謀生、喜歡冒險的闖蕩者、想著把一個子兒變成十個子兒的商人們，絡繹不絕地穿過這條路來到了伊犁河谷。

庫瓦尼就是從南疆跟著一位驢販子，把一群驢幫著趕到伊犁企圖淘金的南疆人之一。最初，他把那驢販子做為工錢給他的那點錢裝在口袋里，在伊犁的街上轉悠。伊犁的集市的確熱鬧非凡，那些大小商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穿過街道的那些駝隊，掀起陣陣塵土，向著驛站方向走去。掛在駱駝、馬匹脖子上的大小駝鈴發出的高低不平的各種聲音，飄蕩在集市上空。一個駝隊的駝鈴聲漸漸遠去，又一個駝隊的駝鈴聲又傳來。那些農民趕來趕去的發出“咣當、咣當”聲音的兩個大木轱轆的牛車，發出清脆鈴聲的“六根棍”馬車，那些裝飾華麗的帶有車篷的馬篷車，那些趕車人“駕！駕！”的吆喝聲，吵得人耳朵疼，馬路上揚起的塵土，嗆得人嗓子疼。那些大大小小餐館爐灶里的火燒得通紅，跑堂子的伙計吆喝著跑來跑去，不時有人被什么東西絆倒，又爬起來。那些蒸包子的鍋蓋在蒸氣中上下掀動著，炒勺的四周“嗞嗞”作響，冒著煙，還在滴油。有時在爐灶烈焰作用下，炒勺中竄出一股火苗。烤肉攤上擺滿的肥瘦相間的烤肉串中冒著一縷縷青煙。各種美味的佳肴讓食客們的食欲大增，吃飽喝足后露出微笑，三三兩兩離去的食客們的背影，如畫般映入庫瓦尼的眼簾。其實那個驢販子給他的工錢，沒幾天就被他花光了。他只好在那些茶館處鋪著草席的土臺子上，在一些驛站的院子里，在河邊的大樹底下半饑半飽地過起了浪跡天涯的日子。盡管這里的集市是那么繁華，可找不著工作的外鄉人和窮人也不少。

有時，庫瓦尼把雙手枕在頭上，躺在曠野中望著天上的繁星愣神：“嗨，難道那個被人們稱贊為一條河里流淌牛奶，一條河里流淌蜂蜜，不，不，一條河里流淌的是黃金，另一條河里流淌的是銀子的伊犁就是這個嗎？”這里的河里假如真的流淌著牛奶蜂蜜的話，人家也不能把牛奶和蜂蜜白給你呀？關于這一點有一位詩人曾這樣寫道：

“天下的鍋底都是黑的，伊犁的也一樣，

窮人家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緊巴巴。

那些腿腳勤快，能起早貪黑的人，

日子過得好不到哪兒去，勉強養活一家。

那些只想不勞而獲，希望從天上掉餡餅者，

整個夏天只會成蚊子的食物，美味絕佳。

那些好賭，欠人家錢財的賭徒們，

一年四季在煤礦當背煤工，不敢回家……”

時間過得很快，夏天過去冬天來臨。當年，伊犁的氣候奇冷，雪下得也特別大。由于雪厚、雪多，一到冬天通向遠近的各條路都是封堵的。周邊鄉下的人，需要進城辦事，只能等到來年春天雪融化了、道路通了才能進城。城里的街道上，有不少肩背鏟雪工具，替人家鏟雪謀生的外來務工者在走來走去地尋找活。一次下雪就是一連幾天，待雪停下，天晴之后這些人不知從哪些地方竄出來，背著鐵锨走街串巷，每到一戶人家門口便停下，把腦袋從大門伸進去喊：“鏟雪嘍！鏟雪嘍！”需要鏟雪的人家，叫他們進來，他們先把房頂上的雪鏟到院子里，然后堆成堆，找來拉車拉到外邊。那時，在城墻里邊蓋的民宅院落及街道很狹窄，像這種院落里的雪一般用抬把子抬或者用小冰車推出之后再拉到城墻外的河溝里倒掉。庫瓦尼來伊犁的頭一年冬天就是這樣與他的同伴們一起為他人鏟雪度過的。

那個年代，伊寧市也以它的泥濘而著稱。一到冬天，每家每戶從房頂上鏟下來的雪，堆積到街道上，人們走來走去，自然會形成一條條冰雪通道。到了春天，上邊的一層融化，底下的會變成堅硬的冰層。每當這時，街道居委會的大小頭頭們跑到每座院落、每個店鋪門前大聲喊：“快把門前的冰雪鏟除干凈！”待他們還沒把冰雪鏟除完，天氣便熱起來，慢慢開始融化的雪水，從冰塊下流出來，與路面上的泥土一起會變成一條條泥巴河。城東邊地勢較高，從城東流淌過來的泥巴水，流到城中的驛站門、漢人街、塔什甫來克等地形成一片片的泥巴水塘。每當這個時候，那些趕車進城的農民，不知道道路哪兒平哪兒洼，直接把車趕過去，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車就陷進泥坑里出不來，無奈之下，他們費力將馬匹拉出來，這種事時有發生。還有一些性急者，每當這種時候用鞭子狠抽馬匹，強拉硬拽，結果不是車軸斷了，就是車轱轆毀了。然后哀嘆發誓道：“再不趕車進城了，再趕車進城我就是孫子……”

對伊寧市的泥巴，民間曾流傳這樣的民謠：

伊犁的繁華，

曾名揚天下，

可讓人頭疼的是，

它那春日的泥巴。

幽默風趣的伊犁人，把這里的泥巴編成各種各樣的故事和幽默傳頌。

當年俄羅斯駐伊犁的領事館有一位門衛。一天，他身穿一身沙皇時的戎裝，佩戴將軍肩章，頭戴一頂頂上插著根金屬鐵棍的圓形頭盔，想觀賞一下伊寧市里的泥濘景象，于是騎著一匹上等的高頭大馬出了領事館的大門。那時，城墻外的那條修城墻時挖的壕溝還在，從四面八方流淌過來的泥漿水流到壕溝里，把壕溝填滿了。那位領事館的門衛騎著高頭大馬在城周圍轉來轉去覺得無聊，過去他曾聽說這里釀的白酒不錯，于是為了喝兩杯進了一家酒鋪。可他一喝起來便多喝了幾杯，到了天黑他才搖搖晃晃從酒鋪出來，騎上他的馬，不管道路是泥潭還是平坦揚鞭而去。那時，正好是晚春時節，到處是冰雪融化的泥漿水，就是在白天，你也弄不清路的哪一處是溝，哪一處是平地，何況是晚上呢？這位哥們乘著酒勁，哼著小曲沿著城墻邊一路快馬加鞭，結果連人帶馬掉進了那條積滿泥巴水的壕溝，再沒出來。

第二天，領事館的人出來尋找這位失蹤的門衛，他們到處打聽，找到那個門衛曾去喝酒的酒鋪老板，把他帶回到領事館審問：

“你們說的是頭戴頭盔，身穿沙皇軍裝的那個俄羅斯人嗎？”

“對，正是他！”

“他昨天的確光顧過我的酒鋪，他點了幾個下酒菜，喝得很開心，他也許把這里度數較高的白酒當成了你們那里度數較低的沃特卡了，一杯接一杯喝了真不少，我們勸他少喝一點，他根本不聽，這個人還很幽默，還唱了不少俄羅斯歌曲、哈薩克歌曲和塔塔爾歌曲。他的這一唱還給我們店里招來不少顧客呢！當他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問我附近有沒有娛樂場所，我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于是，我告訴他附近的酒家洗浴，他高興地東搖西晃出去了，再沒回來。我連他是怎么騎馬過來的也不清楚。”

那天夜里他們把這里所有娛樂場所折騰了一遍，把在那里謀生的幾個小姐連她們的老板都抓起來了，但案子還是未破。

當天熱了，冰雪消融，柳枝開始吐綠的時候，有一人沿著城墻走來時，突然不知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一點來一個大馬趴。那個人：“什么東西絆倒我了？千萬別絆到了其他人！”于是他回頭一看，原來有一根白色的金屬露出地面。在那個年代，人們在地上拾到一塊破鐵掌也會撿起來拿回家，心想拿到鐵匠鋪可以用來打什么家什。于是，他想把這個露出的金屬拔出來帶回家，使勁一拔，結果拔出來一個頭盔，他再把頭盔拔出來，發現頭盔下有一個腦袋，于是，他找來坎土曼和鐵锨一挖，挖出了那位佩肩章的領事館的工作人員。當時，他眨巴著眼睛，渾身散發著酒氣。一位圍攏來看熱鬧的人伸出手對他說：

“把手給我！”

“我屁股下還有一匹馬呢！”他回答說。

他們把他拉出來時，果真下面還有一匹配好鞍的高頭大馬。

滿街泥濘、滿街流淌泥漿水的一天，庫瓦尼顯得很不高興，心想：“我為什么到這里來呢？這種半饑半飽的日子何時結束呢？”他邊想邊走在淌著膝蓋深的泥漿水的大街上。

“趟吧！趟吧！”庫瓦尼自言自語地對自己說：“你不是拋下心愛的故鄉喀什噶爾，想把流淌在伊犁河里的黃金淘走的男子漢嗎？趟吧！也許在泥漿里能撈到一塊黃金哩！”

庫瓦尼就是這樣自言自語地走在流淌著泥巴的街中央。路兩邊聚集了不少因泥巴過不了馬路的人。這時，庫瓦尼聽見一個小孩哭著向他求救的聲音：

“大哥，麻煩您把我背到馬路那邊吧，我媽媽在馬路對面等我呢！”

庫瓦尼把視線轉向那個孩子，一個可愛的小男孩用渴求的目光望著他，馬路對面一位女人在向她招手。

“喂，小孩，你怎么會在馬路的這邊，而你母親卻在馬路的那邊呢？莫不是你出生時在馬路這邊，而你母親卻留在了那邊呢？還是你母親生你的時候，你就在馬路這邊的呢？”

那個小孩子不知道庫瓦尼在說什么，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庫瓦尼向他走過去，將背對準他說：

“來吧，趴到我脊背上！”

庫瓦尼把小孩子背到馬路對面他母親跟前，他母親把能買一圓馕的銅板塞在了他手里。他又把一位較瘦的要求過馬路的老頭從馬路的這頭背到了那一頭，那老頭同樣塞給他也能買一個圓馕的銅板，并舉手為他祈禱。

庫瓦尼望著手中能買兩個圓馕的銅板，感嘆道：“啊！干這個生意也不錯，這個年頭誰會白給你兩個馕呢？把一個人背到那邊再把另一個人背到這邊，也不是冤枉路，掙雙份錢！”

“喂，還有誰需要過馬路？”庫瓦尼向四周喊道。

這時，一位微胖，豐滿而很有風度的女人出現在馬路的這邊。現在的女人以瘦為美，那時，瘦是貧窮、疾病的象征，越胖才是健康、富態的標準。

“喂，那一位，幫我過到馬路對面可以嗎？”

那個女人說完仿佛為一個陌生男人把自己背到馬路對面而感到羞愧地向四周掃了幾眼。

庫瓦尼來到那個女人面前，稍稍愣了一下，在他面前站著微胖——但不是臃腫——四肢較勻稱、容貌姣好的一個女子。庫瓦尼來到那個女人面前，背過身，微微往前欠了一下身，希望那個女人趴到他的背上。

“哎呦呦，真是難為情呦，這個泥巴真是的……”那個女人說著望了望四周。

“有什么難為情的？”一位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人說道：“如果您不這樣，難道飛到對面嗎？別難為情了，快趴到他身上，當您需要這樣做的時候，這也不是什么難堪的事！”

“您能背得動我嗎？我這個塊頭……”

“快一點夫人，放心地趴在我的背上吧，省的招來更多看熱鬧的！”庫瓦尼說道。

再沒必要猶豫了，那個女人終于趴在了庫瓦尼的身上，站在周圍看熱鬧的人當中幾位笑著向他們干咳了幾聲。當那個女人緊緊地趴在庫瓦尼的背上，兩手緊緊地抓住他雙肩時，庫瓦尼差一點暈過去。三十多歲了，還未結過婚，不曾接觸過女人的庫瓦尼，此時此刻第一次感覺一個異性把她軟軟的、酥酥的胸貼到自己瘦弱的脊背上那暖暖而酥酥的感覺，他的全身在這種感覺中抖動。庫瓦尼用兩個手緊緊抓住女人的大腿與臀部之間開始往前走。這種景象對那些喜歡開玩笑的伊犁人來說是比較難得的，于是站在馬路兩邊看熱鬧的人群開始起哄了：

“哇！馱物太重，馱物的牲畜太瘦了！”

“嗨，這個牲畜很可能走不到馬路的那邊……”

“啊，也許兩人會倒在泥漿里……”

也許他們說的對，庫瓦尼的腳步越走越不穩當，這并不是因為馱物太重，而是因為這位緊緊貼在他身上的異性體內傳到他心里的那種甜蜜而奇妙的感覺，使他的腳步開始錯亂起來。

“哎呦，哎呦，難道這個人真的背不動我了嗎？”那個女人開始緊張擔心起來。

庫瓦尼背著女人還是往前走了十幾步，站在泥漿中間。這時那位女人想從他身上滑下來也不可能了，如果下來只能掉到泥漿里。其實，即使這個女人望著那些看熱鬧的人難為情，也不想從庫瓦尼身上滑下來。因為，從這位年輕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屬于男人的氣味和汗味也使她開始陶醉。

“喂，聽我說，如果真的背不動還是往回走吧！”

“夫人，都走到這兒了，讓我怎么往回走呢？”

“那么，請你再鼓一把勁吧，真主在上，再怎么您也不會把我扔到泥漿里，讓我在眾人面前出丑對嗎？”

“真主會保佑吧！”

“如果真的背不動……”

“夫人，我一個三尺男子漢怎么可能背不動您呢？”

庫瓦尼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可他心里希望著永遠走不到馬路對面。此刻，他還希望把這個漂亮而豐滿的女人一直背過冰達坂。他還是慢慢移動腳步，當他走到泥漿中間，還差幾步就能到馬路對面時停下了腳步，因為他覺得到了對岸仿佛會失去一種珍貴的東西。

“喂，怎么啦？”女人發現庫瓦尼停下后問道。

“我不行啦！”

“您怎么不行啦？”

“我也不知道，夫人，反正……”

“是因為背不動嗎？”

“我也不知道，雙腿直發軟，邁不開腿……”

“哎呀，你這個人都走到泥潭中間才說這個話，難道真讓我出丑不可嗎？”

“怎么可能呢？夫人，我真想把您一直背到那些荒無人跡的戈壁荒灘呀！”

“別開玩笑了，在那個荒無人煙的戈壁灘干什么？真的，我有急事，非常感謝您，快把我背到對面吧！我會讓您滿意的！”

“說吧，怎么讓我滿意呢？”

“您說多少我給多少！”

“我想要的恐怕您給不了吧！”

女人知道他在說什么，心里覺得甜滋滋的。其實，她也不愿意從這個散發著男人味的男人身上下來。她為男人去世守寡已經好些年了，她幾乎忘記了那些曾騎在她男人背上撒嬌的情形。庫瓦尼也不甘心走到對面，從女人身上傳來的那種甜蜜的感覺和女人勾魂的氣味讓他的雙腿發軟，走不動。

“喂，好兄弟，愿您心想事成，求求您把我平安背到對面吧，我與其掉到這個泥漿里出丑，還不如死去的好！”

“我也想把您平安背到對面，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雙腿沒勁，讓我說什么好呢？要我說呀，我就這么背著您，永遠不放下該有多好，假如這個泥漿沒有盡頭就好了……”

“哎呀，你這個人胡說些什么？您莫不是喝醉酒了吧！”

“我本來沒喝酒，可這會兒像是喝酒了！”

“別開玩笑了，真的，我有急事，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您？”

“您有什么急事？”

“我母親病了，這會兒她正盼著我盡快些回家呢！”

“好哇，您真聰明，把母親扯出來了，母親是偉大的……那好吧！”

庫瓦尼邁開步子背著這個女人終于到了對面的馬路邊。說實話，這個女人也沒什么急事可辦，她是到一位朋友家串門呆了一個禮拜，也沒想到街上有這么多泥漿就出門準備回家了。急著回到家也沒什么可干的事，但也不能為了這個在泥漿中間，像一只青蛙一樣趴在一個陌生男人背上讓人取笑也不是事呀！

平安到達馬路這邊之后，這個女人輕輕從庫瓦尼身上滑下來，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后稍稍修整了一下裙擺和衣服，再把目光移向了庫瓦尼。剛才在馬路的那邊讓他背自己時也沒正眼瞧過他一眼，只是想他是一個背人過馬路來掙錢的腳夫。但是，經歷這只有十幾米路短暫的親密接觸時的感覺，讓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要細細瞧瞧這個腳夫一眼的想法。其實，他是一個很精神、很標致的年輕人，雖然貧窮和生活中所遭受的苦難使他眼圈周圍過早出現了魚尾紋之外，他那炯炯有神的一雙眼神中充滿了火熱的激情。女人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戴在食指上的一枚金戒指抽出來，塞在了庫瓦尼的手上。

“請您收下，一點小意思，謝謝你！”

庫瓦尼的眼神不是在手心里的金戒指上，而是在漸漸遠去的那個女人身上，這時，在他周圍立即出現了幾個看熱鬧的人。

“庫瓦尼，今天的這個泥漿莫不是給你帶來桃花運了！”一位認識他的人說道。他是對面街上馕鋪里的打馕師。庫瓦尼經常到這個師傅的馕鋪買馕吃，如果沒錢，這個師傅就在被煙熏黑的墻上畫一道，賒賬給他馕。剛才他一直站在那里看庫瓦尼怎么背那個豐滿女人的熱鬧。

“你把手心打開！”另一個人說：“剛才那個女人到底塞給你什么啦？”

庫瓦尼打開手心后，哇！周圍的人驚呆了，在他手心里一枚鉆石金戒指在閃閃發光。

“莫不是純金的？”

“真是純金的！”

“這位赫赫有名的古麗阿依姆夫人不給他金子還給他什么？她渾身上下都是金子，抖動一下會叮當掉下來一塊金子！”

“什么，你認識這位夫人？”打馕師問這個人。

“當然認識嘍！她是那個名叫伊甘拜迪沒有的小老婆！”

“伊甘拜迪沒有是誰？”庫瓦尼驚奇地問道。

“這個叫伊甘拜迪沒有的人，當年他把這一帶農民的麥子、玉米等收過來，一到冬天再倒賣這些糧食賺錢的大巴依！”

“你說他是一個大巴依，怎么還叫他沒有呢？”

“雖然他很富有，可他的確是個窮光蛋！”

“雖然他很富有，可他的確是個窮光蛋怎么解釋呢？”

“你說說看，雖然你很有錢，可你不去花它，如果有人急需錢，向你借錢的話，你老說‘沒有’，你不是窮光蛋是什么，在我們這里像他這樣有錢的‘窮人’很多。身披一件破舊的袷袢，早上用涼水泡一點干馕吃完就來到集市做買賣。他們甚至不肯丟掉毫毛大的利益。所掙的錢壓在箱子底下，根本不去花它，這種人與窮人有什么區別？這位老喊沒有的可憐人三四年前突然去世了，什么也沒帶走，所有的財富留給了他的三個老婆。你剛才背過泥漿的那位夫人就是這位伊甘拜迪沒有的小老婆。怎么樣，這位夫人還可以吧？她那快要撐破襯衫的豐乳，柔柔的，軟軟地貼在你的后背上是什么感覺呀？快打開手心，讓我也看看這位夫人作為工錢給你的金戒指！”

庫瓦尼又把手心打開，那枚金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你快把它收起來，別到處臭顯擺，看來這位古麗阿依姆夫人愛上你啦！”

“就這么幾步路，你走的這么艱難，莫不是你在背她的路上在她的肥臀上掐了一把？”

“嗨，您在說什么？怎么能對他人老婆這樣呢？我可是這個城市中弱勢群體中的一個，豈敢這樣呀！”

“弱勢群體就沒有感情了嗎？”

“你打算怎么處理這個金戒指？”有人問道。

“說的是，”庫瓦尼撓著頭說：“我又沒有能佩戴這枚戒指的老婆，我還是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吧！”

“為什么？”所有的人驚奇地叫道。

“我是覺得，就這么幾步泥漿路背她過去，就收了人家這么貴重的金戒指不合適吧？”

“伙計，你雖然貧窮，卻比那位伊甘拜迪大巴依富有得多！”那個打馕師開口說：“他那個夫人倒比他男人慷慨多了！”

“喂，朋友，你為什么說把那個戒指還給它的主人？那位夫人心甘情愿地把它送給你的！”剛才說認識這位夫人的那個人說道。

“也許當時這位夫人口袋里沒有給我的零錢。”庫瓦尼說：“不好意思才把戒指從手指上抽出塞到我的手里呢？”

“也許是那個女人愛上你了吧，她是想讓你把金戒指賣掉，讓你擺脫這種趟泥巴的骯臟差事。隨便你，你要是想把戒指還回去，找到這位夫人的家也不難。你從這條路直直走再往右拐在那片居民區里有一個清真寺，過了清真寺右手邊，不，不，是左手邊……嗨，你從這邊過去還是右手邊。反正，在那個清真寺邊有一個有陽臺的兩層住宅樓，那就是那名叫伊甘拜迪沒有的房子。”

第二天，庫瓦尼在清真寺附近一家沐浴室洗了澡，換了一身較為干凈的衣服，然后找了一位在漢人街角沐浴著春日陽光的剃頭匠理了個頭，還刮了胡子。他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把那枚古麗阿依姆夫人給他的金戒指揣在懷里，專挑沒有泥巴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根據昨天那位朋友指點的路，沒費多少力氣便找到了那位夫人的家。那個年代，在這里像這樣帶有陽臺的二層小樓能有幾處呢？庫瓦尼經過那個清真寺便看到了矗立在那里的二層小樓。在一扇大門的里邊，一面是向街用青磚蓋起來的一座小樓，樓底下是庫房，樓的所有窗戶上安裝上了藍色木質窗套。

伊甘拜迪沒有的這座在這個城市里算比較豪華的院落，院落的大門，只有往兩層樓底的庫房卸貨時才打開，平時，人們從大門旁邊的小門進出。此時，那個小門敞開著，從開著的門中可以看到院落里邊和緊里邊用籬笆隔離開的果園。果園里果樹的枝干還是裸露著，但院門口的那棵白楊樹的枝條開始萌芽吐綠了。雖然地面上的雪水尚未融化完，滿地泥漿，可河邊的柳枝開始悄然變綠，不久開花季節會到來，那時嫩綠的樹葉爬到樹枝上，蘋果花盛開，百靈鳥開始會鳴唱的。

庫瓦尼從伊甘拜迪沒有的這個院門口來回走了幾次。院落門前的這條路還算清靜，沒什么人，如果他仍這樣走來走去，別人肯定懷疑他是準備作案的賊。他終于大著膽子準備走到院門里，心想：我一進門就喊：“古麗阿依姆夫人是住在這個院子嗎？”反正她現在沒男人，我怕什么呢？如果有人出來問“喂，你來干什么？”我就說：“我有事找古麗阿依姆夫人！”這枚貴重的金戒指當然不能隨便交給別人。如果她本人出來，怎么辦好呢？那時，那時……如果她本人真出來的話，我就對她說：“夫人，我昨天只為您服務了那么一點點，您卻給我這么貴重的報酬，我不能要，我是來還給您的！”

庫瓦尼終于從大門邊的小門把腿邁進去，喊道：

“喂，有人嗎？”

傳來狗的叫聲，狗的聲音是從里邊的果園里傳出來的，也許這是那些有錢的巴依夜間放出來，白天關進去的為了防盜而養的犬罷了。

“有人嗎？”

庫瓦尼見沒有動靜，順手拍打鐵門上的鐵環，讓它發出聲音，這時，大門邊的一間屋的門開了，從里邊走出了一位女傭人。

“您找誰？”那個女傭人把庫瓦尼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

“古麗阿依姆夫人是住在這里嗎？”

“是的！”

“夫人有一件寄托物在我這里，我想親手還給她！”

女傭人聽后爬上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房子門窗掛著的窗簾半敞著，不到一分鐘的工夫，女傭人出來站在二樓沖庫瓦尼喊道：

“請進來吧！”

女傭人將庫瓦尼領到二樓的一間屋里，讓他坐到正上方的位置，還在他屁股下鋪上了兩層厚厚的褥子。“夫人一會兒就進來！”女傭人說完轉身出去了。庫瓦尼有些拘束地向四周望了望，這間上下都是木板的屋子的墻上掛著兩條光彩奪目的紅色手工地毯。窗戶上掛著厚厚的金絲絨窗簾，壁爐里的炭火紅紅的，把屋子燒得暖暖和和。兩個碩大工藝鐵皮箱上疊放著一層層厚厚的緞面被褥。庫瓦尼把這間屋子與自己近來住的墻皮發黑，頂篷上的蘆葦桿垂落下來冰冰的住店比較了一下，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古麗阿依姆夫人昨晚的確沒睡好，她躺在厚厚的被窩里左右翻側難以入眠，她想起那個背她過泥河的腳夫說的話就想笑。從他那瘦弱的軀體傳來的那種甜蜜感覺仿佛還在她體內。她的心仿佛感覺到了庫瓦尼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反正會來找她。因此，剛才她一聽見庫瓦尼的聲音，立馬爬起來，來到窗邊，看見了他，她的心開始“咚咚”跳起來。

她化了一點淡妝進來，當古麗阿依姆站到庫瓦尼面前時，庫瓦尼真的目瞪口呆了。那條長長的碎花黑色金絲絨裙子，使她本來就白的皮膚顯得更加白亮。庫瓦尼驚慌失措地開始解釋他來這里的目的。

“嗨，不就是一枚戒指嘛，何必呢？”古麗阿依姆夫人打斷他的話說：“我心想您如果有夫人的話，希望您把它戴在她手上。”

古麗阿依姆的這些話，其實在旁敲側擊打聽“你是否有女人”這個話題。

“說的也是。”庫瓦尼說道：“假如我有老婆的話，我肯定會這樣的。既然沒有還是讓我把它戴在您的手上吧！”

古麗阿依姆聽后笑了笑，喊女傭人進來，女傭人出現在門口。

“這位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古麗阿依姆說：“不把尊貴的客人留下來吃飯怎么行呢？”夫人的話還沒說完女傭人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的夫人，那么做什么佳肴呢？”

“不知道客人想吃點什么？”夫人說完看了看庫瓦尼。

“我……我……還是到街上吃飯好了！”

“您這是什么話？”古麗阿依姆說：“您是遠方來的客人，您又是我父母的老鄉，要不，你先去趕緊做一盤阿里瓦，沏一壺濃茶過來，然后去做一盤可口的拉條子，晚上做一盤放馬腸子的手抓飯……”

女傭人起初愣在那里，然后定了定神，說了一聲：“好的，夫人。”轉身出去了。在這個家里，好多年沒這樣用豐盛的餐接待過客人了。就是伊甘拜迪大巴依在世時，規定一般的客人一碗茶就打發，較重要的客人來，也就做個兩種飯打發，家里的傭人們也習慣了這兩條規定，現在這是怎么了？女傭人對此怎么也想不通，把這事告訴了這個家的管家。

“喂，管家，您聽說夫人吩咐我們做那些飯了嗎？”

“不知道呀！”管家十分感興趣地說道。

“先是做一盤阿里瓦和清茶、水果糕點、熱馕，一起上，然后是一盤特色拉條子，清燉羊肉，在羊肉湯里還要下餛飩，晚上是放馬腸子的拉條子……”

“什么，放馬腸子的拉條子？”

“不，不，我在胡說些什么，是放馬腸子的手抓飯。”

“客人是幾位？”

“就一個客人，像是從喀什來的異鄉人，夫人說他是遠方來的客人，是他父母親的老鄉。”

“這不是很好嗎？我們也能蹭一點光！”管家笑著說，他是一生中經歷過很多事，但很穩當的一個人。

這天晚上，客人住在了家里，一輪明月把這個伊犁河谷照耀得明亮明亮的。不知為什么，院里的那條狗整整叫喚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