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今天閑著,下午咱們拔柴去。
我說,這年頭,哪里還有拔柴的人。家家不是用蜂窩煤爐子就是用煤氣灶,要么就是用電磁爐,都啥年代了。
母親說,燒填大過吃穿。這幾年家里沒種麥,沒柴燒。今年雨水多,野狐溝畔有塊麻椒地,長滿了黃蒿,我問過了主人,人家讓我們去拔。
野狐溝就在霍家坪和溫家集以及我們村的交界處,溝這邊正是我們村的“十字路地”,這里原先就有我們家的地。黃昏時分,我和母親引著兒子,拿好鐮刀,拉著架子車出發了。說是拔柴,其實往往要用到鐮刀,因為有些柴草沒有它還真的拔不了。
出了村,一條剛剛被硬化的水泥路延伸到鄰村霍家坪。一路上,兩邊的玉米“站”在地里,驕傲地展示著自己壯實的身體。一行行的葡萄藤鼓勁攀登,吃力地拖著大串的葡萄果實。葡萄上面覆蓋著白色網,讓上面成群的麻雀面對著下面心愛的食物干著急,麻雀只能在上面探頭探腦。莊稼地里不時地傳出一兩聲鳥叫,偶爾有看葡萄的人為嚇唬鳥兒放出的爆竹聲,驚起一只野雞,咯咯地叫著,飛竄起老高,引來庵房里老狗的汪汪聲。也有三兩只野兔在黃豆地里時隱時現。這些年,國家對農民的政策好多了,人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植被破壞少了,走在田野,你不得不贊嘆生態的完好。
走著走著,我記起了第一次拔柴時的情景來。9歲時,一次,我和同巷道兩個大我三四歲的同伴去拔柴,一大早我們就出發了,來到爛山灣里,據說這里的柴草是很多的,簸箕形的山灣里還有個泉眼。結果到了這里一看,干地里,除了冰草,就是些老灰苕、沙棘,很少見到黃蒿。黃蒿是很惹人愛的,它的火煙子大。原來我們曉得的,人家早就曉得了,哪里還能等到我們來呢。半天過去,我們又餓又渴,找到泉眼旁,準備挖出水來。用鐮刀挖了小半天,只見泉眼越來越濕,卻并沒流出一滴水。換了我正挖著,突見一個伙伴大叫一聲,拿起鐮刀飛跑了,另一個幾乎是同時的一聲驚叫,也飛跑了。我驚呆在原地,挪不動腳步,很是害怕,不知道他們是突然見到了大蛇還是傳說里的抽小孩子血的人。緊接著,我看見他們奔到了同一個地方:一個高高的田埂。那里有幾棵很大的黃蒿在正午的日頭下耷拉著腦袋。他們幾乎同時到達,然后就搶奪,接著扭打起來,然后一塊兒抱著滾下了田埂。那天,我們連野生小榆錢樹也拔了,都沒能填滿背簍。多年以后,這一幕深深刻在我的記憶深處。經歷了那個年月,平添了一份執著和堅強,歲月早已磨平了當年我手上的老繭,但那種精神卻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強健起來。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一大塊花椒地里,滿地的黃蒿長得密不透風,還有水蒿、沙棘,里面夾雜著蘆葦、冰草等,高過了人,把整地的麻椒給圍了個嚴嚴實實,來不得半點呼吸。我想,麻椒雖然喜歡干旱,但這種讓荒草吸干水分的旱法,最終會要了麻椒的命。它們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坐著聊天;也有的干脆手拉著手,連成一片,笑看著你。它們放肆地瘋長,蟋蟀不間斷地在里面唱歌,時不時地從中飛出。
母親早已經拿起了鐮刀,分開黃蒿割了起來,炕大點的地方,也可以割許多捆呢。我給兒子指了個玩耍的位置,然后也拿把鐮刀,沒割幾捆,母親嫌我慢,就讓我束捆。我撿起些長黃蒿,把他們的頭綰在一起,做成一捆的腰,然后抱來一捆黃蒿放在腰上,束捆。束捆了些,一邊轉運到路邊的架子車下。麻椒地旁就是野狐溝畔,有條小路,草深得人都有些挪不開腳步,行人寧可繞行,也不去割,我建議母親割了它們,母親說,正割的還沒割呢,割完了再說吧。
一大片地的黃蒿終于割完了,我轉運到車子旁邊的也夠一車了。母親說,裝吧,剩在地里的明天拉,我這就去拾掇拾掇地里的。兒子抬著車桿,我裝了車。一個地鄰見了,打趣母親說:“你盡給娃娃丟臉呢!你家里的光陰能成嘛!不歇著,往地里瞎跑干啥哩嘛!”母親說:“敖就是個賤命嘛,有啥說呆!”兒子硬要自己拉車過過癮,我從小路上拉到了水泥路上,然后把車桿交給了兒子,我和母親幫扶著。
夕陽灑在田野,一片金黃。我給兒子說:“想聽故事嗎?”兒子說:“又要說爺爺了!”我說:“對了!記得你爺爺說,困難時期,缺吃少穿,沒燒填的……”兒子打斷說:“啥是‘困難時期’?”“就是有點糧食也沒啥燒著做熟的時候嘛!人們就到距離我們村10里遠的四溝里去拔柴。有次你爺和村里的伙伴去拔柴,結果半途遇到大雨,只得返回。一個人說‘回去要挨我媽的罵了’,又一個人說‘挨罵是小事,我媽為今天的拔柴給我做了干糧,白浪費了許多柴禾!’”
兒子聽了,半天不吱聲后說:“我爺那時咋不燒煤啊。”
母親無語,我也無語。
兒子不明白,過去的日子比今天差遠了。他還不明白,正是在艱難的勞作中,人們維系著自己貧窮的日子,維持著自己生命的最低限度,都要掙扎著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最終會明白:走入田野,一天天拔柴,總能拔出一片開闊的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