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發(fā)往中朝邊境圖們市只有一趟K215列車。午后13點10分準時從北京站出發(fā),向著東北方向,穿過“萬里長城第一關(guān)”山海關(guān),穿過東北平原上無盡的田野,穿過覆蓋長白山腳下挺直的白樺林,拖沓行進26小時后,最終在圖們江岸邊的小車站里懶地停下。
搭乘這趟列車的旅客大多在山海關(guān)內(nèi)換乘。偶爾會有一些扛著碩大包裹的短途旅客,吵吵嚷嚷上車又在幾站之后吵吵嚷嚷離開。鮮少有觀光客會將時間耗費在這趟遇站就停的“慢搖”式列車上。待到第二天上午,乘務(wù)員就會推著餐車,從車廂一頭搖搖擺擺地來,軋過一天最旺盛的日光,偶爾停下用和玉米碴子一起熬煮過的東北方言和斜躺在長椅上的陌生旅客聊些天南地北的趣事,順便推銷裹在棉被里的玉米雪糕和小瓶裝的二鍋頭。
列車上看到關(guān)外的農(nóng)田和連綿不絕的山
當列車穿過最后一個綿長漆黑的山洞;當列車鮮麗的車體擦過鐵道旁長勢最旺盛的那棵榛樹;當巨大的車身趟過最后一條清淺的河流,呼呼作響的風(fēng),從車窗的縫隙里擠了進來,夾帶著廣袤田野才會擁有的迷人芳香。這時《阿里郎》就會在略顯空蕩的車廂里輕輕響起。
延邊到了。
長滿柳樹的煙集之地
延邊,是中國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簡稱。當?shù)厝颂崞疬@片土地的時候通常用兩個字指代。大概是因為要將“朝鮮族自治州”這幾個字里的平卷舌音讀清楚實在是過于為難他們那被白酒割過的舌頭了吧。
長白山腳下圖們江畔的延邊,是中國東部邊境唯一與俄羅斯和朝鮮同時接壤的地方。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并沒有讓她為世人熟知,相反與中國其他的邊境地區(qū)相比,她顯得低調(diào)、沉默而不為人知。
圖們是延邊州轄區(qū)內(nèi)的市鎮(zhèn)。延邊州的首府是延吉市。在唐朝及以前,延吉曾先后屬渤海國、高句麗王朝轄地。元、明時代,延吉地區(qū)先后屬遼陽行省開元路,努爾干都使司布爾哈圖等衛(wèi)所。
延吉市土名煙集崗,有關(guān)“延吉”地名的起源說法不一。明時這里為瑚葉吉朗等衛(wèi)地,就有一說是“葉吉”音轉(zhuǎn)為延吉;也有說 “延吉”在滿語里有山羊之意,所以清代這里叫南崗(南荒二字的音轉(zhuǎn)),又名延吉;又說在開發(fā)初年,此地常常煙氣岡岡,霧氣籠罩,便稱煙集崗,延吉即煙集的音轉(zhuǎn),取延吉乃吉林的延長之意。
延吉市帽兒山夏景
延吉市不大,城市依托源出于哈爾巴嶺的布爾哈通河而建。布爾哈通是滿語,布爾哈通河譯過來就是長滿柳樹的河。
用滿語念出的名字格外婉轉(zhuǎn)而有深意,不過有的老人聽人提起布爾哈通河,往往會慢上那么一會兒,然后不以為然地“哦”一聲,柳樹溝嘛。
康熙年間,清朝廷借“長白山一帶為先祖龍興之地”之名,將興京以東,伊通州以南,圖們江以北劃為禁山圍場,封禁長達200年之久。傳說中有“北方道”在此得道成仙,羽化歸天。能有神仙出世的傳說,可以想到這里的豐美秀麗。據(jù)說當年剛開發(fā)延吉時,確實是楊柳依依,水淀潺潺,煙云繚繞,世外仙境的樣子。
而今,依托狹長溝壑而建的小城已有錯落有致的街市、寬闊筆直的馬路,路中間的綠化帶是常見的冬青樹,路邊是些栽種不久的小巧、干癟的綠化木。
這是典型的現(xiàn)代北方小城市的造型。
延邊地區(qū)的市鎮(zhèn)大多是這幅面貌,空置了200多年的土地人煙稀少,清末解禁后,從關(guān)內(nèi)和朝鮮半島的移民歷經(jīng)幾代人建起的平凡、牢固又極具民族特色的城鎮(zhèn)。城市里到處是快要將樓體覆蓋的繁密的廣告牌。也只有這些用朝鮮語和漢語同時標注的廣告牌,顯示著這座外表看起來并無明顯特色的城市之與眾不同。“姑娘,買花呀,很漂亮的花呀!”20世紀70年代,在中國曾風(fēng)靡一時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打動了許多中國觀眾。防川的中朝邊境大橋,橋的盡頭是世界最神秘的國家之一,朝鮮很多人都記得那個叫花妮的賣花姑娘,抱著花籃,在街頭輕輕叫賣:“賣花喲,有薔薇,還有金達萊。”
每年春天,在延吉市的街頭也有人在賣花。
這時的金達萊花剛剛綻放,賣花的不是電影里那樣年輕美麗的姑娘,而是上了年紀的朝鮮族阿媽妮。
她們在路口鋪上一小塊塑料布或是自家的桌布,在上面擺上新鮮的剛從樹上折下來的金達萊和其他嬌俏的野花。對著行人微笑,若是誰多看一眼她的花,阿媽妮就會熱情地招呼,“買花吧,剛摘下來的,放家里,漂亮呀。”
上了年紀的朝鮮族老人的漢語并不是很流利,當她們說話的時候語調(diào)會上拐,帶著朝鮮語的軟糯,再配上一張笑意盈盈慈祥的臉,路人多半會把花買下來。
這些老太太并不以賣花為生,只是可能當天天氣很好去爬山,看到花開的正艷,便摘下來。留好自己家里擺放需要用的,就在路邊找個地方隨意坐下歇息一會,順便把多余的花賣掉。這些花不貴,說不定在你挑好花付完錢要走的時候,老太太就把剩下的花都送給你,然后繼續(xù)坐在原地曬曬太陽。
難以言語的寫意隨性。好像她們的本意就是為了和你分享那叢開在山坳里鮮少有人發(fā)現(xiàn)的美麗。
他們享受著生活,每在春和景明或是秋高氣爽的日子,當?shù)厝丝偸墙Y(jié)伴去郊游,有的是一大家子幾代人,帶好裝在精致食盒里的食物,賢惠的媳婦鋪好餐布,家里的男人圍坐在一起喝酒談話。有的是社區(qū)老年組織,佝僂背的老頭、老太太,放好音箱,開始跳抖肩舞。還有年輕人結(jié)伴爬山,嬉笑玩鬧。
和親近的人一起唱歌跳舞,一起喝酒泡湯。一星期的七天中,除去工作之后的休閑時光,才是他們真正的生活。
有個流傳民間的小笑話,說是朝鮮族同胞若是口袋里有錢,那便邀請朋友喝酒、唱歌,盡情瀟灑,待到只剩下10塊錢,他們也不會擔心明日沒有吃食,而一定要把這剩下的錢用作打車回家的費用。這個笑話,大概是漢族朋友在酒桌上說笑用的,沒想到他的朝鮮族朋友深以為然。還附贈個小笑話回應(yīng),講的是一個朝鮮族老太太和漢族老太太,同時想買棟新房子,朝鮮族老太太貸款買房,在去世之前終于還完貸款。漢族老太太則攢了一輩子錢,直到臨終之日才將房款湊齊,卻一天新房也沒住上。
朝鮮族同胞的生活理念新潮大膽,很有今朝有酒今日醉,及時行樂的瀟灑。努力工作,盡情享受。幾十年的相處,現(xiàn)在的延邊,無論是什么民族,何種身份,享受生活,享受人生,都是當?shù)厝斯餐非蟮摹:孟駴]有什么能夠擾亂他們慢悠悠的步調(diào),因為他們走路的樣子都像是在跳舞。
媽媽的醬湯
提起朝鮮民族,在愛美的男孩、女孩眼中朝鮮族的穿著打扮匯聚著韓國的時尚潮流;在對美食有執(zhí)著追求的人眼中,朝鮮族似乎家家有個泡菜壇子;在家庭主婦眼中,朝鮮族的家庭和韓劇演繹的相像,有愛喝酒又愛唱跳的長輩和堅韌的長房媳婦;在當?shù)貪h族學(xué)生眼中,朝鮮族同學(xué)都有著令人羨慕嫉妒的第二外語;在大部分中國人眼中,中國的朝鮮族既有朝鮮民主共和國的神秘感又有韓國的現(xiàn)代感。
這里是中國有名的僑鄉(xiāng),十個人中有5個有出國務(wù)工的經(jīng)歷。主要通過向韓國、日本輸出勞動力。大量的財富由海的另一邊的延邊人創(chuàng)造。除此之外,外商投資企業(yè)有力地促進了延吉的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外商投資中韓國客商居多,其余來自日本、香港、美國、臺灣、加拿大、馬來西亞、俄羅斯、朝鮮等國家和地區(qū)。加強了延吉對外經(jīng)濟交流與合作,拓寬了就業(yè)機會,同時也為外商投資企業(yè)自身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發(fā)展機遇。
在外來文化的沖擊下,朝鮮族依然堅守資本民族的文化特性。在節(jié)假日朝鮮族會在公眾場合穿民族服飾。女人襖短裙長,襖領(lǐng)窄小,與衣襟成一條斜線,男子的服裝為短上衣,坎肩。無論老少皆配上明麗鮮艷的色彩。在祭祀和吃食上,朝鮮族最大程度上保留了本民族的文化特征。常見的像是冷面、狗肉、辣白菜、米腸、打糕、土豆餅、大醬湯等。
大醬湯是最常見的。韓式大醬湯有熱湯、涼湯兩種。涼湯是用大醬調(diào)成湯,再放入黃瓜絲、辣椒醬、蔥等各種各樣的韓國大醬湯作料而成。三伏天喝涼湯,去暑解熱。
韓國女人以做大醬為榮,朝鮮多少代,大醬就是他們的國食,《大長今》里講到有一年大醬變味,整個皇宮都亂了套。下至百姓,上至皇帝,都認為大醬的氣味可以預(yù)示國家命運,于是為大醬乞福就是為國家祈福。于是從醫(yī)書《東醫(yī)寶鑒》到內(nèi)命婦的《飲食雜記》里,都少不了大醬的影子。宮女們?yōu)榱烁纳拼筢u的味道,甚至想出在大醬里加木炭在或放入槐樹花蕊,在野外做大醬祭。
我有位朝鮮族同學(xué)曾向我抱怨,她的媽媽最拿手的就是大醬湯,有誰會像她一樣,20多年如一日,每天早上都有一碗熱熱的醬湯等著她。雖然她一臉的無奈,但是我知道她最拿手的湯品依然是大醬湯。
延邊并非只是作為承接國外文化的一方,同時她也向外輸出自己的魅力。這一座小小的城市就有十幾家語言培訓(xùn)機構(gòu),韓語、日語、俄羅斯語。多語種人才有的在通商口岸工作,有的帶著希望遠赴他鄉(xiāng)。延邊的朝鮮族民間表演團體經(jīng)常受邀到國外演出。也有當?shù)氐男∑髽I(yè)通過多年努力一步步做大,走出國門。
在延邊,各民族相互理解,相互融合。延邊人帶著東北人的粗獷和少數(shù)民族的內(nèi)斂。在這里中華古老傳統(tǒng)的文化與東北亞的多國文化雜糅、粘攢在一起。所以在延吉可以輕易看見俄羅斯的特色產(chǎn)品店,餐桌上常見的是朝鮮海域的水產(chǎn),朋友們聚會常去的韓日餐廳,衛(wèi)星電視可以收看到韓國節(jié)目,甚至連大街上的延邊女孩、男孩大多是韓國影視劇里的靚麗新潮打扮。偶爾拐進一家招牌全標韓文的咖啡店,就會發(fā)現(xiàn)服務(wù)生的打扮氣質(zhì)完全是韓版的花樣弱質(zhì)美少年。
就像布爾哈通河,曲折東流,攜眾水相匯,東注圖們江,奔向?qū)拸V的海洋。
冬日夕陽下的延吉
曾經(jīng)關(guān)內(nèi)的流民和失國的朝鮮人,在這里一起艱難的生活,轉(zhuǎn)眼間已走過百年。
在夏日夜晚,巷子口或是夜市的大篷車里,男人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喝酒吃肉,大嗓門呼呼喊喊,滿是浸在骨頭里的豪爽。送走暑氣,地球地殼運動擠出的小小褶皺披著枝椏茂盛的林衣,淺紅中夾雜著深綠,亮黃中隱藏著灰褐。山間紅瓦白墻的村落被寂寥奔走的河流纏繞,高坡上頭頂木盆的老人消失在麥田之間。把冬日里的積雪掃凈,凍得通透的布爾哈通河上,跑滿了用冰刀作畫的少年。
2012年是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延邊就像剛剛成長的孩童,漸漸走向不凡。伴著那些可以覆蓋整座城市的關(guān)于餐飲娛樂的廣告牌,那些混合東北亞裝潢風(fēng)格的商品店,那些熙熙攘攘充斥著不同民族語言叫賣聲的街市,還有初春迎著寒風(fēng)而立的金達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