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漢諾威消費電子、信息及通信博覽會(CeBIT)提出的“分享型經濟”(Sharing Economy)主題,搭在了時代的脈上。
“分享型經濟”的提出,標志著互聯網史前史階段的結束。歷史上的每一場革命,只有涉及到財產權時,才變得貨真價實起來,才變得精彩起來。此前的所謂信息革命,由于不涉及財富制度核心,可以權當是過家家、毛毛雨一風吹了。
“分享型經濟”作為一部概念跑車,涉及財產權這個革命的核心發動機,將把互聯網卷入真正高強度爭奪的利益場。如果說以前過家家時,爭的只是利益本身;將來要爭的,將是控制利益的權力。真刀真槍的互聯網正史,即將拉開大幕。
為了更好地把握未來方向,我們有必要深究“為什么是分享型經濟”,“分享型經濟為什么”這樣的問題。
“分享型經濟”的表象
人們最近對大數據關注較多,但許多人沒有注意,從去年以來,“分享型經濟”理念正在世界范圍興起,這是對更大趨勢潮流的概括。在設置“時代主題”這個議題時,存在著各種話語競爭。自2011年12月Sara Horowitz發表《分享型經濟是一場靜悄悄的革命》以來,“分享型經濟”這個話題在西方媒體上被頻頻討論。“分享型經濟”最終在CeBIT選擇議題中勝出,順應了人們的共識性判斷。
與歷史上的農業革命、工業革命比起來,信息革命至今還比較腦殘。因為至今還沒忙到財產權這個點上。就象一幫穿開襠褲的小孩,打著革命的旗幟,爭的只不過是和著尿攪拌的泥球(哪怕這個泥球已有五六千億美元之巨)。難怪主流的政治家、經濟學家還沒把它當回事。分享型經濟的提出不同了,別看這個詞顯得和顏悅色,不見血腥之氣。但想一想《舊制度與大革命》吧,那時資本家還沒攢出幾只泥球,洛克已經把財產權問題提出,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盡管技術人員談起分享,一臉輕松。但真正緊張的是法學家,因為一旦分享成為經濟,500年來工業革命形成的產權制度,將從法理上被打斷脊柱。這就好像洛克把財產權論證為自然權利時,“所有的宗教信仰普遍威信掃地,這對于整個法國無疑起了最大的影響;它構成了法國革命的特點”(托克維爾語)。一代人的既得利益,會在產權革命中受到巨大沖擊,甚至轟然垮塌;而滾滾財源,將瞬間涌入抓住門道的新人的錢包。
讓我們由表及里,層層剖析出隱藏在“分享型經濟”背后的那個人們意想不到的大秘密。
第一層,“分享型經濟”的表象:分享房間、車和縫紉機
我們先從現象上看“分享型經濟”帶來的異象。《今日美國》2012年7月16日有一篇文章叫《新的商業模式——分享》,羅列了一大堆現象,比如:“你可以在Airbnb把房間臨時租給陌生人;那些只在上下班時才開車的人,可以通過RelayRides或Getaround把車子其他時間的使用權按小時出租出去;Park Circa和ParkatmyHouse能將你的私人停車位變成搖錢樹;Loosecubes能幫你找到免費的辦公空間;在Zilok上,你可以分享你的縫紉機,而在Swap.com上,你甚至可以用它換來一臺iPad。”文章總括說:這種模式被稱為“合作型消費(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或“分享型經濟(sharing economy)”。其它文章還會無窮列舉現象,這里就不占篇幅了,以盡快接觸實質問題。
第二層,“分享型經濟”的實質性現象:區分買和租。
“分享型經濟”同傳統工業經濟相比,異常在哪里呢?上述羅列中你看到的只是“分享”這個表面現象。不細致區分,人們就會把“分享型經濟”的分享對象搞錯,以為要分享一切。但這篇文章比別的談“分享型經濟”的文章好在,它還涉及到了表面現象中的實質現象。這就是第二層,區分了分享對象。例如它提及“臨時租給”、“使用權按小時出租”和“將你的私人停車位變成搖錢樹”,這種味道非常正宗。
正宗在哪呢?正宗在它區分了租和買,也就是使用權和支配權。私人停車位的支配權歸買車位的人,買獲得的是車位歸屬權;“變成搖錢樹”說的是把車位的使用權分享給別人,讓別人使用,而不是自己使用,這里產生了支配權與使用權的分離;別人獲得(access)的是使用權,而非支配權,不是讓車位歸屬別人;對應使用權的是租,不是買車位,而是租車位。
租對應的是使用權(近于法律上的“占有權”,是財產的利用權),而買對應的是支配權(物權法意義上的“所有權”,是財產的歸屬權)。內行已注意到這種區別。例如《基督教科學箴言報》2012年9月30日發表了一篇封面文章《租還是擁有?新的分享型經濟對使用所有權進行估值》(Rent or own? The new sharing economy values access over ownership),作者Eilene Zimmerman就特別區分了這兩種不同的權利。
access over ownership很不好翻譯(我姑且譯成“使用所有權”)。它在有關“分享型經濟”的各種說法中反復出現。access 本來與 ownership是對立的關系,如Airbnb CEO說 The future is about燼ccess, not爋wnership。但在這里卻強調以access 的方式來對待ownership。有點象民法里說的“用益物權”,指對他人所有(擁有、支配,possession)的財產的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權利。我稱之為使用權(或與支配權對應的占有權)。
不懂行的人,一聽“分享型經濟”,第一反應可能是“買”這個層面的分享。以為是在財產歸屬上分享。會把“分享型經濟”誤解成共產主義。這就不到位了。即使一些專家也經常混淆兩者概念。
Eilene Zimmerman指出,“分享型經濟”的趨勢是使用而非擁有(access rather than owning)。
第三層,“分享型經濟”通過“利用”突破傳統所有權。
《新的商業模式——分享》特別提到“分享模式能夠提升現有商品的使用效率”,具有海洋法系的獨特思維特點。其它談“分享型經濟”的文章,由于不懂其中玄妙之處,味道就沒這么正宗。
《編織》一書作者Gansky是分享型經濟的積極布道者,她認為分享型經濟強調的兩個核心理念就是“使用所有權”(\"access over ownership”)和“不使用即浪費”(\"value unused is waste”)。Eilene Zimmerman也強調,要把被浪費的資產利用起來(wasted assets put to use)。這里反來復去用的一個詞use(access就是use的通道)。反映了財產權問題上的英、美思維方式,它與法、德的傳統思維方式非常不同。如果我不指出這一點,一般人恐怕是看不出來的。
這里我們看出一個竅門,“分享型經濟”是從海洋法系思維出發,對大陸法系思維的一種顛覆。顛覆的那個著力點,就是這個use(利用)。門道在于,英、美根本就沒有物權法,他們對于財產權的認識,不象大陸國家那樣,始終糾纏于財產歸屬,而在判例實踐中,形成了相對重視財產利用的傾向。所以英國人、美國人一開口,就是value unused is waste(價值不利用就是浪費),這實際上為“分享型經濟”提供了法理依據。潛臺詞是:哪怕財產不歸屬我,我也可以用,否則不用就浪費了。而法國人、德國人在物權法上,死守財產歸屬權,Use或unused是第二位的。只要擁有,哪怕不利用也無所謂。
中國在這個問題上,是懵懵懂懂的。但采取的實用化的政策,無意中暗合的是英美思維在財產權上的取向。例如,鄧小平1984年就講“開發信息資源”,后來演化為“信息資源開發利用”的國家方針。在這里,利用是第一位的,歸屬是第二位的。再如,國有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農村土地所有權與使用權的分離,也都暗合了歸屬與利用兩分的潮流。這應該說是中國的福氣。而法國人、德國人以及日本、臺灣地區等照搬德國法典的地方,搞“分享型經濟”,一旦做大,就可能遇到法律問題。
“分享型經濟”產權結構內窺
互聯網如果只是做小買賣,知道交易規則就行了。但要建立大企業,必須懂得產權制度。
1、“分享型經濟”產權入門:從IT人熟悉的SaaS看本質
SaaS的按使用收費,實際是區分了兩種財產權狀態,前一個S(軟件),對應的是ownership,后一個S(服務)對應的是access。SaaS就是在ownership上分享,而在access上按使用來收費。IT人也許會誤認為,“分享型經濟”是在產品上實行公有,而在服務上實行私有。事實并非如此,因為如果分享是公有,就不會有租的問題了。上面列舉的現象明明白白告訴我們,無論Airbnb、RelayRides或Getaround,其商業模式都是通過租來實現的。
我們驗算一下,APP Store也是平臺、工具的支配權保留于蘋果,但其使用權開發給開發者;開源軟件(將來還有開源硬件,如3D打印、聯發科式的API電路板)是平臺部分分享,而通過使用,在服務中收回租金。這些與Park Circa和ParkatmyHouse租賃私人停車位的法理是一致的。
共同特征在于,“分享型經濟”是一種新產權結構,具有雙層的產權結構。支配權(財產的歸屬權)在上層,使用權(財產的利用權)在下層。與國有企業與農村土地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離的法理也是相通的,唯一大的區別是國有企業、土地的使用權,不象軟件和信息,可以反復復制使用。
2、財產權的傳統結構與現代結構
IT人現在對SaaS和開源可能很明白,他不明白的,可能是受到法律保護的那個傳統產權結構是什么,與自己是什么關系。自己將來做大以后,會遇到什么樣的法律問題。我們現在就來看一看。
中國的物權法是2007年頒布實施的。我們搞“分享型經濟”要感謝一個人,他叫孟勤國。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使物權法發生了有利于“分享型經濟”方向的修正。
說來話長,當年鄭成思生前一直有一個困惑,就是在財產權問題上,水火不相容的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可不可以融合,而為中國所用。解開這道題的,就是孟勤國的《物權二元結構論》。所謂二元,就是指歸屬與利用的二元,用我的概念就是支配權和使用權(我采用的是從羅馬法到人權宣言中沿用下來的說法)。孟勤國指出:“現代社會的財產問題,集中表現于財產歸屬與財產利用兩大范疇”;“現代中國物權制度中應有獨立的財產利用制度。財產利用制度與財產歸屬制度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平等共處,這是物權制度二元結構的基本定義所在”。從前面描述大家可以看出,建立這種二元結構,正是“分享型經濟”在法理上成立的根本前提所在。
2004年8月,全國人大法工委開了8天會,修改物權法草案。專家中主張歸屬與利用二元的,只有孟勤國一人。有一個插曲,在專家辯論中,一張嘴對幾張嘴,怎么才能不吃虧?孟勤國的招居然是加快語速,結果一張嘴說了不亞于幾張嘴的信息量。最終物權法開宗明義寫上了“因物的歸屬和利用而產生的民事關系,適用本法。”
此前正統的法理,以法德大陸法系為主流,片面強調歸屬權;而與之相反的英美海洋法系,則十分強調利用權。SaaS正好是各取一半的典型二元結構。云計算既不能用大陸法系建立法律保護,也不能靠海洋法系建立法律保護。只能寄希望于二者綜合。由此可見孟勤國當年所做工作對今天保護互聯網發展的意義之重大。
3、從物權法看“分享型經濟”
物權法當然不是為“分享型經濟”制訂的,而且“分享型經濟”所涉及的財產主要是信息和數據,而不限于物(好在物權法并未采用《德國民法典》中“有體物”的概念來界定“物”,留下對網絡財產的解釋余地),但針對財產的法理是相通的。
按照歸屬與利用二元對等(支配權與使用權二元對等)原則,真正構成一對的,是所有權(支配權)與占有權(使用權)。占有權是指非所有人在他人財產上的物權的總和或概括,用以表述財產利用關系。方式包括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等。
占有權的獨立,意味著對傳統的他物權的揚棄。他物權雖然也有從所有權中分離占有功能的含義,但作為大陸法系中的物權概念,它是從屬于作為絕對支配權的所有權的,是所有權權能分離形成的限制物權。他物權又分為用益物權和擔保物權。
現有民法分別列編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和占有。其中,用益物權被界定為“用益物權人對他人所有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依法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權利”。占有,沒被明言為占有權,而是這樣解釋的:“基于合同關系等產生的占有,有關不動產或者動產的使用、收益、違約責任等,按照合同約定”。這很難說達到了物權二元結構的標準。要達到能支持“分享型經濟”的程度,還要進一步調整。
我在《新文明論概略》上卷中談支配權與使用權關系時,曾有一個觀點,認為使用權是自然權利,而支配權是由其派生的法權。很不贊成洛克把支配權當作自然權利的觀點。這與大陸法系的觀點正好相反,相當于說用益物權在先(因而無異于獨立的占有權),而所有權在后。只要深算幾步就會發現,“分享型經濟”要求明確占有權,才能真正把“信息資源開發利用”中的“利用”,在權利的根基層面,落在受法律保護的地方。否則云計算等深入到產權深水區后時,仍會遇到問題。
即使孟勤國主張的物權二元結構真的能在法律上實現,對于“分享型經濟”來說,具備的只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法律仍需創新,才能適應信息時代的發展。首先,當“分享型經濟”涉及到物以外的其它財產(比如知識產權)時,就不能光靠物權法了。需要把二元結構推廣到產權的全部領域。其次,物權并沒有考慮具有支配權的“物”(例如待租之房)可近于零成本復制這種情況,而這在“分享型經濟”中是常態,例如平臺與開發工具都可以被使用者(占有者)近于零成本地復制。這時的用益物權或占有權,與支配權應怎樣“結帳”,與“物”不可復用時有什么區別,法律沒有來得及解釋,將來需要考慮。第三,在支配權與使用權之間,產品免費而服務收費(如SaaS)這種利益關系本身,仍有待得到進一步的法律保護。同樣是雙層經營,它與土地等實體的雙層經營實質區別,需要深入研究。
除此之外,“分享型經濟”在產權法律之外,還有個人信息利用與保護(當分享涉及消費者個人信息時)、知識產權(當分享涉及軟件服務化時)等其它法律關系的調整,要求產權制度的改革,要求政策的配套,要求商業和技術創新等。
總之,“分享型經濟”只是開了一個頭。就象核裂變一樣,它既可能帶來巨大的正能量,弄不好也可能變成巨大的負能量;我們既可能成為它的駕馭者,從中收獲成功,也可能成為它的受害者,從中遭遇毀滅。但它既然來了,你就無從回避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