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要說明,絕對的真實或許并不存在,故事本身就是一個“羅生門”陷阱,我只能根據自己的理解,解讀我眼中的桂林。既然100個觀眾眼中有100個哈姆雷特,那么100個讀者眼中也會有100個桂林。我只是這百分之一。
當下的城市敘事,無論是學院派的研究,還是散文作者的傾訴,都在有意無意試圖“重返現場”。我相信,在嚴謹的學術和散淡的閑聊之間,有一個廣闊的灰色地帶,這個地帶或許有異樣的風景,或許有沼澤,我愿意冒險走一遭,一步一步靠近真相,去認識我們的城市。
很多城市是可以定位的,比如在歷史上,北京叫“城”、上海叫“灘”、天津叫“衛”、重慶叫“碼頭”。那么,桂林叫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桂林是漓江流出來的城市。
沒有園林的蘇州,不叫蘇州;沒有漓江的桂林,不叫桂林。桂林的特點不是被導游說濫了的“山青、水秀、洞奇、石美”,這樣的說法不具備識別系統,使得桂林無法與其他城市區別開來,比如桂林旁邊的柳州(柳州也是這樣說的)、比如湖南的張家界、比如貴州的荔波。在這個地球上,有比桂林更青秀的山,有比桂林更清澈的水,有比桂林更神奇的巖洞,有比桂林更錦繡的田園,也有比桂林更美麗更宜居的城市,但是山——水——-洞——城——田園風光組合在一起、五絕合一的城市,全世界就只有桂林。
這樣我們就會很容易地理解,為什么象鼻山是桂林的城徽了。順便說一下,有關部門為了經濟利益把象鼻山遮擋起來,不讓游人看到和拍攝,這是不妥當的,應該尊重第一自然。其實,諸如象鼻山此類的山峰,說近一點,桂林的靈川縣、資源縣都有;說遠一點,日本、法國也有。但是,他們沒有象鼻山的五絕合一,更沒有古人在山上刻寫的歷史遺存。
我還知道,桂林是以山峰命名城區的城市。
這個現象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桂林的五個城區:七星區、雁山區、象山區、秀峰區、疊彩區,恰好是它們所在的位置。
因地質運動形成的獨特的漓江景觀,是大自然對桂林的恩賜。沒有山的水,好比寡婦,寂寞而艱辛;沒有水的山,好比鰥夫,孤獨而痛苦。漓江兩岸,山是水的影子,水是山的等待,山和水永不分離。山倒影著水有千般嫵媚,水纏繞著山有萬種風情。桂林的山并不崇高險峻,卻可愛可親。桂林的水并不浩蕩澎湃,卻溫柔恬靜。
試想,如果西湖沒有蘇東波、白居易的故事,沒有許仙和白娘子的傳說,沒有雷峰塔、靈隱寺、岳王廟等等這些歷史文化硬件,那么西湖再美,也只是一個大大的魚塘。桂林的山水和桂林的城市一樣,是有故事的。桂林的山上還有許多摩崖石刻,這是古人和前人在山上留下的心靈史。
桂林的漓江兩岸,每一座山峰都流傳著動人的故事,都訴說著美妙的傳說,這就使桂林的自然美走向了人文美的境界,桂林的自然美和人文美共生,如同花草相掩映,云霞共吐吞。
我最想說的是,桂林是“淹沒”名人的城市。
桂林是一座故事堆成山的城市。故事是由人物來完成的。桂林人沒有忘記康有為,因為桂林是變法維新的橋頭堡。唐景崧在文昌門創辦體用學堂,當年康有為兩次來到桂林,辦《廣仁報》,辦圣學會。在疊彩山上,他身穿皮大衣,頭戴紅風帽,演講大同思想,把蓮花世界播種于桂林,用今天的話來說,康有為在桂林,為變法維新做了思想上和干部上的準備。他離開桂林,要去說動皇上變法維新的時候,離岸登船,順流而下,那漓江上漸漸遠去的紅風帽,在桂林學子們的眼里和心中,是一顆永不凋落的紅豆。
桂林人也沒有忘記孫中山,因為桂林是北伐大本營。孫中山在桂林王城里,創立了歷史上的許多個第一:首次會見共產國際代表馬林,首次用革命精神武裝、整頓舊軍隊,首次確定中華民國國旗的圖案,首次誓師北伐。
桂林這座城的故事實在太多了,桂林的名人實在太多了,多得桂林人的記憶倉庫里實在堆放不下,于是許多名人只好被“淹沒”在精彩的漓江里了。
湖南的鳳凰古城,那里的名人數來數去主要只有三個:沈從文、黃永玉、熊希齡。而從古至今,桂林的名人可謂眾星閃爍,數不勝數。
比如桂林人張其锽,辛亥革命后擔任湖南軍事廳長,黎元洪做總統時,張當過廣西省長。張是一個奇才怪才,高個子,大白臉,五柳長須,平時手拿一把鵝毛扇搖來搖去(這是跟諸葛亮學的),夏天也穿寬大長袍。他能掐會算,以博學多才、精通奇門遁甲著稱于民國時期,自號“無竟居士”,熟讀《墨子》和《莊子》,著有《墨子通解》。張曾經做過軍閥吳佩孚的幕僚。吳佩孚很佩服張其锽,常向他請教周易八卦和相術。(見《北洋軍閥史話》)
比如桂林人鄧家彥,他是著名學者、國民黨政要,1905年加入中國同盟會,曾任司法部判事、同盟會廣西支部長。鄧家彥有幾件事情值得一提。
一件事情是1919 年春,鄧家彥首先透露北京政府對日借款、簽訂賣國條款等消息。此消息一經公開,舉國震驚,引發了北京大學生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這就是著名的“五四運動”,這個中國劃時代的歷史事件,是因桂林人鄧家彥所引發的。
另一件事情是孫中山去世前的遺囑,由汪精衛草擬、吳稚暉當眾誦讀,逐句討論。讀到“聯合蘇聯,共同奮斗”時,鄧家彥說:“今日聯蘇固然待我友好,他日如萬一國際情勢變化,則又將如何?且總理之遺囑必公開發表,昭告國人與世界,豈能如此措詞?”,結果遺囑按鄧家彥的意思修改為“聯合世界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
鄧家彥平生有三不原則:“一不續娶;二不治私財;三不殺生”。 孫中山曾五次邀鄧家彥出任廣西省長,鄧都婉辭了。(見《鄧家彥自傳》)。
由于某種原因,鄧家彥先生長期遭到大陸冷藏,備受爭議。我想,歷史是不怕冷藏的,也是不怕爭議的,歷史只怕遺忘。
說了前人,再說今人。比如桂林人陳綬祥,也許有的桂林人并不知道他的分量。他是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介紹的第一位文化學者。節目稱他為“在自然科學、人文科學和藝術領域都提出了獨到見解”。陳綬祥先生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他是當今中國\"新文人畫\"的領袖人物,擅長中國畫,精通美術史論,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副所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導。美學家王朝聞先生評價陳綬祥:“博聞強記、機鋒敏銳,比同齡人具有更廣博的知識。”作家王祥夫在《走近陳綬祥》文中寫道:“在我認識的人里邊,思維之敏捷,對答之機智而讓人防不勝防,而又妙語如珠者,好像沒有人能超過陳先生。他就是在那里胡說,也好聽,他就是在那里胡說,也能引經據典,陳先生是當代奇人。……陳綬祥先生是個有著十足魅力的人……只要坐在他旁邊,你便會振奮歡喜起來。”
陳綬祥跟我說起,有次他到大學里演講,一個美術系的學生問道:陳老師,我們學畫畫,有沒有用啊,將來找不到工作怎么辦?他答道:我只能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一條被餓死的狗!我聽了哈哈大笑,說你這樣回答,學生消受得了么?他說,問得蠢,只好答得蠢。這件小事,可見陳先生的率真性情。
要說的人物,三天六夜都說不完,限于篇幅,只能說到這里。風起了,云落了,桂花開了,一年又一年。歷史是一條河,就像我們的漓江。漓江穿越時空,不舍晝夜地流,淌過了星星和月亮。遺憾的是,桂林的一些名人,消失在茫茫的夜空里......
作者簡介
王勇(筆名王詠、王布衣),編劇、作家,廣西作協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廣西師大出版社文化旅游分社藝術總監,主要從事非虛構文本創作,有紀實作品發表于《中國作家》、《文學報》等多家報刊,有2篇作品分別入中國作協年選,出版有《陽朔西街》、《震驚世界的廣西農民》等著作13部。電視藝術片《苗族斗馬節》獲全國第四屆“駿馬獎”一等獎,《震驚世界的廣西農民》獲廣西文藝“銅鼓獎”,電視紀錄片《辛亥革命:孫中山與廣西》為國家“十二五”規劃重點音像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