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酒芝華士曾以“noble life” (或可譯為體面生活)為題給出一百萬歐元的研究資助,尋找今天的中國人追求noble life的苗頭,它的直接目的當然是商業性的,但其實質關乎一個noble society(體面社會)是否正在興起的問題。
從芝華士尋找noble life想到中國作家木心對上海的斷言,他說“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其俊爽豪邁可與世界各大都會格爭雄長;但上海所缺的是一無文化淵源,二無上流社會,故在誘脅之下,嗒然面顏盡失,再回頭,歷史契機骎骎而過”。說上海沒有上流社會(與本文的體面社會同)或有幾分道理,但就中國近代一百年而言,恰恰是西方殖民主義、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和知識分子精英等,共同合力打造了現代中國最像上流社會過的noble life。上海的英國總會、法國總會,精英們在上海西區過的西式生活方式,法租界的時尚,白俄帶來的貴族文化,以上種種都透露出noble的品格和趣味。這些東西經歷革命消失得十有八九,但在上海人的意識深處,老上海生活樣式的流風猶存。因此,當一個以昔日上海尋夢為主題的文化沙龍以“克勒門”之名,最近一兩年在滬上弄出動靜時,上海的文化圈因此而為之感奮和激動就不難理解了。
入迷于上海昔日榮耀的“克勒門”當然是懷舊范兒,但老上海的懷舊風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即已成氣候,且不說先是港臺后為內地影視劇中老上海的主題如何強勁而熱烈,更大的上海懷舊是由新天地的橫空出世帶來的,將一片原本衰敗不堪只等拆除的舊里弄,改造成滬上最知名的時尚中心,以至于石庫門竟取代外灘的洋樓成為世博會上海日的Logo。從石庫門建筑空間的懷舊,到諸如“王開照相”、“鴻翔女裝”、“大光明影院”等上海老字號品牌的前世今生的娓娓道來,透露出上海的骨子里確有“noble”的精華,值得人們將老克勒的歷史翻揀出來在微博的時代曬曬。
但“克勒門”不止是懷舊,借用它的發明人之一的陳鋼先生的話來說,“克勒門”不光是老克勒的自娛自樂,更有提攜新克勒的深意。從出席的人數看,滬上文化耆宿自然最多,但文化新晉同樣不少。一次名為“吹起你的口琴來”的“克勒門”下午茶,從口琴在上海流行的歷史,到讓各式口琴出盡風頭的表演,讓我感慨,即便口琴很難在今天的八零后九零后的人群中流行起來,但由口琴而引出的故事、回憶和老少一堂的捧場,透露出人們對昔日上海文化創造力的贊嘆,并由此激發出再創上海光榮的愿景。
參與“克勒門”的文化沙龍,無論是老克勒還是小克勒,仍還是小眾,它的文化意義對于一個更大的社會何在?從為溫飽而奮斗,到建設小康社會,是否隨之而有一個對體面而雅致社會的追求?若然,“克勒門”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成為雅致社會成長的種子和機緣之一?過去三十年中國富裕起來,卻似乎并不比貧窮時更體面,關于國人更加粗鄙的批評不絕于耳,讓人對“克勒門”努力以赴的前景或少有樂觀。我是例外,我相信“克勒門”的掌門人更是信心滿滿的,讓我嘗試講點樂觀的理由。
前年中國紀念辛亥革命100年。革命推翻的清朝延續近三百年,也讓三百年足以發展出的上流社會灰飛煙滅。隨后的一百年,大小戰爭四十年,以革命的名義折騰了近三十年,直到改革開放年代以降才有和平建設的三十年。取代清朝的力量主要是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的城市精英,他們對noble life 有某種親和力,所以今天有所謂民國范兒的說法,內里是精致和品質。但民國仍然命運多舛,內憂外患不斷,最終也在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內戰中輸給了共產黨人領導的基本是由貧苦農民組成的隊伍。這決定了民國那點有限的noble life也隨著革命的勝利而敗落和消失。
革命消滅了舊貴,也不再產生出舊時代意義上的新貴。不間斷的革命和對資產階級文化的藐視和打擊,令社會不僅在物質上普遍貧窮,而且在精神上也因革命化而普遍粗鄙。能影響社會noble品質的富裕階級和知識精英,要么早早在革命的炮聲中急急逃離大陸,要么在社會主義改造中從西裝革履的資本家變為一身中山裝的干部,要么在一場場觸及靈魂的運動中被羞辱而為革命群眾所鄙視。但有意思的是,掌管文化出版的官員中多數是在民國完成教育或曾留學海外的,屬于新中國最有教養的人群。他們有鑒賞力,所以毛澤東的中國在一段時間內并未停止對西方古典文化和學術的譯介,而某些最好的文化人因為意識形態而不能繼續學術研究,轉向文化翻譯,出現了在普遍的革命化的環境下文化出版的極有品質的繁榮。我等中學生的一點文化底子,就是在閱讀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作品、汝龍翻譯的契科夫作品過程中打下的。這可視為今天中國社會追求雅致文化的一點種子。但因為經濟上的普遍貧窮,更加上政治文化的導向,追求noble life在社會層面完全沒有可能,在曾以noble life為生活方式的且仍在大陸生活的人士中也是勉強維持,多是徒具形式,或被人稱羨,但無從令他人效仿。上海解放后還曾有過對“老克勒”的想往,那也是傳說多于實際。總之,從清廷被推翻后,過去的七十年,是不斷消滅noble life的過程,待到改革開放的1980年代,沒有人關心或提出noble life的訴求,全社會天大的問題是溫飽。
三十年發展的戰略,最大的成就是解決物質和身體的問題,不僅對個人是如此對國家也是如此。精神、教養、優雅的追求若沒有基本物質利益的解決則一定是少數人的矯揉造作。講發展是硬道理而非精神萬能,正是鄧小平路線給中國國力帶來革命性增長的關鍵。一方面讓千百萬人脫貧,讓億萬人改善,在身體上擺脫匱乏的奴役,獲得了基本的尊嚴和體面;另一方面物質主義泛濫的結果是這個社會更加粗鄙,更加不體面,一切唯利是圖,生存問題不再緊迫后,如何打發無聊成為大問題。而在社會普遍沒有教養也未培養起較高的品位時,人們打發無聊的方式仍是無聊的。當人們一擲千金購買奢侈品時,你可以斥責他們是暴發戶攀援風雅,還是一個沒品位。但為什么不能看成是對用noble goods (奢侈品)去克服自己無聊的進取的努力,也就是說,中國片面追求GDP的三十年建設,在讓中國人變得粗鄙的同時,也具有了克服粗鄙的經濟能力,即通過品牌消費逐漸從占有noble goods向追求noble life轉變的可能性,這就是為什么全世界的奢侈品牌紛紛看好中國的理由,他們看到了今日中國 noble life 發展的可能性,芝華士要砸重金來研究noble life豈非有點超前眼光?
但對奢侈品牌的追求,仍然具有物質占有的物化特點,還不等于對有品位生活的追求,更不能等同于雅致文化。但當社會越過溫飽,全面邁向小康,這種對品牌的追求已經很少直接的實用功能的考慮,而更多的是對更積極的自我感受和為人看重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也就是說noble life開始重要起來。今天人們仍然看不起物質上的粗鄙,但也開始看不起生活方式上的粗鄙。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認為:只有在物質豐富后,人們才有可能擺脫只是追求物質功利而向noble life 努力的可能。我們可能第一次迎來全社會都對noble life 說yes 的時代,盡管各人追求此生活方式的能力并不相同,理解上也有差異,但革命時代以大老粗自詡且驕傲的做派在今天肯定是一去不復返了。
基于上面的敘述,我看好“克勒門”對于追求雅致生活的示范和引領。從物質匱乏的奴役到不滿物質粗鄙的奴役,這期間走過的路何等漫長!對教養和體面社會的向往正是從此種不滿中熱烈地迸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