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亮家的一只母雞正下著蛋突然不下了。
當然是娘最先發現的。娘把一把玉黍籽撒到地上,雞們就都圍了來,剛才還一個個閑云鶴步的,現在全噤了聲,專心致志叼食地上的玉黍籽。偶爾還有個別雞不滿同伴的強勢,正叼著玉黍籽也抽空在同伴脖子上狠啄一口。娘眼尖,早認出了那只不下蛋的雞,一哈腰,伸手就逮個正著。趙亮在一邊看見,從心里佩服娘的手腳利索,都六十開外的人啦,卻耳不聾眼不花,出手敏捷,比年輕人還快三分。那只笨母雞在娘手里嘎嘎叫著,奮力掙脫,娘照笨母雞頭上乓乓打了幾下:“叫你偷懶,叫你偷賴!”笨母雞老實了不少,娘就用一條早就準備好的紅布條把笨母雞兩只翅膀扎到一塊,這樣笨母雞就飛不起來了,即使跑也跑不過娘的一雙小腳。娘拎了笨母雞往水池那邊去,水池里放了滿滿一池水,尺水波瀾,正有細紋蕩漾,池邊的地面濕了一小片。趙亮猛然驚醒,知道娘要干啥了,他攔住娘,并從娘手里搶過那只笨母雞。娘一愣,問他:“你要干啥呢?趙亮。”
趙亮不好意思地沖娘笑笑,說我要拿它做個試驗,看看它到底為啥好好的不下蛋了。
“做個屁試驗!我瞧你的腦子又要出問題了。”娘伸手來要趙亮手中的笨母雞,“母雞不下蛋又不是沒法治,還用你咸吃蘿卜淡操心!”娘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鄉下這種事真沒啥稀罕,就跟懶婆娘叫男人打得鼻青臉腫,誰家的大閨女肚子突然鼓起來一樣,鄉下人早習慣了。一只母雞,不管身強力壯正值中年,還是顫顫巍巍到了暮年,都會發生這種事,正下著蛋突然就不下了。不是營養跟不上,主要是內分泌嚴重失調造成的,用趙亮的眼光看是沒有伙伴夫妻生活少了才導致這樣。按傳統的法子,把母雞按入涼水中,殺殺它身上的臊氣,如此三番,母雞就會恢復正常。趙亮卻覺得這樣做太殘酷,才攔住了娘。
趙亮的想法自然跟娘沒法細說,他閃了兩閃,讓身手敏捷的娘接連撲空。娘看出他的頑固就嘆一口氣放棄了。娘顫著一雙小腳,一邊往屋里去一邊嘆氣:“你就氣死我吧,你就氣死我吧。都四十歲的人了還打著光棍,自己的事都辦不好又去操心雞的事……”快到門口的時候,娘突然拾起地上一根榆樹枝照腳下一只雞頭上梆地敲了一下,那只雞受了驚嚇嘎嘎叫著緊跑幾步,振翅一躍飛上了墻頭,然后很不滿地朝老太太的背影瞪上一眼。趙亮見娘拿雞出氣,撲哧一下笑了。
這幾年城里人瘋了般尋找綠色食品,鄉下人也受了啟發,開始喂起小笨雞,改圈養為自由放養,干凈了幾年的街道和院子突然一下子又變得一地雞毛起來。小笨雞們野性不改,很放肆,一次縣作協一個女詩人來深入生活,硬是從人家女詩人頭上飛過,給人家拉了一脖子臟物。沒想到女詩人非但沒急,還欣喜苦狂,一邊扒拉頭發上的雞毛一邊感慨萬分:“這才像個田園的樣子呵!這才是真正的鄉村呵!”并且吟出兩句詩: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女詩人臨走帶了幾斤雞蛋,回城里一宣傳就有人開著小車來村里買笨雞蛋。他們決定不從超市和雞蛋販子手中買,怕上當受騙,聽說超市和雞蛋販子賣的苯雞蛋是假的,不但雞是圈養還往飼料里加色素,中央臺都曝過光了。村里的笨雞蛋一時成了緊俏商品,村民喂雞的積極性空前高漲起來。娘捉了一窩雞崽,見有利可圖又捉了一窩,一年下來硬是從雞屁股里摳出一千多塊人民幣。趙亮支持娘喂雞,他可不稀罕這雞屁股里摳出的人民幣。趙亮不缺這個,趙亮倒騰玉黍種,一年就能掙下三五萬,去年剛翻蓋的房子,二層樓,大門口還放了兩只石獅子。趙亮是稀罕娘的精神勁,娘從雞屁股里摳出來的人民幣上發現了自己的價值,又年輕了不少,手腳更敏捷了!老人就是這樣呵,一直盼著趙亮娶一房媳婦,然后再生個白胖白胖的孫子。可趙亮一直沒娶媳婦,娘的精氣神就越來越差,自打喂上草雞,娘把抱孫子的勁頭用在了雞身上,完全像變了一個人。趙亮很支持娘,今天卻別扭一回,娘有點不高興。
趙亮沒太在乎這些,他從娘手里奪下那只笨母雞是有想法的,一個拯救愛情的想法,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顧自激動不安起來,臉上出現了一絲與他這個年齡極不相稱的羞赧。趙亮把那只笨母雞丟在地上,笨母雞以為釋放了它,站起身就跑,沒幾步就歪在地上。站起來又跑,又歪在地上。兩只翅膀被扎到一塊,失了跑走的平衡。趙亮先不管笨母雞,從腰間摸出手機,滴滴滴滴,發了一個短信出去。過了幾分鐘,手機“唄”地一聲響,打開一看,對方回了他一個短信:亮叔,我正在給人家的狗做結扎手術,縫完這幾針就去找你。
二
鐵院門咣當一聲響,小獸醫根仔拎著白鐵皮鋦成的藥械箱一步跨了進來,箱子上還印了一個紅十字。根仔嗓子很亮卻夾帶著一絲奶音,極好聽,“亮叔,你一聲喚,我比劉翔跑得都歡,手都沒顧上洗就來了。人家還準備燉狗蛋湯慰勞我呢!”趙亮看根仔的手上果真血乎乎的,就笑了,摸出一根煙遞過去。根仔接了,卻沒點火,先把過濾嘴往趙亮的水碗里蘸了一下,然后倒過來吹出幾個水泡,這才把過濾嘴一頭噙入口中,很老練地摸出打火機,啪一下打著,歪著頭點上火,輕輕吹出一口煙。然后打開藥械箱,把各式家伙叮叮當當擺了一地,邊說話邊拾掇。
趙亮像個父親一樣無限憐愛地在根仔頭上拍了拍,讓根仔先坐下來喘口氣。根仔是個愛整潔的人,小分頭整得油光發亮,一定是噴了過量的啫喱水,蒼蠅站在上邊準得跌個仰八叉。瞧那眉眼,像,太像了!像他那個沒心沒肺的爹呀!根仔的爹趙麥根是村里的獸醫,手藝利索,加上人長得齊整,嘴又甜,就很有幾分女人緣。當年從城里表哥那借來一臺照相機,圍著根仔娘咔嚓了一天,就把根仔娘的一顆芳心咔嚓動了,撇下原先的戀人,跟了趙麥根。后來根仔娘跟他要相片,他說底片跑光了,鬼知道,他那天根本就沒裝膠卷。趙麥根那個沒裝膠卷的破相機,讓趙亮后悔、懊惱、憎恨了半輩子。結婚后生了根仔和小花,小日子過得甜甜美美 ,突然從縣農專來了幾個學生跟他實習。中間有一個女娃,不但長得有幾分動人,學習還很用心。理論結合實踐,趙麥根沒少給她吃獨灶,把半生的本事都傳給了她。趙麥根家還喂了幾頭種豬,牽著母豬來打圈的不少。趙麥根攆著種豬往母豬身上爬,戴著黑手套的女娃在一邊緊密配合,捉了種豬的那個玩藝放入母豬體內,居然臉不紅氣不喘。一個好心的本家嫂子在一旁見了,就提醒根仔娘:“長點眼呵,你可長點眼呵!”根仔娘根本不在意,女娃天天圍著她嬸長嬸短地叫,打死她也不會懷疑。根仔娘認為不可能的事后來卻發生了,趙麥根揣著家里的存款跟那個女娃跑了。一跑就是七年,連一點音信也沒有。
沒心肝的人呵!趙亮時常一邊責怪趙麥根的不負責任,一邊暗自慶幸,但更多的卻是對根仔的照顧和呵護。上學路上,根仔跟別的小孩干架,趙亮拉架的時候總是緊攥住那個小孩的手,叫根仔多跺人家兩腳。社火會上,根仔拉著妹妹小花在外圍踮著腳往里瞅,圈里鑼鼓喧天,倆人卻因個小啥也瞅不見。這時趙亮準會出現在他倆身邊,把他倆抱起來,一邊一個,一抱就是半個鐘點,一直到龍頭吞吃了繡球才放他倆下來。根仔小時候受了委屈就來找趙亮,扎進趙亮懷里悶悶哭個痛快,每次都弄得趙亮身上淚水鼻涕一大片。
這時根仔抽完了那根煙,把地上的家伙撥拉得嘩嘩響,問:“亮叔,急慌慌地傳我來,有啥要緊事?雞病了還是鴨不吃食了?”
“雞沒病鴨也吃食。”
“哪是咋了?”
“這事說小也不小,說大也不算大。”趙亮指著那只被捆住翅膀的笨母雞,說:“它正下著蛋突然不下了,按照老輩人的方法,就是摁進涼水里悶它幾次就好了。可我覺得這樣做太不人道,我認為它不下蛋的原因是好久沒有戀愛內分泌失調造成的,應該想個法子幫助她。你是專家,不知道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哦,”根仔點點頭,贊成趙亮的說法,“這事真不復雜,找一只公雞來,把它們關到一塊。雞跟人一樣,它們一那個不就解決了?”
趙亮一聽,猛一驚:“根仔,據我所知,你今年虛歲才不過十五,這男女這事你怎么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
根仔顯得不點不好意思,又點上一根煙,居然從鼻孔里冒出兩股白煙,然后一甩小分頭說:“實不相瞞,我已經經歷過那個事了。”
趙亮更驚奇了,瞪大了雙眼,心說這孩子咋比我還先走一步呢。
“亮叔,我自幼喪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趙亮發現根仔的大人腔越來越濃了,一舉一動也總把自己弄得周吳鄭王的。趙亮聽出了他的口誤,打斷他:“根仔,我跟你糾正一百遍了,你爹沒死,他是跟人跑了,去過他的幸福生活了。你不能張口閉口自己自幼喪父!”
“嗨,我咋老認為他死了呢?說實話,娘一個人拉扯我和小花不容易,我就犧牲自己,連初中都沒畢業就跟娘一起開起這個獸醫門診,她在家賣藥我干起爹的老本行,去外面給人家的豬狗瞧病。我一再勸導小花,要她好好念書,將來考不上北大清華,考個省里的重點大學也中。小花偏偏是個豬腦子,越學越糊涂,前次半期考試居然鬧了個倒數第七名,我讓她撅起屁股,用娘的拖鞋狠狠打了她一頓。打過她我卻流下兩行淚。俗語說,長兄如父,我不管她誰管她呢?”根仔說著動了感情,兩只眼睛變得紅紅的。趙亮趕緊給他倒了一碗熱水,聽他繼續說下去。
“要說這獸醫,也是我們的家傳。我六歲的時候就跟爹出診,一口氣把村南頭狗蛋家的八只小豬娃全放倒過,讓爹給它們打針。當時我還替爹給人家的老母豬量過體溫,也算門里出身吧,入路就快些。其實我娘也是半個獸醫,教了我不少本事,她還看了爹留下的醫書,一一教我。娘是有文化的,聽說當年咱村里就出了兩個高中生,她算一個。”
“可不是,她在班里成績老是前三名,全鄉中惟一的女班長。”趙亮雙眼放光,一下子激動起來,“另一個高中生就是你亮叔我,可我的成績老是下中等,你娘沒少幫我解幾何題。”
“我這腦瓜也不算太笨,這打針防疫,動個一般手術,結扎啦給沒屁股眼的豬拉屁眼啦剖腹產什么的幾乎都不在話下。但再深點的學問就不行了……”
“還有多深的學問能難住你啊?”平時趙亮就喜歡根仔,這時越發聽得有了勁頭。
“這你就不懂了,亮叔。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獸醫這行學問深著呢。比如人工授精,科技含量高,掙錢也快。我照書本上說的試驗了好幾回,都沒成功。”
“你拜師學藝呀!”
“拜過了,就是縣農專的張教授。上次專門在縣里的紅月亮歌舞廳請了他,這張教授不喝酒只吃了一碗燴面,卻好那個,非要我帶他去歌舞廳那個,花了我一百五。他那個的時候我沒事干,就瞎轉悠,一個大姐就把我拉去聊天,一聊兩聊她硬是看上了我,沒叫我掏錢就讓我那個了。亮叔,這男女這事我也算知道了個大概……”
哦。趙亮這才明白根仔的話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問:“那后來呢?”
“張教授只教會了我給母豬拉屁眼,人工授精的事卻沒答應下來,所以我想再請他去一回紅月亮。這次我想讓你騎摩托和我一起去,要不把摩托借給我也行。”
趙亮不同意根仔騎摩托去,因為根仔沒有駕駛證聽說縣交警查車查得很嚴,新交通法下來了,無證駕駛逮住就直接拘留。趙亮同意和根仔一起去,但趙亮也求根仔辦一件事,“聽說你娘養了一群蘆花公雞,我想借一只來陪陪這只母雞,不知中不中?”
根仔一拍胸脯,“這事不在話下,包我身上了。”
臨走,趙亮把沒抽完的半盒煙塞給根仔,根仔一看牌子,“精紅旗渠”,十塊錢一盒的煙。根仔不要,說太貴了。趙亮硬塞給他,摟住他的肩頭,“咱爺倆,誰跟誰呀!”
三
轉天,根仔掂來一只雄壯的蘆花公雞,跟那只生病的笨母雞一起關進了小東屋。根仔拍拍手上的土,對趙亮說:“亮叔,我本來打算掂兩只蘆花雞,娘不讓,娘說母雞跟人一樣,也是知道好歹的,也是知道滿足的。”
趙亮已經推出了摩托車,并且打著了火在“突突突”預熱。他聽了根仔的話很不以為然,說:“給你娘捎個話,就說我說了,有時人還不如一只雞呢!”
根仔一愣,盯著趙亮的臉,“亮叔,為啥你恁在意娘的話呢?她不過順便說說罷了。”
趙亮一時支吾起來,不知道咋回答根仔。這時娘從大街曬太陽回來,聽見小東屋撲撲騰騰地就問里面怎么了。趙亮知道娘又該罵他腦子出問題,就跨上摩托招呼根仔開路。根仔躍上后座,趙亮一轟油門,摩托嗖地一下就竄出了院門。娘踮起腳尖望著絕塵而去的兒子,嘆一口氣:“要是聽娘的話早娶媳婦,孫子也該跟根仔這么大了!”這時小東屋的撲騰聲一陣緊似一陣,娘推門而入,天哪,她腌的兩盆西瓜醬早讓兩只雞撲鬧得滿地都是。
張教授果然如根仔所說,對酒不感興趣,說有膽囊炎不敢喝;對肉也不感興趣,說有脂肪肝要多吃素食。對活蹦亂跳的蝦也沒精神,說泥腥氣太大,只吃了一碗燴面,還說菜要多了浪費。吃完燴面一抹拉嘴,伸出兩根指頭沖根仔勾勾,根仔探過身,“師傅有啥事?”張教授說他有一個習慣,吃過飯必須抽一根煙,“飯后一支煙,賽似活神仙。”根仔遞上煙又打著火,跟著張教授說:“師傅您還有一個習慣,抽完煙還喜歡吼兩嗓子。”張教授嘿嘿笑了,腦袋窩在脖子里,露出幾分色相,說知我者徒弟也,人工授精的事我考慮好了,收你做關門弟子。根仔一聽雙眼放光,剩下半碗燴面也不吃了,招呼著要和張教授去紅月亮歌舞廳開房間,說去遲了小姐就沒得挑了。張教授眼瞅著悶頭吃飯的趙亮,根仔告訴他亮叔是自己人,不用擔心。
到紅月亮,一進門是一個大廳,坐了一排溜光艷妖冶的女子,有的在對著小圓鏡勾唇描眉,有的翹著二郎腿在咔吧咔吧吃零食,還有的在練習吐煙圈。趙亮三人一進去,女子們都停止了活動一起把頭轉過來目光一致盯著他三個看。趙亮感覺她們真像娘養的那群小笨雞,家里來了人,它們也是這樣追著人家看。給張教授開了一個包間叫了一個女子,張教授龜縮著脖子雙腮潮紅迫不及待地去了。大廳一角還有一排沙發,根仔和趙亮一起坐下來看西洋景。女子中有人認出了根仔,指著根仔嘰嘰喳喳地不知說些什么,又猛然爆出一片笑聲。后來有一個女子咯噠咯噠扭著腰肢過來邀請根仔跳舞,趙亮憤怒地瞪著雙眼,把女子瞪了回去。根仔坐在那兒,卻有些躁動不安。
辦完根仔的事又去了一趟律師事務所。趙亮掏了十塊錢,咨詢了一個關于婚姻的問題: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是兩口,男人跟人跑了,已經七年了,女的能不能離婚?沒有男的在場,一個人離婚法院判不判?律師告訴他:根據《婚姻法》規定,女方可以提出離婚訴訟,由法院出一個對男方的傳喚書,在有關媒體上公告送達;若男方在規定的時間內仍不來應訴,法院就開庭審理,判決結果還要在電視或報紙上公告送達,之后才能生效。
從律師事務所出來,趙亮像換了個人,紅光滿面,情不自禁哼起一支老歌,“甜蜜的事業、甜蜜的事業,無限好羅喂……”摩托也開得輕快敏捷,瀟灑極了。根仔不時糾正他,“亮叔,錯了,拐到《回娘家》……又錯了,成《真的好想你》了!”歌聲笑聲撒了一路。快進村口的時候,根仔突然問趙亮:“亮叔,你咋還是獨身呢?你長得也不孬,也不缺錢,為啥耽擱了呢?笨母雞都找到了愛情,你咋不急呢?聽說有人去你家提親,你理都不理人家。你心里一定埋藏著個小秘密,能不能跟咱說說?”
……趙亮一下子沒了話,摩托也明顯慢了下來。再往前走,摩托忽然踉蹌了幾下差點兒歪溝里去。趙亮一個急剎車,根仔跳下來,“是不是車把上哪個螺絲松了?”他繞到車前檢查,一抬頭,立時驚呆了。只見趙亮雙眼涌滿了淚水,臉上的青胡茬不住地顫動,且滿臉苦楚。看得出他在極力忍著,忍著一種疼,一種根仔理解不了的疼。
“亮叔,你咋哭了?”
趙亮一下子醒過來,連忙揉眼睛:“我咋會哭呢?我這是老毛病了,迎風流淚,風流眼嘛……”
四
過了幾天,那只笨母雞康復正常,趙亮發短信讓根仔把蘆花公雞掂走。
根仔一過來,躲在堂屋的娘忽然拉開門,小腳顛著跑到小東屋,一把就逮住了那只蘆花公雞,交給根仔說:“趕緊掂走,趕緊掂走,我這一屋的東西都叫它糟蹋完了。”
原來兩只雞不但把老太太腌的西瓜醬弄臟了,還躍上窗臺把老太太貼在窗戶上的剪紙叼了個稀巴爛。老太太剪的是幾只大公雞,蘆花公雞以為這幾只紙公雞要搶它的小母雞,就動了怒。根仔很驚訝老太太的敏捷身手,說:“哎呀,奶奶是不是有武功,你比《天龍八部》里的天山童姥還厲害!”老太太哼一聲,說一個大神經病領一個小神經病,我才懶得理你們倆。說完,顛著小腳串門去了。
趙亮找來一根細繩,先把蘆花公雞的兩只翅膀捆住,以防它半路跑掉。然后在它頭上拍一下,不無羨慕地說:“你真幸福呵,比哥們混得強!”
根仔抬腿要走,忽然想起一句話:“我把你的話給娘說了——”趙亮趕緊豎起耳朵,“你咋給你娘說的?”又拎過一只凳子,叫根仔坐下慢慢說。根仔說,別坐了,我還得給人家的小豬娃打針呢。接著又說:“我說亮叔說了,有時人還不如一只雞呢。我還說了你去找律師的事,還有你在半路上流淚的事……“
趙亮聽著竟激動起來,問根仔:“你娘聽罷咋說了?你娘聽罷咋說了?”
這時蘆花公雞突然喔喔叫起來,好像在跟那只笨母雞告別,影響了根仔說話,根仔照蘆花公雞的頭上打了幾下,等蘆花公雞老實下來才告訴趙亮:“娘聽罷一句話也沒說。”說罷轉身就走,人家還在等他給小豬娃打針呢,腰間的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了。
趙亮聞聽,眼睛霎時蒙上一層水霧。他強打精神送根仔,竟身子一歪差點兒摔倒。根仔趕緊扶住他,問:“亮叔,你咋了?”趙亮擺擺手,說頭有點暈。根仔很內行地說要不要找個醫生來給你量量血壓,是不是血壓有問題?趙亮說我才四十歲,血壓不該有問題,你走了我躺一會兒估計就沒事了。根仔有點不放心,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說,我給小豬娃一打完針就來看你。
強打精神把根仔送出院門,趙亮再也堅持不住,雙眼朦朧,兩腿像灌了鉛,一步一步往屋里挪。身子仿佛被抽空了一樣,他找不見自己的魂了。望著白光光的水泥路面,他真想躺在上面大哭一場。哭一場,也比這樣憋著強啊。一個大老爺們,淚水就跟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涌而出。就在這時,身后一陣腳步聲,根仔又回來了,探進半截身子,喊趙亮:“亮叔,忘了跟你說。那天半夜我聽見娘哭了,先是沒聲,后來小聲,見我和小花都睡著了,娘的聲音就大了,哭了老半天。第二天一看,果然,她的眼腫了,像個桃子一樣。枕頭也濕了半截,我和小花問她,她說睡得狠了,把眼睡腫了。”說罷,根仔再次轉身去了,因為腰間的手機一個勁叫,一定是人家等得不耐煩了。他得去照顧自己的生意,現在都是買方市場,同行又太多,競爭厲害著呢。
只這一句話,趙亮聽后不知哪兒來的精神,頭也不暈了,腿也不沉了,仿佛一下子換了一個人。他騰騰騰追到大門外,高門大嗓地沖遠去的根仔喊了一家伙:
“告訴你娘,謝她的蘆花公雞了!”
五
來年這個時候,還是那只笨母雞,又不下蛋了。這次被根仔抓住,要往小東屋送,還要去別處找一只公雞來,去年的蘆花公雞娘都賣給城里人了。趙亮正在合賬,算算今年賣玉黍種掙了多少。他丟下手里的計算器,攔住了根仔,說:“費那事干啥,再說屙一地雞屎,蹬翻了你奶奶曬的西瓜醬,骯臟不骯臟?”說罷,要過那只笨母雞,一把按進旁邊的水池中。笨母雞掙扎著,撲愣著翅膀,弄得水花四溢,濺了根仔一臉一身。根仔很窩火,一邊擦臉上的水珠一邊很不解地質問趙亮:
“爹,去年你咋不嫌骯臟呢?還說這樣做太不人道!”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