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代學者趙翼在其《陔余叢考·簪花》中云:“今俗惟婦女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男子簪花成為中國古代社會里一種奇特的文化現象。近世學者對這一現象已有所論述,然而,由于男子簪花現象在唐宋以后已經逐漸消失,所以許多學者對明清時期的男子簪花情況就沒有特別重視。事實上,這種文化現象在社會上影響最大的當屬明代的楊慎簪花事件。然而,卻沒有對這一事件詳加討論的文章。考查楊慎簪花事件,有助于人們對楊慎簪花事件有更加深刻的了解,也有助于人們對中國古代男子簪花的文化現象有更加全面的認識。楊慎(1488—1562),字用修,號升庵,又號博南山人、博南逸史、洞天真逸、金馬碧雞老兵等,四川新都人,是明代著名的文學家和學者。父親楊廷和曾任明武宗、世宗兩朝首輔,楊慎于正德六年(1511)殿試掄魁,授翰林修撰,可謂門楣顯赫,仕途顯達;然而在嘉靖三年(1524)“議大禮”中,楊慎兩次上疏進諫,繼與同僚跪門哭諫,震怒世宗,遂下詔獄遭杖刑,斃而復蘇,即被謫戍永昌衛(今云南保山),至死都未被赦免召回。楊慎博聞強識,學富才雄,貶戍滇南后又潛心著述,一生著作極為宏富,據明代簡紹芳《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楊慎年譜》載:“(楊慎)平生著述四百余種,散逸頗多,學者恨未睹其全。”清代張廷玉等修撰的《明史·楊慎傳》亦云:“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詩文外,雜著至一百余種,并行于世。”楊慎因其特殊的人生遭遇,獨特的人格氣質和宏富的著作成就,一直以來就成為人們特別關注的對象,而他白發簪花的怪異行徑更是成為明代文人最為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
明·陳洪綬《楊慎簪花圖》
清代程封據明代簡紹芳編《贈光祿卿前翰林修撰楊慎年譜》改輯,經孫補訂的《楊文憲公年譜》載:“(嘉靖)十七年戊戌,修撰年五十一。春,于役歸蜀,始寓居瀘。嘗醉,作雙髻插花,以脂粉涂面,門生舁輿,諸妓捧觴,游行城市。”其中清楚地描述了楊慎簪花的情況,這一事件從明代開始就引起人們的廣泛關注討論,也被人們以各種方式記錄演繹出來在社會得到廣泛流傳,不斷賦予了楊慎簪花事件豐富的文化內涵。
對于楊慎簪花的解釋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用晦行權、自污保身的說法。“議大禮”是嘉靖朝第一個政治爭斗事件,世宗對這一事件一直極為敏感,對其中觸犯自己的官員懲罰極其嚴厲,對在“議大禮”中影響較大的楊慎尤其怨恨,甚至對進言為楊慎求情的官員也是非常痛恨,“(嘉靖)十七年戊戌……冬十有一月,給事中顧存仁上五事,內有‘一廣蕩之恩’,世宗以存仁援廷杖議禮諸臣,謫戍口外”。此時議大禮已經結束十年有余,世宗對上書為議禮諸臣求情的顧存仁的處置還如此之重,也可見世宗對楊慎諸人的怨恨之深。所以,為了消除世宗的忌恨,為了保全性命,楊慎就有了故作癲狂、自作潦倒的舉動。明代著名學者李贄在其《續藏書·文學名臣修撰楊公傳》中就說:“至若陶情乎艷辭,寄意于聲妓,落魄不羈,又慎所以用晦行權。匪恒情所易測者也。”認為楊慎是故作癲狂以韜光養晦,自作潦倒以掩人耳目,楊慎怪異荒誕的行為是自身特殊的處境遭遇逼迫形成的,不能用俗情常理來理解。這一看法在《明史·楊慎傳》中亦可得到印證:“世宗以議禮故,惡其父子特甚。每問慎作何狀,閣臣以老病對,乃稍解。慎聞之,益縱酒自放。”在狂放自污的行為背后是楊慎萬般痛苦無奈的處境。這種處境引起了許多人無限同情與感慨,謝瓊在《題楊太史祠》詩中就寫道:“煙□深鎖舊祠堂,太史遺跡吊夕陽。大禮宜爭甘拜杖,小臣不死竟投荒。山川此地同儋耳,風月前身夢夜郎。聞說君心終見忌,簪花市上賦詩狂。”白發簪花游行城市的招搖,是楊慎遠謫滇南后佯狂避禍痛苦生活的集中反映。
然而,有人認為楊慎簪花并非是自污避禍,因為此時的楊慎是一個遠謫滇南的罪囚,已經處于貶無可貶、懲無可懲的境地了,還有什么可顧忌的呢?還有什么必要自污呢?他之所以簪花游行,不過是在漫長艱難流放生涯中,不得不將自己的所有政治熱情與橫溢才華消磨在荒遠滇南的吟詩作賦之中,磨耗自己意志、排解心中苦悶與不滿的一種方式而已。據明代學者焦竑《玉堂叢語》載:“用修在瀘州嘗醉,胡粉敷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伎捧觴,游行城市,了不為怍。人謂此君故自污,非也。一措大裹赭衣,何所可忌?特是壯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與焦竑持有相同看法的人也不少,對楊慎簪花事件記述得較為詳備又屢為人引用的是《樂府紀聞》的記載:“成都楊慎所著書百余種,號為博洽。金華胡應麟嫌其熟于稗史而不嫻于正史,作《筆叢》以駁之。然楊所輯《百琲明珠》、《詞林萬選》,王弇州亦謂之詞家功臣也。因議禮謫戍瀘州,暇時紅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令諸妓扶觴游行,了不為怍。有以書規之者,答云:‘文有仗景生情,詩或托物起興。如崔延伯臨陣,則召田僧超為壯士歌;宋子京修史,使麗豎燃椽燭;吳元中起草,令遠山磨隃縻,是或一道也。走豈能執鞭古人,聊以耗壯心、遣余年耳!知我者不可以不聞此言,不知我者不可以聞此言。’詩有‘羅衣香未歇,猶是漢宮恩’句。詞亦富贍。”其中直接引用楊慎的話表明了自耗壯心消磨歲月的意圖。明代史家尹守衡《明史竊·楊慎傳》的記錄和解釋就更為清楚:“(楊慎)至謫滇中,自以當圣世不復用,壯心不堪牢落,每欲耗磨之,故自污放,有安石東山之僻。諸夷酋欲得其詩翰不可,爭以白綾裓遺諸妓服之,使酒間乞書。慎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賞妓女購歸。瀘州嘗醉,胡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門生舁之,諸妓捧觴游行城市,不為怍。其不羈若此。重慶守劉繪貽之書曰:‘夫人情有所寄則有所忘,有所譏則有所棄。寄之不縱則忘之不遠,譏之不深則棄不篤。忘之遠則我無所貪,棄之篤則人無所忌。無所忌而后能安,無所貪而后能適。足下所為,蓋求其適與安也。古人買田宅,擁聲妓,皆豪杰蓋世之才,豈獨無抱尺寸者之見也。仆觀足下自蒙難以來,嘔心苦志,摹文續經,延搜百氏,窮探古跡,鑿石辨剝泐,破冢出遺忘。有僻儒苦士,白首蓬藋,日自纂索,所不能盡,而謂竭精蕩神于逸欲聲色者能之乎?’慎得書嘆曰:‘劉公知我!’”楊慎是在痛苦不堪的生活中以自耗壯心消磨歲月的特殊方式來追求生活的適順與心靈的安穩。
有人又認為,楊慎簪花不純粹是在自耗壯心消磨歲月,而是他在宣泄自己的情感,由此進入一個超塵脫俗的境界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明代著名戲劇家沈自徵根據楊慎簪花的軼事為題材創作了戲曲作品《簪花髻》。《簪花髻》又題為《楊升庵詩酒簪花髻》,這是明代戲曲中一部影響較大的雜劇,與《霸亭秋》、《鞭歌妓》并稱為“漁陽三弄”,劇中講的是楊慎傅粉簪花游春的故事,塑造了楊慎詩酒風流,曠達放浪的形象,如:“〔三煞〕被這社翁雨洗滌得吟情細,少女風撩翛將詩句摧,趲逼得我浩蕩襟懷,江山秀氣,古昔悲愁,一刻兒都憤懣成堆。我欲借峰巒做筆,把大地為編,寫不盡我寄慨淋漓。”這其中的楊慎似乎已經心懷千古,胸納宇內,洞明世事。在遭貶之后,建功立業的政治抱負無望后,許多人會選擇自由不羈、超脫放曠的生活,比如楊慎的好友康海就曾描述過自己的情形:“放逐后,流連聲伎,不復拘撿,雖鄉黨自好者,莫不恥之,又安可與士大夫同日語者!阮籍之志,在日獲酩酊耳。三公萬戶,非所愿也。”這種行為與魏晉的名士風流氣質非常相似,所以許多人都說楊慎簪花時了不為怍,狂放不羈是魏晉風流的余韻。
關于楊慎簪花還有許多的看法,比如清代王照《升庵先生祠堂記》云:“方公謫戍之初,人輒危之,而公則恬然與緬僰蠻夷較讎理學,即山陬海溠間莫不考述,其奇時則雙髻插花,絳衫傅粉與弟子論道談時,無非湘蘭澧芷之意,至今傳為逸事。”其中的“湘蘭澧芷之意”把楊慎簪花與屈原《離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聯系起來,使楊慎簪花具有了濃厚的屈原色彩。另外還有把楊慎簪花與關漢卿躬踐排場、面敷粉墨的戲劇生活聯系了起來:“據六十年代訪問安寧的舊三泊縣一些老農后得知,升庵曾在那里,敷粉簪花,同人民一起跳過民族舞。……升庵深入群眾和他們一起,敷粉簪花,跳舞唱歌,走的是元代關漢卿的路子,而不是學魏晉南北朝名士的路子。”這諸多的看法孰是孰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看法使得楊慎簪花變得更加的耐人尋味。然而,這些看法也都是學者的猜測分析,我們可以嘗試從楊慎自身的表述來作一些探究。
在楊慎現存作品中,并沒有對簪花事件直接記述評論的內容,但是,在楊慎作品中卻多次提到簪花,從中可以探知到一些信息。在楊慎創作的雜劇《洞天玄記》中有一段唱詞:“〔么〕我道非常道,何須遠市朝?和光混俗塵中鬧,麻袍草履都丟掉。簪花攜酒東園樂,飲罷了,乘鸞跨鳳白云鄉,強如你騎驢壓馬紅塵道。”在這里簪花具有和光同塵、自由無礙的意思,具有濃郁的宗教色彩。《鷓鴣天·與葉桐岡東城醉歸口占》詞云:“窄窄紅蕖艷襪羅,盈盈一笑滿梨渦。小槽春滴金華酒,纖月風林玉樹歌。 香掩冉,影婆娑,戴花歸路似東坡,相逢不盡疏狂興,其奈星星白發何。”其中的“戴花歸路似東坡”句清楚地點明自己簪花是對蘇軾風流余韻的效仿,其實,蘇軾的作品中也確實提到過簪花,蘇軾《李鈐轄坐上分題戴花》詩云:“二八佳人細馬馱,十千美酒渭城歌。簾前柳絮驚春晚,頭上花枝奈老何。露濕醉巾香掩冉,月明歸路影婆娑。綠珠吹笛何時見,欲把斜紅插皂羅。”把二者合參,不難看出楊慎詞對東坡詩的繼承。另外,楊慎《江月晃重山·壬寅立春》詞云:“金馬九重恩譴,碧雞二十春風。江花江草每年同。君不見,憔悴已成翁。 白發戴花休笑,紫髯說劍猶雄。欲箋心事向天公,賒美酒,常醉玉壺中。”其中的“白發戴花休笑”句與歐陽修《浣溪沙》詞有某些共同之處,全詞為:“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歐蘇作品中“白發簪花”的審美意象在楊慎作品中得到了延續,白發與鮮花是兩個對比極為強烈的事物:白發見蒼老,見生命之枯槁;鮮花見嬌媚,見生命之鮮活。明知如此,卻還是要將蒼老枯槁之白發簪上嬌媚鮮活之鮮花,是壯心未已的倔強,還是逝者如斯的悲愴,是混俗同塵的超脫,還是挺異出世的放浪……無論怎樣,白發簪花已經融入了楊慎人生的諸般況味及其獨特的個性氣質,提到男子簪花就不由人不想起楊慎,提到楊慎也不由人不想起他白發簪花的怪異行為。明代著名畫家陳洪綬根據這一事件,創作了著名畫作《楊慎簪花圖》,這幅畫作“深刻地表達出‘奇行駭俗’的楊慎內心深處不可壓抑的怨恨和痛苦,極其生動地刻畫了楊慎倔強不羈的風度和氣質”。結合楊慎簪花的史實,與其說楊慎簪花是對歐蘇“白發簪花”審美意象的繼承,不如說是對歐蘇“白發簪花”文化內涵的豐富,是簪花使楊慎特立獨行的形象變得前所未有的深入人心,是楊慎使男子簪花現象變得前所未有的意味深長。
(本文為2010年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楊慎謫滇詞研究》的系列成果之一,項目編號:2010Y070)
(作者單位: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