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就是靠比賽走出來的,很多人都是通過攝影比賽認識了我?!?/p>
張惠賓:你說過,你“生下來就看到照相機”,這怎么講?
梁達明:這是一句玩笑話,但也是實話,因為我父親曾經在《東北畫報》、《遼寧畫報》、遼寧省美術出版社做攝影工作,還做過抗美援朝戰爭的隨軍記者。所以我生下來就看到父親的相機和伊爾福膠卷。我上到九年級畢業就下鄉了,后來當了幾年兵,1981年從部隊回來,分到國營沈陽生生照相館上班,正式接觸攝影。
劉鐵生:在進入攝影領域之前,你走了和同齡人相同的道路,下鄉、當兵。這對當時的社會青年來說,是一種生活的磨煉和積淀。
梁達明:進入照相館之后,我是想干一番事業的。但這時候我發現自己的知識不夠用,我就開始學習。我用半年時間補習初中課程,用八個月時間補習高中課程,中途又學了一些文學、書法課程,這些知識在我后來的攝影生涯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1985年我考進魯迅美術學院工藝系,但當時單位不同意我去上學,讓我辦理停薪留職,一切福利待遇都沒有,而且學費自理。我自己交了3000塊錢學費在魯美上了兩年,學了素描、國畫、書法、設計等專業課,還有三大構成—平面構成、色彩構成和立體構成,這對我后來在畫面的經營,圖像形式感的把握上起了決定性作用。
劉鐵生:這一段我聽了很感動,那真是對知識的渴求。
梁達明:1987年畢業以后,我回到單位,單位一看你也沒啥用,就讓我站柜臺賣了兩年兒童食品。后來我就研究做各種各樣的鏡框,領導一看這個賺錢,就給我找了兩個人,成立一個鏡框廠。就這樣我又做了兩年鏡框。
這期間我不斷充實自己,一方面經常到北京看展覽,一般是頭天上夜班,第二天白天到北京,晚上再坐車回去;另一方面我也拍照,在家跟父親學沖洗照片。
1990年3月我在家里用海鷗4A照相機拍了一張我女兒的照片,取名叫《我的未來》,參加“公元杯”全國兒童人像攝影大賽,獲一等獎。單位一看我拍得不錯,就把我調回攝影棚拍兒童像,還給我報銷了500塊錢學費。
后來我又獲了幾個獎,單位慢慢允許我搞創作了。我創作的最佳時間是下午5點到晚上9點。因為白天上班,不讓拍,只有下了班,自己在攝影棚里拍。我自己買點膠卷,用單位設備、影棚,就這樣每天一點一點拍。1992年我拍的《新娘》獲首屆全國婚紗人像攝影藝術交流大賽一等獎,1993年我當選首屆中國人像攝影十杰。單位開始主動宣傳我,剩下的2500塊錢學費也全報銷了,還獎勵我一套房子。1993年照相館動遷,我被派到一個小照相館,照了兩年一寸相。這期間我繼續搞創作、參賽,又獲了幾個獎。
豐碩:你有幾張獲獎的片子拍的都是你女兒,她是你的福星呀!
梁達明:是,1990年我第一次獲獎拍的就是我女兒,而且從1981~1990年,我用了十年時間奮斗終于獲獎。
豐碩:你現在對獲獎有新的認識嗎?
梁達明:那時我參賽、獲獎的目的之一是推自己。現在我出去講課,給大家講獲獎心得,就是要鼓勵大家:第一,要通過參加影賽不斷提高攝影技藝;第二,要給自己的作品尋找出路;第三,要通過投稿、參賽等方式提升信心。這是我這些年參加比賽總結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靠比賽走出來的,很多人都是通過攝影比賽認識了我。
張惠賓:你后來離開了照相館,是出于什么考慮?
梁達明:1998年我離開照相館,2000年花13000元買斷了24年的工齡,就是要成為一個自由攝影人。這以后,我一邊創作一邊給影樓打工。
張惠賓:怎么“打工”?
梁達明:就是拿著獲獎證書到影樓給他們做廣告、拍樣片兒、做培訓指導,10天5000塊錢。那時這就是我的經濟來源,但也不是經常有,一年四五次吧。
“我用在照相館學到的手藝解決生活問題,大家說我是‘攝影手藝人’,有一定道理?!?/p>
張惠賓:你曾說:“我不清高,我也吃飯。”我覺得你這話說得特別實在。雖然后來你手藝練成了,也獲獎了,名聲也挺大,但吃飯對你來說始終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之前有媒體在對你的訪談中多次提到“攝影手藝人”這個概念,甚至直接作為標題。你認可“攝影手藝人”的說法嗎?
梁達明:認可。因為對自由職業攝影人來說,首先要解決吃飯問題,吃不上飯什么也干不了。我靠手藝吃飯,一個是參加影賽,一個是給影樓打工。當解決了吃飯問題之后我才能進一步開拓事業。我必須平衡好物質生活和精神追求的關系,這個很重要。尤其當我買斷工齡離開單位,我就成了一個自由人,但自由攝影人要在中國生存下去是很難的。我用在照相館學到的手藝解決生活問題,大家說我是“攝影手藝人”,有一定道理。
劉鐵生:多年前,我曾說過:“中國攝影的希望,很重要的意義源于中國的自由攝影人。”為什么?吃飯是自由攝影人面臨的首要問題,還有攝影器材所需的費用。正因為有生活壓力,才不斷拼搏。達明的獨特經歷,就是自由攝影人攝影事業的一個拼搏過程。參加影賽、獲獎、給影樓做廣告、外出講課,以此謀生。正因為他是編外的自由攝影人,所以他必須有事業心,必須不斷創作,不斷獲獎,最終脫穎而出。獲獎是他的賣點,是他對社會的貢獻。所以我說,中國的自由攝影人使中國攝影更有生命力,使中國攝影文化更加豐富。他們是一束繁榮攝影的強光。
張惠賓:當時的環境對你形成了很多制約,你為了求得生活的獨立和心靈的自由一直在努力掙脫這些制約。你停薪留職,你去讀書,最后辭職離開單位,通過個人奮斗堅持走自己的路。雖然這條路沒有讓你大富大貴,但你走得很有意義,也樂在其中。
劉鐵生:對,這是達明的生活態度,也是他攝影的態度。達明的參賽、獲獎,是他對攝影事業的追求,是他的生活責任感和事業責任感使然。
梁達明:我的人生信條就是“生活上的滿足,事業上的不滿足?!币驗槟闳プ非罅耍闩α耍隙ㄊ怯谢貓蟮?。人在干,天在看,老天爺是公平的。但像我這種情況,在夾縫中生存,如果把握不好也有可能會半途而廢。我慶幸我一直堅持創作,沒有受到其他干擾。
“搞攝影的人不在于能得到多少,在于能留下多少?!?/p>
張惠賓:你當初是怎么開始練暗房手藝的?
梁達明:一方面,我認為做攝影一定要掌握基礎技能。攝影術發明的時候是黑白的,如果你不懂黑白影像的基本規律,那怎么做攝影?另一方面,我想攝影不能只會拍,還要會沖洗、修版、修片兒、著色等后期暗房制作。如果不全部掌握,那是不完整的。我做集錦攝影就是為了訓練我的暗房能力。
張惠賓:同是集錦攝影,你和郎靜山有何不同?
梁達明:在形式上,我們是相似的,我是學習和繼承于他。但在內容上,由于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環境,郎靜山偏重于畫意派,他的作品基本上都是由一兩個底合成的;而我的作品一般都由七八個底合成,融入更多社會生活元素。我是通過散點透視讓內容更豐富,在一張照片里能看到很多東西。
張惠賓:當時的暗房條件好嗎?
梁達明:不好,最初照相館的藥水、設備是不讓我用的。我家里過去有一臺小的黑白放大機,我父親給別人拍紀念照,然后在家里配藥、沖卷,我就跟著他學,后來我就幫他沖洗照片。我把自己關在小屋里,用黑塑料布一蒙,12寸的顯影盤往地上一放,用一個小鬧鐘控制時間一點一點曝光。剛開始一張都洗不出來,后來練得次數多了,能洗很多照片。有時候一洗就是一晚上。還有暗房的用光,不是一下就能調試好的,需要反反復復、多次實驗才能掌握。后來單位暗房讓我用了,我就用照相館配的藥水、相紙在單位洗照片。照相館的顯影藥方是不外露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怎么配。
那個時候我是下了很多功夫練暗房技術的,所以后來我做影像后期制作得心應手,而且與眾不同,包括我對影像最終呈現方式的理解也跟別人不同。
張惠賓:1997年你手工暗房創作的《人像》獲中國第八屆國際攝影藝術展金牌獎,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這是一幅相紙中途曝光的作品嗎?
梁達明:是的。我將原片放大至16寸黑白相紙上,曝光后的相紙在D-72黑白相紙顯影液中顯影到1/3時,用40瓦的照明燈進行相紙中途曝光,然后將相紙放回顯影液中繼續顯影到灰調為止,定影晾干。在晾干好的照片上用毛筆沾赤水鹽藥水一點一點退去眼白上的灰影調,定影晾干。再用細毛筆沾赤水鹽藥水退去嘴唇邊上的線條影調。做好之后放進過棕色的藥水里,待上色后,取出照片,水洗20分鐘,晾干,修整即可。
劉鐵生:這一點在中國攝影人里你是有代表性的,就是攝影的整個過程都是自己實施,尤其是后期制作,這非常難得。
張惠賓:韓子善先生曾經評價你是“像上帝一樣創造,像奴隸一樣勞動。”我理解“像奴隸一樣勞動”就包括你苦練暗房手藝,做攝影藝術的苦役。那么你怎么理解“像上帝一樣創造”?
梁達明:我想他應該是看我的作品感覺這些東西是我自己構思、獨立創作出來的,而不是把別人的東西拿來改一改。
我現在講課也提出一個問題,就是現在攝影人眾多,模仿性思維大于創造性思維,這是很危險的。比如一幅作品獲得某個攝影比賽的金獎,大家就一窩蜂模仿,都去拍類似作品。創造性思維對于搞攝影的人來說很重要,我在創作過程中盡量找自己獨特的東西。我有一個觀點,“技法簡單,創意無限?!边@也是我做集錦攝影的指導思想。其實技法也不簡單,但腦袋的東西更重要。
張惠賓:傳統暗房為你打下了后期制作的基礎,后來你轉入數字暗房,是否覺得數字暗房更好?
梁達明:我最初是拒絕拍數碼的,后來為什么接受了呢?我想我還是要與時俱進,要跟得上科學技術的發展。傳統暗房基礎形成了我對作品后期制作的感悟和理念,這對我后來跨入數字暗房是非常有用的。我會把這些理念融入數字暗房,而不是僅僅依靠電腦各種預設程序的疊加混合。過去我們對影調的控制是在暗房一點點遮擋,一點點加光弄出來的?,F在數字暗房沒有什么做不到的,所有的工具都有,就看你能不能想到去合理運用。
攝影師事先要對照片制作完成的效果有一個清晰的概念,你要么自己進行后期制作,要么在現場盯著別人幫你操作。你不能把照片給技術人員讓他們做后期,那制作出來的照片不僅千篇一律,而且還涉及到照片署名權的問題。現在有些影賽要求照片要有拍攝署名和后期制作署名。
張惠賓:2001年你進入數字暗房,大概也是這個時候你說自己是“國營照相館出身,又擅長室內創作,這使很多人感覺我的照片過于傳統和老套?!碑敃r是有人這樣批評你嗎?
梁達明:現在也有人這么說。我是這么想的,我們都是從傳統走過來的,如何突破傳統,將傳統變成經典,將經典變成永恒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經?;仡櫤托蕾p攝影大師的名作,他們的作品就是經住了時間的考驗,從傳統到經典,從經典變成了永恒。我現在也在往這方面努力,希望拍出經典的作品,盡管它是傳統的,但能讓大家百看不厭。“搞攝影的人不在于能得到多少,在于能留下多少?!边@也是我的一個信條。參加影賽獲獎、發表作品,這都是我能夠留下的東西。我希望自己將來能夠做到“人死了,但精神不死”。
豐碩:你統計過自己一共獲了多少個獎嗎?
梁達明:大概100多個,金獎十幾個。
“攝影師是通過技術手段體現審美的。所以我必須先過技術關?!?/p>
張惠賓:2002年你在俄羅斯伊爾庫茨克歷史博物館辦展覽,博物館的老館長說:“孩子,你的作品我看了,離上帝很近。”還稱贊說:“你在歐洲也是一流的。”你如何看待這種評價?
梁達明:那次展出的是我的集錦攝影作品,在外國人眼中這些作品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他們可能更欣賞這一點。
劉鐵生:我理解的“離上帝很近”是指你的作品更加人性化,具有人類共通的東西。你的自然景觀系列更注重微觀細節的表現;你在再現自然的同時融入濃厚的東方文化意味;你在思維表達和形象表達方面做得非常到位,很好地融合了東西方影像在“再現”和“表現”方面存在的間隙,在記錄性和藝術性之間尋找到一個平衡點。東西方文化并不存在一個誰引領誰、誰要跟著誰走的問題,而是可以相互借鑒、補充,從而融合、交織在一起。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你完美、出色的后期暗房制作。亞當斯的區域曝光理論是對人類攝影文化的一個極大的貢獻,它豐富了攝影語言的魅力。這之后國際國內也走出了一批在這方面非常有建樹的攝影師。達明在這方面也非常成功,你對作品黑白灰影調的控制、運用非常好,你吃透了區域曝光理論,并進一步做出拓展。你的自然景觀系列里竟然有用傻瓜和普通相機拍的,比如棒棰島,那樣一種細膩的影像質感,居然是用海鷗4A拍出來的,我非常震撼。這說明你的后期暗房制作技術已經做到了極致。到了影像數字化時代,你的作品集中體現了傳統暗房到數字暗房的發展演變,演變中既堅守原點,又創新發展。
張惠賓:攝影屬于藝術范疇,但跟其他藝術門類相比,工藝感是它的一個主要特征。你對攝影工藝的掌控,在當代攝影家之中是比較典型的。這種意識和技法源自何處?
梁達明:攝影師是通過技術手段體現審美的,所以我必須研究這些技術,先過技術關。但技術不等于藝術,這是兩個概念,不能混淆。
劉鐵生:我們所說“攝影術是由西方傳進來的”,是說“攝影術”而不是“攝影表達的思想”。
攝影術傳過來以后,它必然為東方文化和東方傳統思想所接受,所利用。中國攝影的先行者石少華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言必稱希臘”,意思是不必崇洋。他說的非常對,非常中肯。中國的攝影藝術深深扎根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有著鮮明的民族特色。梁達明走了一條非常中國化的,而且是現代化的攝影道路。難怪俄羅斯的文化學者稱贊他的影像品質、工藝表達,稱他的作品“在歐洲也是一流的”。
“我的很多觀點和想法都是半夜產生的,靈感一來,就趕緊記下來?!?/p>
張惠賓:你的攝影思想、藝術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梁達明:主要來自我的攝影實踐和總結的經驗。沒事的時候我會給自己找點事干,沒有逆境的時候我會給自己設立幾個障礙,看看能不能克服。我還善于總結,我每走一步,就會停下來想一想,總結一下經驗,然后再往前走。
豐碩:你是用腦袋走攝影這條路的人。
梁達明:我的很多觀點和想法都是半夜產生的,靈感一來,就趕緊記下來。
張惠賓:你都給自己設立過哪些障礙?
梁達明:比如我跟單位簽合同買斷工齡,沒有人逼我這么做,單位也沒有讓我離開,我這么做就是要逼迫自己回到現實生活中進行獨立創作。
張惠賓:這個選擇是源于你的悟性和自信嗎?
梁達明:是。吃苦的人很多,奮斗者也有無數,而成功者寥寥無幾。為什么?成功者不在于吃多少苦,而在于動多少腦。引申到數字攝影,我提出一個問題,現代科技把我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當中解脫出來了,我們感覺攝影變容易了。實際上我們錯了,體力勞動的解脫意味著腦力勞動的增加。
張惠賓:你是說人腦要去支配電腦,實際上人腦的負擔加重了?
梁達明:是,現在很多人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總覺得用電腦很輕松地一調,效果就出來了。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一幅作品成功的關鍵在于它能帶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它的外延越大,受眾面越廣,價值就越大。這是我在創作當中為什么要精雕細琢的原因,也是我攝影創作的目的。
我之所以能獲那么多獎,有一點在支撐著我—我所有參賽的片子都有共性特點,不完全是個性的。當然除了一些個人風格類的評選。你的片子能讓更多的人看懂,他們能從中吸收到養分,這才有可能獲獎。很多人參賽拿不到獎,因為他摸不透比賽規則,控制不了這一點。
張惠賓:你靠獲獎走出了一條路,可以說是著名的“獲獎專業戶”。你自己如何看?
梁達明:我在努力擺脫“獲獎專業戶”這個標簽,但沒辦法,提起我,一定離不開獲獎。其實獲獎不是我追求的目標,是我解決吃飯問題的飯碗。有了經濟的支撐,才能追求其他東西。
“我就是為攝影而生的,只能干這個,別的什么也干不了。”
張惠賓:你由“攝影手藝人”始,后來成為“獲獎專業戶”,現在又成了“流動教授”,到處講課,這種發展也是你的自我選擇嗎?
梁達明:講課、出書是在教給別人知識,這實際上是一種行善。很多時候我是免費講課,沒有給我錢,但其實給了我更多,遠不止那點講課費。有些人總是談價錢,談什么價呀,你做到了,價自然就來了。
劉鐵生:你走過的攝影道路就是你的生活方式,這非常有意思。
張惠賓:你是一個比較復雜的攝影家,天性聰慧,風格多變。你的攝影經歷和中國近三十年的社會發展是暗合的。改革開放初期,你開始接觸攝影,也就是“攝影手藝人”的階段,這也是中國人靈魂復蘇的階段,你拍了《我的未來》等作品;然后中國人進入消費、造夢階段,你開始拍婚紗照,拍人像,做商業攝影;后來社會再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你開始走向自然,回歸心靈,進入風光拍攝階段。這也是有意識的選擇嗎?
梁達明:很多人也問我,你在這種紛繁的社會環境和人際關系當中,怎么還能靜下心來搞攝影創作?我說我有四句話信條,“地球是在轉的,世界是在變的,心存善意,終得好報。”這四句話,支撐著我這么多年的攝影生涯。
張惠賓:有人說你是“百變梁達明”,看來變體現了你的多面性和你外化的東西,但你有兩個不變的支撐點,一個是堅韌的性格,一個是平衡能力特別強,你能夠平衡生活、事業、藝術、商業等方方面面。如果在任何一個環節失衡的話,你可能就不是現在的梁達明。
劉鐵生:達明貌似復雜,實際上越往里深挖越簡單。有一篇關于你的評論文章,說你是“用靈魂攝影的人”,還解釋了“靈魂是什么?是人的心靈,是人的思想,是人的精神,是人的內心世界”,我認同這個評價。
梁達明:我就是為攝影而生的,只能干這個,別的什么都干不了。
“用5年時間賺來的錢買不回這5年的攝影創作?!?/p>
豐碩:下面我們談談人像。你拍人像基本分為兩個階段,一個是1990~2000年,然后是2000年到現在。前一個階段應該是非常重要的十年,一些經典的人像作品都是這個階段創作出來的。
梁達明:對,第一個十年是我創作最旺盛的十年,獲獎也最多,但也最艱苦。那個時候中國影樓大發展,人們忽略了創作,都在想著怎么開影樓賺錢。但我還是覺得只要堅持拍,能夠留下作品的還是我。所以那十年我除了給影樓打工之外,主要就是搞創作。我那時候拍的人像作品帶有強烈的時代烙印,現在拍不出來了,那是不可重復的。
張惠賓:我發現,你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一個“前臺”,一個“后臺”?!扒芭_”的你是為了生存,“后臺”的你是一個更加真實、本色的梁達明,你從未停下追逐理想的腳步。比如這個階段你的“前臺”就是給影樓打工賺錢,“后臺”就是搞創作。
豐碩:一般攝影師在那種環境下都會自謀生路,開影樓或成立工作室。雖然你身上也有很多商業元素,但你總是游離在商業大潮之外,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商人。
梁達明:為什么我沒有進入商業圈?有很多老板要給我投資開影樓,說先賺點錢,再搞創作。我都拒絕了。一方面因為用5年時間賺來的錢買不回這5年的攝影創作。另一方面,我要考慮我能不能到那兒干,人家給你錢,你這些東西不適合在影樓干,那不給人毀了嗎?自己名聲也砸了。所以我在這一點上控制得非常好。我只能靠這些獲獎的光環去打工、掙錢,而不是靠拍片子掙錢。因為當時我創作的片子跟影樓的風格是不融合的,是有區別的。影樓只能掛幾張我拍的經典樣片兒展示,真正為顧客拍的不是我。
張惠賓:你沒有去做商業,你是“被”商業了。你的獲獎履歷被別人拿去做金字招牌了。
梁達明:可以這么說。
“漂亮的人誰拍都漂亮,關鍵是把不漂亮的拍漂亮?!?/p>
張惠賓:你拍人像的理念、技法是怎么形成的?
梁達明:理念上,我受到國外攝影師的影響。當時我看了不少國外攝影書籍、畫冊,我學習了他們對人物心靈的抓取和神態的表現。技術上,我沒有按照他們的路子走。因為中國人的臉型和歐洲人不一樣,他們是深眼窩、高鼻梁,怎么拍都有立體感,但中國人的臉型比較平,要拍出立體感、起伏感,是要靠燈光打出來的。我就在技術上研究了如何通過用光讓中國人的臉立體起來。
拍人像講究形神兼備,當我后來熟練掌握了技術之后,我就把“形”拋開,重點放在“神”上,這也是后來我人像創作的根本。我個人的社會經歷比較豐富,所以我對人物內心的挖掘、表現,應該說比較到位。比如表現人物的神態,不一定只有眼睛能表現,嘴角、耳朵、手勢也可以,把這些融入進來之后,豐富了作品的內涵。
李江樹在給我第一本人像攝影集寫序言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說,“人像攝影是研究人的學問?!彼^研究人的學問,就是模特是人像攝影師心靈的折射,你不是完全在表現他,而是通過他,把你的思想、內心表達出來。這是很重要的。
豐碩:所以你選模特,不在乎漂亮不漂亮。
梁達明:我不在乎是否漂亮,我沒有拍過專業模特,都是同學、朋友。理論家夏放老師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了這么一句話,“大美人的美和藝術的美是兩回事?!蔽依卫斡涀∵@句話。漂亮的人誰拍都漂亮,關鍵是把不漂亮的拍漂亮。
劉鐵生:人都有最美的瞬間,關鍵是攝影家的發現和瞬間把握。
梁達明:對,就看你能不能發現。我拍人像之前,會盯著他看,思考從哪個角度去拍。如果他禁不住我看,我不會拍他,因為他無法表達我的思想;只有禁得住我看的人,我才會拍他。
“我永遠感謝照相館,因為在那里我學會了人像攝影,而正是人像攝影成全了今天的我。”
豐碩:近十年來你的人像作品風格似乎改變了。
梁達明:人就是這樣,越干越不滿足于現狀。對于我來說,在照相館呆久了,我還是想在拍攝題材、拍攝技法上有一個突破。比如我把模特帶到室外去拍。因為人類來自自然,終究要回歸自然。所以后來我拍了風景人像系列。我力圖在風景人像中體現兩個審美點:把人像去掉,這個景是美的;把景去掉,這個人物也是美的。近十年我的人像作品失敗的比較多,但我自己走出來了,從室內走向室外。
劉鐵生:我讀過達明的風景人像系列,讓人體攝影走進大自然,很有創意。人體攝影是一門高雅的藝術,就像伊斯蘭教所說的,“我赤條條的走來,赤條條的走了”。這一“入世”與“出世”的表達是純真的。人類最原本的東西是最高貴的。你把人體擺到大自然去拍,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梁達明:作為一個創作者,只有思想超前,表現手法獨特,才能拍出與眾不同的東西。
張惠賓:雖然從室內走向室外,但攝影技藝始終貫穿你的攝影經歷,是你強有力的支撐。
梁達明:對,因為攝影技藝是我完成作品的保證。
張惠賓:你曾說過“人像攝影是攝影的基礎”?
梁達明:對。為什么呢?有兩點原因:首先,在攝影術發明的時候,為什么先拍人而不拍別的呢?這就體現了人像的重要性;另外,人像攝影的用光、造型等技術元素,已經成為現在各類攝影學習和研究的模板。所有攝影語言全包括在人像攝影里。所以我講課的時候總是鼓勵大家拿出時間研究一下人像,對你的拍攝肯定有好處。
張惠賓:人像攝影在你的整個攝影歷程中意味著什么?
梁達明:人像攝影是我的一個支撐點,也是我內心的一種表達,更是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永遠感謝照相館,因為在那里我學會了人像攝影,而正是人像攝影成全了今天的我。包括我的攝影技術、藝術修養,對生活的理解、認識,都跟在照相館的磨煉息息相關。
“構圖是修養,快門是思想?!?/p>
豐碩:你去比利時,既拍人,又拍風景,也拍紀實,你是怎么平衡的?
梁達明:1993年我搬進單位獎勵給我的房子,我在寫字臺玻璃板下面壓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四句話:人像攝影要性格;風光攝影要氣勢;紀實攝影要情節;新聞攝影要真實。這四條是我各類題材創作的指導思想。這樣不管遇到什么題材,我都知道該怎么拍,該從哪里切入,因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現在我又延伸出一個新的理念:風光攝影要動勢。就是說,風光攝影不再只講究畫面的形式感,而是要融入攝影師的情感,讓它動起來—內容動,形式動,畫面動。
張惠賓:有人曾在給你寫的評語里提到,看你拍的人像,常常下意識地會用手摸一下,用鼻子嗅一下,用面頰去貼一貼,甚至用雙唇去親吻,這是因為他們都是活的。我理解,攝影工藝的質感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豐碩:也可以說是“色香味俱全”。你是怎么做到的?
梁達明:一個是技術的掌控,一個是生活的積累,一個是自己內心情感的爆發,這些因素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我的人像作品。所以我說,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按的是思想,是修養。但如果你在按下快門那一瞬間想的是賣錢,那你拍出來的作品是不一樣的,那是商業攝影。
張惠賓:你曾經問你的徒弟:“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按快門嗎?”
梁達明:對。我在照相館拍婚紗照的時候,有幾個美術學校的大學生跟著我當學徒。我拍的時候,他們在旁邊看我怎么打燈光,怎么擺造型。我不在的時候,他們也拍,但拍出來跟我拍的不一樣。他們就問我,我們是按照梁師傅平常拍的那樣去拍,怎么拍完就不一樣呢?我就說了一句話,你看到我怎么打燈光、擺造型,那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按快門嗎?這就超越了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我經常說的一句話,構圖是修養,快門是思想。
張惠賓:他們可能認為攝影是形式上的重復,殊不知這里面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攝影的瞬間性。對瞬間的選擇和掌控,體現了攝影家高出一籌的修養和能力。
梁達明:現在相機越來越先進,可以自動對焦,自動曝光等等。但我認為相機永遠不會實現自動構思,自動構圖,自動調整光線。這些還是需要人去操作,去控制。
劉鐵生:你的不同題材作品之間是有關聯的,這種關聯就是你主動走近被攝對象,用心去表達它們的靈魂。像你剛才講的,下一步你拍風光要讓它動起來。你要通過鏡頭賦予風雨雷電這些大自然的常態以生命。
你的攝影實踐為中國攝影界不同題材的拍攝者提供了一個范本:攝影思想、攝影技術在不同門類的攝影中是相通的。于你來說,就是在按快門的一瞬間,掌握了被攝對象生命的跳動。
梁達明:對,只有把它們拍活了,拍的有靈魂了,你的作品才能打動別人。
“風光攝影師是行善的攝影師,你把美的東西帶給別人,別人看了很舒服很享受,不就是在行善嗎?”
張惠賓:你曾寫過一篇關于風光攝影的文章《創造完美影像》,你覺得什么才是完美影像?
梁達明:現在大家拍的風光作品大同小異,只不過在構圖上稍微有些變化。那么我提出“完美影像”,是指攝影師通過自己的智慧和不同技術手段的融合,創作出有新意的、人們沒有見過的作品。
張惠賓:你拍了很多長白山的影像,跟其他人拍的長白山相比,你的作品給人一種強烈的立體感,讓人看了仿佛身臨其境。
梁達明:歐洲一位著名的藝術家說過“現實只是藝術的一部分,融入情感才是藝術的全部。”只有將情感融入風光攝影,才能創作出好作品。我堅持二十多年拍長白山,總結出兩點經驗:第一,把它當作創作對象,不是為了拍它而拍它。我們搞風光攝影創作的人,不是去拍明信片,不是去拍景點介紹。我每次去長白山,不是說我非得拍一個天池,拍一個瀑布,告訴別人這里有這樣的景觀,你也來吧;而是把它當作我的創作對象來拍,這時候我會把我的攝影思想、攝影技術全部融進去。就像我拍人像,我拍這個人,是把他當作我的創作對象,而不是我給他拍照片,然后送給他。
第二,守住一個地方,常拍常新。現在很多人說,這個地方我去過了,不去了,換一個地方吧。其實不是這樣。一方面,風霜雨雪的侵蝕會使自然景觀發生變化;另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流逝,人的攝影思想、藝術修養、技術手法等越來越成熟,你每去一次就會拍出不一樣的東西。不同季節、不同的光影變化帶來不同的藝術效果,所以我說常拍常新。
張惠賓:所以你的自然景觀作品跟別人有區別,也驗證了你的觀點:進入攝影家鏡頭的自然景觀就是人化的自然。那么,你的風光和人像是否有區別?區別在哪里?
梁達明:有區別。拍人像的時候,更多的是一種心靈的釋放,要通過拍攝對象把我的思想傳遞出去。拍自然景觀的時候,更多的是想通過攝影把不美的東西拍美了,吸引更多的人來到這個地方,夸大一點說,就是把祖國的大好河山宣傳出去。因為我覺得風光攝影師是行善的攝影師,你把美的東西帶給別人,別人看了很舒服很享受,不就是在行善嗎?
劉鐵生:你的風光作品很少拍有宏觀場景的,是不是你更愿意用微觀的細節來表現風光?
梁達明:這個跟我技術上的運用有直接關系。首先,鏡頭越長越難表現,把那么一小塊地方拍好是很難的,環境和背景的融入會削弱和掩蓋拍攝技術。其次,我要力圖讓大家看到我的作品時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首先感受到的是攝影藝術而不是景點介紹。
張惠賓:就是淡化圖片的說明性。
梁達明:對,我是用圖片說話,文字起補充作用。
張惠賓:為什么你偏愛用黑白來表現風光?
梁達明:我喜歡用黑白攝影來表現純自然的風景,凝練單純的黑白攝影帶給人的美感讓人難以忘懷,黑白光影的體現,黑白灰對山石植物的質感再現,讓人心靈為之震動。
張惠賓:你拍了很多題材,比如人像、風光、紀實,那么在你心中,對它們有沒有一個重要性上的排序?
梁老師:人像肯定是第一位。因為我是從人像走過來的,人像使我在攝影界立足。然后是風光,我的風光作品也獲得了認可。去年我推出紀實作品,我的原則是,不管什么題材都應該去嘗試。
其實我從1982年就開始拍紀實了,為什么沒有拿出來?因為記錄生活是一個延續的過程,是攝影家長期沉淀下來的東西,不是你拍一張就能拿出來的。紀實作品記錄了歷史的進程,極具史料價值。
明年第12屆全運會在沈陽舉辦,我打算出一本畫冊《我和我的城市》,主要包括兩方面的內容:1981年至今老百姓的生活以及這期間全國發生的大事件在沈陽的體現,包括香港回歸、申辦奧運、非典等等。我用鏡頭把我生活的這座城市記錄下來,我想老百姓生活的變化才是這座城市的發展軌跡。
張惠賓:最后問一個很具體的事,你原來叫“大明”,為什么后來改成“達明”?
梁達明:1984年我發表第一幅作品,那時我正好研究書法,覺得中間的“大”字太單調,顯得不穩重,就加了一個走之兒旁。沒想到,這一下子就走出去了,一直走到現在。
責任編輯/段琳琳
◆ 梁達明簡介
1960年5月18日生于遼寧省沈陽市。
1987年畢業于魯迅美術學院工藝系專修科。
1990年《我的未來》獲全國兒童人像攝影大賽金牌獎。
1991年《思》、《爐前雕像》分獲第七屆全國人像攝影藝術展覽金牌獎、銀牌獎;參加北京《大眾攝影》第五屆黑白攝影藝術聯展。
1992年《新娘》獲首屆全國婚紗人像攝影大賽金牌獎;當選首屆全國十大青年攝影家。
1993年《甜蜜》獲柯達杯全國婚紗攝影比賽總冠軍;當選首屆全國人像攝影十杰。
1996年出版《梁達明人像攝影作品集》。
1997年出版《人像攝影工作室——中國當代中青年人像攝影精品集》。
1999年出版《梁達明金、銀、銅獲獎攝影作品選》;論文《風格形成的內在因素與人像攝影師的主體意識》獲第四屆全國人像攝影理論優秀論文獎。
2000年應俄羅斯伊爾庫茨克歷史博物館邀請舉辦攝影個展。
2001年10月19日接受中央電視臺《瞬間世界》欄目專訪。
2002年被遼寧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評為第二屆遼寧文藝之星;在中國焦作山水國際攝影節上舉辦《黑白長白山》攝影個展。
2005年在中國平遙國際攝影節舉辦中國自然景觀系列——黑白風光展。
2006年被中國攝影家協會授予建國以來為攝影事業做出突出貢獻攝影工作者。
2007年獲第七屆中國攝影藝術最高獎金像獎。
2009年在中國第三屆麗水國際攝影節舉辦黑白風光攝影個展。
2010年風光攝影作品《阿斯哈圖石林》獲影像亞洲·中國濟南國際攝影雙年展銀獎。
2011年在北京舉辦黑白風光攝影個展。
現任民建中央畫院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攝影著作權協會常務理事,中國人像攝影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攝影家協會北京攝影函授學院任職教授,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