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三月》與《邊城》之比較

[提要]本文主要從文本的語言層面、形象層面和意蘊層面出發，對蕭紅小說《小城三月》和沈從文小說《邊城》加以比較，辨析兩篇小說在語言、人物、主旨等方面的不同之處，把握散文體小說的藝術特點。

[關鍵詞]《小城三月》；《邊城》；散文體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3）02-0117-02

《小城三月》1941年7月發表于《時代文學》，它是蕭紅蟄居香港時所作。小說發表第二年伊始，即1942年1月，一代才女蕭紅便心懷滿心的不甘辭世而去，“然而就這么死掉，心里有些不甘似的，總像我和世界上還有一點什么牽連似的，我還有些東西沒有拿出來”。這一年她年僅31歲，一顆文學之星隕落了。她用短暫而不幸的一生給我們留下了《呼蘭河傳》、《小城三月》等優秀文學作品，讓我們在蕭紅死后還能有幸感受到她那憂郁而熾熱的心。

《邊城》1934年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這一年沈從文32歲，他回到了闊別十年之久的故鄉，湘西的山水靈氣和風土人情激發了這位“湘西的歌者”的靈感，長久以來沉積在內心的一個美麗的夢再次浮現，最終寫下了這詩一般的小說《邊城》。

《小城三月》與《邊城》在情節結構、故事內容、人物形象方面有共同傾向，主要體現為：其一，兩篇小說都淡化了情節，有散文體小說的特點；其二，都敘述了一個不圓滿的愛情故事；其三，都塑造了一個美麗、善良、純潔的女性形象。基于以上三點，我們把兩篇出于不同作者之手、寫于兩個不同時期的小說放在一起加以比較，試圖從文本的語言、人物、主旨等方面分析它們的同與不同之處，了解散文體小說的藝術特點。

一、語言層面

在文學作品中，一定的文體要有相應的語言與之相適應，尤其在抒情作品中抒情內容要借助抒情話語傳達。因此，《小城三月》和《邊城》這兩篇小說都傾向于用一種自然淳樸、不加修飾的語言傳情達意，以求與兩篇小說的散文化傾向相一致。

兩篇小說在語言上的共同傾向并未掩蓋它們的不同之處，其不同之處主要體現為：首先，從敘述視角看，《小城三月》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以“我”的口吻娓娓道來，拉近了作者、作品、讀者以及現實世界之間的距離，親切感人。而《邊城》則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從旁觀者的角度訴說著湘西的山水美景、風土人情。其次，從感情色彩和語氣上看，《小城三月》的作者蕭紅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悟性，體悟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寫物還是記事，字字句句飽含深情。每句話仿佛在作者心里浸泡過了一般，似乎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從心里流出來的，充分地把客體主體化了。作者成功地擺脫了規范語體的束縛，創造了自由語體，顯露了自己的創造個性。而《邊城》則不同。作者似一個老者，隱藏在故事背后，不露聲色地訴說著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故事，平靜地描繪著湘西的風土人情。從文本的語言表層看不出作者的悲和喜，只有在看完整部小說之后，細細咀嚼，才能品味出其中的意味來。作者試圖淡化敘述者，讓敘述者從小說中退出，以免敘述人的出現破壞了小說寧靜的意境，影響小說主旨的表達。這樣做既符合小說田園牧歌式的意境，也與小說的主旨相一致。第三，從語言風格上看，《小城三月》用日常話語傳情達意，有時甚至照錄生活原話，力圖再現語言的本來面目，使小說免受傳統書面語的影響。在此基礎上，遣詞造句，運用比喻、擬人、反復等修辭手法，以近乎幼童的語氣、平和舒緩的語調、說家常的方式細細說來，使日常話語活起來，給小說語言注入了新的活力，確立了一種新的語言范式。而《邊城》則以湘西方言為基礎，吸收書面語的長處，創造了一種既靈活又富有韌性的語言，使得小說的長句精確規范、短句靈活多變。這樣作者就能在敘述中平靜自如地描述山水美景、風土人情。

從上面三個角度的比較可知，《小城三月》的語言淳樸自然、飽含深情，《邊城》的語言自然靈活、平淡真摯。如果說《小城三月》的語言是一顆梅子的話，《邊城》的語言則是一杯菊花茶。

二、形象層面

對于《小城三月》和《邊城》的人物形象，鑒于其他人物形象缺乏比較的基礎，在這里僅對兩個女主人公加以比較，而且是僅從比較的角度去審視兩個人物形象，不做過多的形象本身的分析，以突出比較的意義。

《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和《邊城》中的翠翠，名字有同有異，正如她們的命運和性格一樣有同有異。

兩人的相同之處除了美麗和善良之外，都是苦命人。翠姨母親守寡再嫁，她從小生活在家庭變故帶來的陰影下，事不隨愿，絕望而死。翠翠從小失去雙親，由祖父養育成人，世事無常，天不作美，未等出嫁，祖父先死，落得個孤苦伶仃。兩人都是悲劇故事的主人公。為了突出主人公的不幸，小說中分別用了不同的意象來象征和暗示。《小城三月》用馬車這個意象來象征“命運之車”，暗示主人公的不幸命運：“春天來了，只是不見載著翠姨的馬車來。”《邊城》用白塔和渡船兩個意象象征和暗示。白塔象征生命，它的倒塌和重建暗示生命的生死輪回：翠姨的長大成人意味著祖父的衰老逝去。渡船象征“命運之船”，渡船的消失和重現暗示了命運的幸和不幸：爺爺死了，順順卻答應了翠翠和儺送的婚事。兩個主人公，不管是身處東北大院的翠翠，還是人在湘西渡口的翠翠，都免不了命運的擺布，不幸的開始和結束她們都不能左右。這種身不由己就是她們不幸的關鍵所在，小說作者通過關注她們最終揭示了女性的這種不幸命運。

不過，兩人的不同之處方顯出生命的多彩來。翠姨面對不幸采取的是極端的反抗方式，以生命為代價跟社會抗衡；而翠翠面對感情的波折和爺爺的死卻能坦然面對，如她家門前的溪水，自然地活著，在周圍人的關照下，在靜靜的木船上等待著儺送回來，期盼著一份可望而不可得的愛。

兩位主人公結局的不同，除了與她們的性格和經歷相關外，與她們各自所處的環境和所受到教育也有關。翠姨生活在東北小城，雖然生活的小天地里人們思想開明（“我”的父親還參加過維新革命），但她生活的大環境仍然封閉保守，容不下婚姻自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再加上翠姨本人的軟弱，終至于走上了以死抗爭的道路，以此來表達她的不如意。

翠翠則生活在山清水秀的湘西，那里民風淳樸，思想開明，百姓過著寧靜而自足的生活，“水陸商務既不至于備受戰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因此，人們的思想束縛也少，一切隨其自然而已。翠翠在這樣的風土人情和山水靈氣的滋養下長大，再加上爺爺的言傳身教，常常對她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來，不必怕。”翠翠就能在遭受不幸時，坦然地面對，平淡自然地活著，終不至于死。

相比較而言，翠姨是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翠翠是水——生于天地順其自然。這是兩種不同的生命范式，然而都與美有關：一種是把美毀滅了給人看，一種是把美放在天地間讓人欣賞。

三、意蘊層面

《小城三月》和《邊城》都寫了一個不圓滿的愛情故事，通過不同主人公相同的命運，表達了她們對愛的向往，關注女性不幸的命運，抒發作者對她們的深切同情。不過從主旨看，兩篇小說還是有它們的不同之處。

《小城三月》寫了一個純粹的悲劇，它的意義在于“把美毀滅了給人看”。作者把翠姨放在楊花飄飛的東北小城中寫，以春天開頭又以春天結尾，既寫了春的美麗和短暫，又用象征的手法告訴人們：美麗的往往是易逝的。翠姨是美麗的，也是不幸的。她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幸，卻無力拯救自己；她知道還有一種生活很好卻得不到；她被新春召喚著，卻只能生活在深冬。翠姨的悲劇是個人的不幸，也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的不幸。作者就是想借助翠姨的不幸，揭露封建傳統的腐朽，表達自己對愛的憧憬和對自身命運的感慨，正如作者所說：“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所以我就向著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城三月》是首青春的挽歌。

《邊城》則不同，它不僅僅是為了寫悲，更重要的是為了展示美。《邊城》中的湘西山清水秀，民風淳樸，人們生活在寧靜平和之中。即使有不幸，也是自然造化的結果，并非人力所為，社會與人的不和諧在這里消解了。不論是翠翠愛情的不幸，還是祖父的死，或者是大寶出事都不能破壞這份寧靜，不幸在和諧中被消解，淡化成風，喪失了致人憔悴的力量。小說作者以平靜的語氣娓娓道來，寫山水，說風情，論人事。既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更無大悲大喜的內容，有的只是一幅田園牧歌的圖畫：青山綠水間，一只渡船，一位老人，一個少女和一條狗。作者在小說中力圖展示一種自然、健康、和諧的美，記錄一種生活方式，從而與現實世界相對照，突顯出現實世界的丑來，間接地達到療治病態世界的目的，保留一份人類的純真和美好。正如作者自己所說：“《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去，應當還保留些本質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境中即可重新燃起青年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相比較而言，《小城三月》是一首悲歌，歌聲里飽含淚水；《邊城》是一幅山水畫，畫面里有悲也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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