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清晨,我們走進湖州水鄉古鎮雙林,雖說沒了“機聲鴉軋,曉夜不休”的熱鬧,但巍然屹立的雙林三橋和絲行棣、舊絹巷、墨浪河、織漩漾、紗機山的地名仍讓我們感受到當年“侵曉衣冠上絹莊,滿街燈火似黃昏。吳舲越舶紛來到,姚本風行遍四方”的繁華。時光變遷,不知雙林綾絹這朵曾絢爛綻放的“絲織工藝之花”,如今妍態幾何?
轉側看花花不定
綾絹是綾與絹的合稱,“花者為綾,素者為絹”。與普通絲織物不同,綾絹并不用于服裝,因為它的縮水率和中國書畫用的宣紙基本一致,裝裱字畫時畫面不打皺,不起翹,顯得堅挺優雅,所以成為字畫的“服裝”。古人看來,字畫“服裝”當然比人的服裝更高貴,所以綾絹將綢緞壓下去,居綾羅綢緞首位。
剛到雙林,就發現街上腳踏三輪車鮮艷的篷布上都印著“江南古鎮綾絹之鄉”的字樣,而用“絹”字命名的巷道也不少,不由得產生疑問:綾絹與絲綢類似,絲綢遍布江南,綾絹為何獨在雙林形成規模?那些與綾絹有關的地名是因為產業的原因嗎?為何絲綢世人皆知,而綾絹卻如此黯然?帶著這些問題,我們開始了雙林尋綾絹之行。
我們來到古鎮中央的湖州云鶴雙林綾絹有限公司,它是全國規模最大的綾絹生產企業。沙孟海題寫的“雙林綾絹”四個大字顯得有些陳舊,遠遠聽見車間機器轉動的聲音。這間由原雙林綾絹廠倒閉重組的企業,在2008年著實風光了一番。北京奧運會申辦成功后,國家決定將故宮中的部分國寶級字畫拓印成禮品,作為國禮贈送給各國嘉賓。雙林綾絹以濃郁的民族特色成為拓印材料的首選。
雙林綾絹企業有十來家,或許因為多年傳承,或許因為某些堅持,云鶴不同于其他廠家—再創新,始終以織造傳統綾絹為主。正是因為這份堅守,他們成為國禮專用綾絹,更被選為制作北京奧運會運動員獎狀、火炬傳遞圖面料,寫入奧運歷史,風頭一時無二。
廠房外,兩根木凳撐起一根根竹竿,竿上纏了一層白布,一簇簇紡好的絲線搭在竹竿上,狀如瀑布,蔚為壯觀。織就的綾絹或掛,或卷,靜立倉庫,等待采絹的客人。第一次見到這么多色彩斑斕的綾絹,果如宣傳所講:輕如蟬翼、薄如晨霧、燦如彩霞,自然而然想起白居易的贊美:“異采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
走進車間,織機有條不紊地工作著,機架上絲線根根分明,如同云霧般游走在織機上。湖州云鶴雙林綾絹有限公司總經理,雙林綾絹技藝傳承人鄭小華向我們介紹綾絹的制作步驟:做綾絹先要泡絲,使它柔軟,然后晾干,廠房外那一簇簇絲線就正在晾曬。然后是翻絲、纖經、放纖、織造、煉染、砑光整理等八大道、二十余道小工序。“上機織造之前,工人需要準備好經向和緯向的絲線,經向需要翻絲和整經兩道工序,緯向需要絡絲、并絲、卷緯三道工序,當所有經緯線都準備好之后,接下來就是機器織造了。”
“石元寶”獨門絕技
自古以來,全國生產綾絹的地方并不少,為何只有雙林綾絹受文人與朝廷青睞,獨享榮光呢?顯然,它是有獨門秘笈的。
雙林綾絹傲視群雄的秘密在于提花織機。云錦是大花樓織機,綾絹則是小花樓織機,且用的是斜身式機架,其疊助木的打筘力量比水平式要輕。因為織造綾絹的絲非常細,要減弱疊助木的沖力,才不會使它斷裂。《天工開物》說:“以其絲細微,防遇疊助之力。”
織花機的設計相當精妙,機架中部的疊助木,其打緯力是切向的分力,且能調節大小,這樣就能一機多用,以增加織物的品種,可以織出輕花綾、重花綾、闊錦綾、闊花綾等14個品種。為了在綾絹上織出波浪、梅花等花紋,又在織機上多加了綜框和踏板,一個人邊踏邊織,可織出竹菊、冰梅、云鶴、雙鳳、錦龍、帶子鳳、龍鳳呈祥等70多個花色。
今日所用織花機,都是從傳統織花機而來,不過換了動力。然而,雙林綾絹傲視群雄的獨門絕技卻并不在此。
鄭小華將我們帶到一個內部小型博物館,來到一塊碩大無比的石頭面前。這塊元寶—般的石頭,是云鶴雙林綾絹的鎮廠之寶——石元寶,重達800斤。這個笨重的石家伙,才是雙林綾絹的獨門絕技。“我們一直堅守傳統,注重挖掘傳統手工工藝,用了幾十多年的時間,才使得沉睡已久的‘石元寶’重返綾絹舞臺。”桑蠶絲粗細不勻,織好的綾絹一定要通過砑光這道工序。雙林綾絹的砑光技術,就是用石元寶對綾絹進行反復壓磨,以此砑光,最后使得綾絹表層特別光滑,亮度變高,甚至可以達到緞子的效果。
“這個技術,特別有保存價值。”說罷,鄭小華請了一位師傅上去,為我們演示“踩元寶”。先把一個類似“雙杠”的木架放在元寶兩側,再將一卷織好的綾放在元寶腳下,師傅直接跳上去,兩手挽于“雙杠”上,兩腳分踏元寶兩端,師傅雙腳一彎一曲,石元寶左右搖晃,壓在綾卷上,如此反復,綾卷隨石元寶左右翻滾。
這個800斤重的石家伙怎么變得如此靈活?“踩元寶是技術活,更是體力活。”正在踩元寶的師傅蔣簡雄,是雙林現在唯一還能踩得動石元寶的人。不一會兒,他的額頭已經冒出汗珠,此刻室溫不過幾℃。“一般踩兩個小時,才能踩出20米左右,也是非常累的。”談到技巧,他先是搖搖頭,想了想才說,“技巧也就是人和元寶合一,元寶動,人也要動,不然800斤的元寶就要倒下來。”人與元寶合一,看似簡單的話語背后,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苦功?
蔣簡雄今年已經50歲,對于后繼無人也不無遺憾。“一聽說800斤,根本沒有年輕人愿意來學,都覺得很危險。”況且要學很久,還很累,這是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幾度拋梭織得成
雙林位于湖州西北處,地處太湖文明、古運河文明、吳越文明融合之中,又位于杭嘉湖水網地帶,歷來盛產桑蠶,繅絲業相當發達,除了締造出驚人的蘇杭絲綢外,還送來一份絲綢業奇葩——雙林綾絹。
根據錢山蕩新石器時代遺址發掘的碳化絹片測定,雙林綾絹生產已有4700多年歷史。綾絹最初是被當衣服穿的,因為薄如蟬翼,還可以在上面寫字,王獻之就以白練書寫,史書上有“王獻之書羊欣白練裙,練即絹也”的記載。
唐代起,綾絹就被列為貢品遠銷日本。宋代書畫興起,畫絹普及,裝裱形式也發生了變化。雙林綾絹從此時開始,成為裝裱材料。其產出也非常旺盛,織造與印染,出產與販賣已履行業余分工。東林“有絹莊十座,在普光橋動,每晨入市,肩相摩也,貿易頗豐。”
到元代,西林設莊收絹,形成絹巷,染絹的皂房,就設在耕塢橋一帶,因漂洗皂絹染黑了橋下的清水,墨浪河由此得名,雙林從此別稱“墨浪”。到明清,綾絹被宮廷選中,成為圣旨和大臣奏折專用面料,從事綾絹行業的人也極多,隨綾絹發展聚市,雙林逐步形成以綾絹得名的老、舊、新三代絹巷。
經歷了抗戰時期的奄奄一息,雙林綾絹廠于1058年組建,讓綾絹生產從幾千年的腳踏手拉、單家獨戶的家庭手工業生產逐步轉向大規模的機械化生產,成為當時全國唯一自織自染的綾絹廠家。經歷了十年動亂的暗淡,改革開放的光彩,一度出口美國、西德、西北亞各國的雙林綾絹,如同許多傳統工藝企業一般,又因跟不上時代而面臨困境。
從事綾絹多年的鄭小華接過老廠,為做好“雙林綾絹織造技藝”的傳承、保護,他走訪了許多老藝人、老工人,請他們傳授織造技藝的操作過程和技巧,培養新一代綾絹織造藝人。經營多年,步履艱辛自不必說。即便銷量過百萬,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毛利不過一成。“如果把從事這一行的精力投入到其他產業,收益可能會好些。”鄭小華嚴肅道。問及為何不轉行,他笑:“丟不開。”多年從事這一行,對綾絹不僅僅是感情,更多的是一份責任。
何時借得春花插滿頭?
2008年,對于雙林綾絹來說,是一個坎。從前都在想,能堅持到哪一天,北京奧運會的訂單帶回希望也帶來無數思考:原來綾絹還有很大的市場,那么應該如何去堅持工藝?是傳統還是創新?能不能做產品?
對此,鄭小華制定了兩個步驟,第一步是開設原始手工工藝制作作坊,研發古花綾、古耿絹等。第二步是接受產品定制,為畫社、古書出版社等量身定制產品。這些產品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采用手工繅絲技術的純蠶絲為原料精制而成,并經過“踩元寶”傳統工藝處理,砑光后的綾絹柔軟潤滑、光彩照人,仿佛又回到幾百年前的絕世風華,受到修補古舊字畫行業、古書出版行業的追捧。
這些舉措,使得云鶴雙林綾絹產生“蝶變”,除卻品種、花形、色澤、產量都有極大增進,也擁有了“云鶴”、“漢貢”兩枚注冊商標,綾絹的銷售范圍更是拓寬了不少。“這幾年,我們的產品主要銷往天津楊柳青等國內外著名書畫藝術館,還有北京故宮和上海、南京的博物館,銷量還是很不錯。”
2009年,雙林綾絹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遺。如今,雙林有綾絹廠十余家,2012年產值超過一億元,全國市場占有率70%以上,北京榮寶齋、上海朵云軒、蘇州民間工藝廠、杭州西泠印社等都極力推崇雙林綾絹的工藝。
然而,綾絹的生存狀況卻并不是那么美好。首先是利潤太低,就算將綾絹做成產品,仍賣不上太高的價格,市場過于狹窄而高端,普及率不夠。市場極大的包裝行業,極少會用到綾絹,而且至今沒有一個專業的綾絹博物館來展示它的前世今生……無論產業還是技藝保護都還差得很遠。
不過,因為雙林綾絹的特殊性,中國桑蠶絲織技藝申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名錄時,已將它納入項目。這朵古老的“絲織工藝之花”不嬌貴,卻絢麗,不繁盛,卻盎然,不重彩,卻熱烈,有自己獨特的柔軟和英姿,或者它并不是那么想要香滿人間,獨在某個山谷綻放,猶如幽蘭,保持自己的姿勢,香遠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