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清 XU QING
浙江湖州人。現(xiàn)任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委員。杭州市“131”中青年人才培養(yǎng)人選。浙江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訓詁學方向)碩士,師從方一新教授;浙江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yè)(中國書畫篆刻史學方向)博士,師從陳振濂教授。
獲獎:
2004年 《20世紀前葉中國“新學術”環(huán)境下的書學研究》,第六屆全國書學討論會論文三等獎。
2006年 《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概論》,第七屆全國書學討論會入選論文。
2007年 《2001-2005年我國中文古籍數(shù)字化研究綜述》,浙江省高校圖書館2003-2006年度優(yōu)秀論文“二等獎”。
2008年 《古籍數(shù)字化的深度開發(fā)》,杭州市第十六屆哲社科學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
2009年 《清末民國時期關于“金石學”概念的三種闡釋立場》,“重振金石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獲獎論文”(最高獎)。
2009年 《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第三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獎”二等獎;杭州市第十七屆哲社科學優(yōu)秀成果三等獎;第三屆全國書法“康有為獎·理論獎”(最高獎)。
課題項目:
2007年 主持杭州市哲社規(guī)劃重點課題項目《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
2011年 主持浙江省哲社規(guī)劃課題項目《沙孟海學術思想研究》。
主持杭州市哲社規(guī)劃重點課題項目《沙孟海傳》。
著述:
2003年 參編《西泠印社百年史料長編》(撰稿10萬字),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4年 參編《西泠印社百年社藏精品》,西泠印社出版社。
2009年 專著《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0年 《中國書法全集·歐陽詢、虞世南卷》(副主編,撰稿7萬字),榮寶齋出版社。
歷年來,在《文藝研究》、《書法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等期刊上發(fā)表學術論文30余篇。
采訪時間:2013年1月
采訪地點:浙江杭州
沈磊鴻(以下簡稱沈):徐教授您好!您的專著《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之研究》曾得到您導師陳振濂教授的充分認可,能否簡單介紹一下“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研究的主要意義和內容?
徐 清(以下簡稱徐):您好!這部書是在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訂后出版的。所謂“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是指書家、學者在20世紀的書學研究中,對傳統(tǒng)書學認知和書法觀念尤其是經(jīng)典性、權威性的觀念和歷史結論,提出的質疑和所做的考辨。選擇“書學疑古考辨”這一角度展開研究的理由,首先在于,疑古精神、疑古思想是貫穿于百年書學史的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也是支撐百年書法進程的一大支柱。縱觀歷史,疑古思想對于學術文化的傳承、發(fā)展、轉型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20世紀20年代顧頡剛等史學家發(fā)起的“古史辨”運動,更使“疑古”成為一種影響深遠的思潮。由此,我想追問的就是,這股思潮對于書法界是否產(chǎn)生過作用,如果有,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它的價值和意義何在。其次,這一研究具有突出的當下性,能為當下的書學研究和發(fā)展提供參照和啟示。20世紀末,學術界對于“古史辨”進行了又一輪的集中討論和反思,疑古思潮和疑古學派成為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那么,20世紀書學疑古考辨的當下價值體現(xiàn)在何處,這也是我思考的一個點。我的認識是,20世紀書學疑辨者雖然在具體書學觀點上未必完全準確無誤,但是他們身上最核心的特質,即“懷疑精神”和“問題意識”是非常可貴的,這也是當代書法界仍顯匱乏的特質。當然,關鍵還在于如何更有效地發(fā)現(xiàn)疑點、提出問題。通過考察20世紀書學疑辨的學術背景和時代條件,疑辨的對象和方法,以及疑辨引領者身上的某些共同點,或許能得到一些啟示。比如在分析疑辨的背景時,我認為,近百年書學疑辨的資源和動力并不僅僅來自于傳統(tǒng)書學中的疑古辨?zhèn)危诤艽蟪潭壬纤蕾囉?0世紀新思想、新學術的啟發(fā)和推動。就疑辨的主要對象和內容而言,至少包括三方面,一是對古代書法文獻真?zhèn)闻c年代的疑辨,二是對古代書跡真?zhèn)闻c年代的疑辨,三是對書體起源與發(fā)展史舊說的疑辨。關于這三方面,在我的著作中有比較詳細的梳理和論述。
陳振濂老師在2009年的新年第一天,為我的這部書寫了長篇序言。他在序言中對這一研究的選題意義有過專門的評述,他提到:“疑古”是創(chuàng)新的必需前提,一個學者最重要的能力即是從人人看似平常的傳統(tǒng)中看出不平常,以“20世紀中國書學疑古考辨”為題作史的研究,從研究內容到研究方法,都是立足于這一學術思想之根本。
沈:您提到的對20世紀書學疑古產(chǎn)生重要作用的“新思想、新學術”主要指什么?
徐:20世紀初,西方近代科學的研究成果被中國學者積極引介,中國的學術分科、學科門類發(fā)生很大改變,學術觀念和思維方式也與以往不同,隨之興起的科學主義思潮、整理國故運動和史學革命等,在學術界、文化界影響深遠。比如,梁啟超針對封建史學,倡啟“新史學”;比如20年代,以安陽殷墟發(fā)掘為標志,考古學在中國正式誕生。它與傳統(tǒng)的金石學雖有聯(lián)系,但也有根本性的區(qū)別,它指向的田野考古發(fā)掘、地層學、類型學等理論和方法為中國知識界打開一片新的天地;再比如生物學、遺傳學等自然科學的引入,進化論一度成為研究者認識和分析事物的新范式。20世紀的書學疑古考辨,與史學界的變革、考古學的建立和發(fā)展以及生物學進化論等,都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疑辨的引領者如余紹宋、郭沫若、沙孟海等,都是深受時代浸染,視野開闊,對新思潮和新學科知識具有較強敏感度的學者,由此才能對書法文獻、經(jīng)典書跡、書體史等的舊說提出質疑。
沈:我了解到您最近的研究課題與“沙孟海學術思想”有關,這一課題與之前的20世紀書學疑古有一定的聯(lián)系嗎?
徐:是的,“沙孟海學術思想研究”在2011年被列為浙江省哲社規(guī)劃課題,予以資助。相比而言,“20世紀書學疑古考辨研究”更具有歷史的跨度和書法學術的廣泛涵蓋面,而“沙孟海學術思想”是個案性質的研究,非常集中,但這一課題應該說是我前期研究的延伸。因為在20世紀的書學疑古中,沙孟海恰恰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引領者,他在諸多書學領域都不乏宏識卓見,他也曾明顯受到顧頡剛“疑古學派”的啟發(fā)和影響,因此我希望能對他的學術思想和研究進行一個相對完整、系統(tǒng)的梳理。
沈:您的碩士專業(yè)是古代漢語、訓詁學方向,您覺得這一階段的學習對于后來的書畫篆刻史學研究有怎樣的意義?因為畢竟這是兩個不同的專業(yè)領域。
徐:古代漢語作為基礎工具,關系到古文的閱讀和理解,所以對于中國古代歷史、文化以及其他眾多領域的研究而言,這是一門必修的基本功課。杭州大學中文系的古代漢語、古典文獻學都是比較強的專業(yè)(1999年,杭州大學并入浙江大學),從老一輩的姜亮夫、蔣禮鴻先生,到郭在貽先生,再到張涌泉、方一新先生等,在敦煌文獻、中古語詞、訓詁學、俗語詞等方面都有突出的造詣,雖然我作為晚輩后生,無緣親聆老一輩先生的教誨,但他們嚴謹扎實、一絲不茍的治學態(tài)度和風范一脈相傳,我的導師方一新教授為人格外樸實,但在他面前,我絕對不敢“口出狂言”。在他的指導下,我的碩士論文做的是中古志怪小說《異苑》的校勘和語詞研究。雖然碩士階段短短兩年半,以我的愚鈍,所學仍非常淺薄,但在文獻學、訓詁學方面的點滴積累,對于后來的書法史研究有著或顯或隱的多方面影響和助益。
當然,古漢語、訓詁學和書畫篆刻史學方向,不論研究領域還是研究方法、思維方式,都有明顯的不同。如果沒有系統(tǒng)的學習,想要迅速地融入新的專業(yè)領域肯定是有困難的。幸運的是,導師給了我很多鼓勵和指導,使我在專業(yè)的銜接上順利了很多。我的體會是,在研習古漢語的階段,需沉下去靜心閱讀,體會先輩著述中的細密梳理和詳實考證,并自己嘗試對文獻史料進行整理和校釋;在研習書法史學的階段,需提起精神,不斷提問和追索,強調思辨和邏輯,穿透重重文獻史料來確定自己的視角,提煉有價值的觀點。
沈:您的研究中,有部分內容涉及“古籍數(shù)字化”,這也是基于碩士階段對古籍文獻的研讀吧?
徐:應該是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這還與我的工作經(jīng)歷有關,我2005年博士畢業(yè)后,曾到杭師大圖書館工作了兩年。高校圖書館匯集了大量技術先進、功能多樣的資料數(shù)據(jù)庫,是為教學、科研服務的學術性機構。圖書館學專業(yè),現(xiàn)在或被稱為信息管理專業(yè),從本科到博士,發(fā)展較成熟,諸多重點高校都設有這一專業(yè)。因此,當我到了圖書館咨詢部、特藏部之后,發(fā)現(xiàn)又有一門新的學科有待了解,而這一學科專業(yè)與新學術資源的整理匯集、新學術動向的追蹤調查,保持著密切關系。就我而言,最直接的一個好處就是,更快地熟悉了圖書館購買的人文哲社類典籍文獻數(shù)據(jù)庫或在線資源,在資料的查補上為課題研究包括書法史研究提供了很多便利。我專門寫過一篇論文,名為《古籍數(shù)字化資源的深度開發(fā)》。目前古籍數(shù)字化資源的深度開發(fā)尚處于起步階段,我們希望借助于計算機技術、中文信息處理技術,對古籍資源所蘊涵的多重信息進行充分揭示和組織,使它成為一個立體的文化學術信息知識庫,所以我就此提出了一些具體的設想和要求。我的另一篇文章《“篆刻文獻學”構建初探》也是在這一期間撰寫的,在西泠印社國際印學研討會上,我提交了這一論文,關于“篆刻文獻學”這一分支學科的構建設想,也得到了參會代表的廣泛關注。
沈:您如何看待陳振濂先生2012年舉辦的“社會責任”綜合書法大展?
徐:陳老師去年6月在浙江美術館舉辦的這一“社會責任”書法群展,包括四個版塊:“社會責任、文化責任、藝術責任、書法責任”,每一版塊下又由不同的小專題組成。比如“文化責任”主題下包括“守望西泠”和“大匠之門”,強調書法家作為文化人應有的文明傳承的責任,呈現(xiàn)書法的文史、文獻意義;“藝術責任”主題下包括“金石拓片題識”和“題壁大書”,強調書法作為現(xiàn)代藝術之一,在形式構成和視覺呈現(xiàn)上的藝術魅力;“書法責任”包括了“簡牘百態(tài)”、“古隸新韻”等四部分,展現(xiàn)書法自身的內在技法、形式上的豐富性,強調書法家的專業(yè)素質。但是,這次展覽更具特點的顯然是“社會責任”這一主題,因為我前面講到的三個部分,在陳老師前幾次展覽比如2009年的杭州“線條之舞”、2011年的北京“意義追尋”中基本都已展出過,而“社會責任”主題下的“壬辰記史”和“民生敘事”近200件作品,是今年的最新書寫創(chuàng)作,也是他近期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和觀念發(fā)生重要改變的一種集中呈現(xiàn)。他想通過這兩組作品,突出書法的歷史文獻價值和閱讀功能,試圖以書法銜接社會,書法家不應與社會、民眾隔離,只在書齋內自娛自樂,或只停留在技巧、形式的層面,而是以真摯、深厚的人文情懷和責任意識來關注當下社會和民生狀態(tài),并以手中之筆記錄這段歷史。我們看到,這批作品多以手札、日記的形式呈現(xiàn),以行草書寫成,是陳老師每日的記錄。所以就形式而言,這批作品其實反而是“最單一”的,也沒有任何所謂的視覺沖擊力,但是這恰恰符合了書寫的情境,也符合了“文獻閱讀”的用意和目的,觀看者這時候只需靜下心來閱讀文辭,體味文思。當然,與群展其他作品相比較的話,這也正構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陳老師的創(chuàng)作和形式的選取,背后始終有觀念和思想作支撐,不是為形式而形式,從他的“學院派書法”到“新碑學”、“新帖學”、“魏碑藝術化運動”,再到“閱讀書法”,看似各不相關,實際每一次都是在對書法歷史和當下做出審慎的觀照和研究之后,進行的探索。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翻翻最近出版的《創(chuàng)作是什么?——陳振濂書法創(chuàng)作思想檔案》一書。
沈:最后,您能否談一談書法學術研究與書法實踐之間的關系?書學研究的水平層次是否受書寫實踐的直接影響?
徐:你問的這個問題,很多書法實踐者和愛好者都會思考。我覺得,書法實踐和書學研究,兩者各有一定的獨立性。書學研究涉及面很廣,它涵蓋了書法史論、書法批評、書法美學、書法教育學、書法技法創(chuàng)作理論、書法心理學等眾多分支,這些分支研究需要的理論素質和知識結構是有很大差異的,它們與書法實踐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也互有親疏,不能一概而論。舉個古代的例子,唐代杰出的書法理論家張懷瓘就曾經(jīng)說過“能言之者未必能行,能行之者未必能言”,書法創(chuàng)作與書法品鑒不是一回事,所依賴的條件也不盡相同。他又說:“仆雖知之于言,古人得之于書。且知者博于聞見,或能知;得者非假以天資,必不能得。”也就是說,杰出的創(chuàng)作依托于書者的天資,卓絕的感知和表達能力,而精到的品鑒主要靠從博聞廣識中積淀而來的判斷、分析能力。再舉個現(xiàn)代的例子,書法美學作為一門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科,始于20世紀20年代,而在當時為這門學科奠定基礎、具有開辟之功的,并不是書法家或舊式的士大夫文人,而是具有西學背景的新文化倡導者梁啟超、美學家朱光潛和宗白華,哪怕他們只是在從事藝術心理學或中國古典藝術美研究時,順帶論及書法,但在諸多書家只龂龂計較于技法,或在碑學洪流下專注于碑帖的取舍或相融時,朱光潛對于書法審美心理活動的分析,宗白華對于書法形式美、書法時空關系的敏銳捕捉等,都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斎唬駠鴷r期梁啟超他們這一代人,還沒有完全放下毛筆,他們對于毛筆書寫還是熟悉的,只是他們不以書法為業(yè),不以書家自命。就當代而言,書學理論研究者中有一部分原本是其他專業(yè)學科出身,特別是歷史、中文等,他們的視野和對書法的理解與來自美院書法專業(yè)的,不完全相同。同時,他們多數(shù)也有一定的實踐基礎甚至創(chuàng)作能力,但他們和專以技法創(chuàng)作見長尤其是以此來爭奇較能的書者相比,在實踐目的和書寫心理上也不完全一樣。總之,我個人認為,在書學研究的同時,如能結合一定的實踐創(chuàng)作當然很好,但反過來說,實踐與理論研究并不存在直接的因果對應關系,長時期的實踐未必一定帶來書學理論素質和研究層次的提升,而且就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要真正達到所謂“創(chuàng)作和理論兼善”的理想境界是有難度的。每個人肯定都有自己的“盲區(qū)”,哪怕是投入其中十多年甚或更久的專業(yè),但是,也完全有可能在別人的盲區(qū)里找到自己的天地。只要熱愛書法,堅持自己的方向,并盡可能以非功利的心態(tài)沉潛于書法古典傳統(tǒng),同時以開闊的心胸接納學術新氣象、感知書法藝術新觀念,而不是過早地圈定自己、束縛自己,我相信每個人都可以在書學研究或書法實踐中真正有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