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生病以來,病菌和藥物就把我的身體當成了戰場。這幾天因為感冒,戶外的冷風像一萬頭獅子侵入我的胸腔,在我的胸腔里鼓蕩,咳嗽引起的頭疼扯裂著神經和太陽穴。身體成了一個狼藉的戰場,就像一架破舊的手風琴,再也經受不了細微的風吹草動。每一分鐘,即便在陽光下,都感覺陰冷異常,身體總想偎著爐子,老貓一樣,就算鉆得灰頭土臉也無所謂。夜晚那么漫長,在床上輾轉反側,床板在自己的不斷翻滾中發出吱呀難聽的聲響。那些聲音或許已經穿透黑夜的薄如蟬翼的簾。
當手里拿著藥片的時候,我才想起,醫生囑咐藥不能混在一起吃,否則會影響療效。于是,我隨手拈起一種,依次在白紙上擺下另外幾種。鮮艷的或白色的藥片陳列在紙片上,不知道它們會在我體內發生怎樣的反應。對于吃藥我麻木到毫無恐懼了,或許這個年齡已經遠遠過了恐懼藥片的時代,但是對于打針我還有一些抵觸。當冰冷的針具在消毒藥棉的幫助下,尖利地扎入皮膚時,你會不自覺地打一個激靈,仿佛一條蛇無來由地爬進來了,沿著血管,沿著你的肌膚,慢慢侵蝕你。
其實身體內的戰爭一刻都沒有停歇。我小的時候,不記得打過別的防疫針,只記得種過痘。種痘的時候,手臂會很疼,有時候還會感染。大人們為了讓我們種痘,就給我們吃一種味道怪怪的、淺黃色的寶塔糖。這種糖,在藥店里有售,不是食用的糖,而是治療蛔蟲病的藥。真佩服大人,居然能這樣“一箭雙雕”,既讓我們裝作勇士一樣,甘愿接受種痘,更趁機把我們肚里的蛔蟲清除了。因為種痘,而今我右胳膊上還有兩個硬幣大小的井字形的疤痕。如今小孩打疫苗,絕對不會有這么大的動靜了,也不會再有小孩愿意吃那種怪味寶塔糖。
也許一個人從他小的時候開始,病菌或其他蟲子就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他的身體。記得我小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蟲子從我嘴里爬出來。這病罕見到連姥姥都說我怕是難活了,然而我卻活過來了。想想那時我的身體該是一個如何慘烈的戰場?還好是姥姥和母親的愛挽救了我。至于是用何種草藥殲滅了我體內的病菌,至今不清楚,也許姥姥和母親都被我身體里的蟲子震懾得六神無主了。周曉楓寫過本書叫《你的身體是個仙境》,這是一本關于女性因為某些身體因素困惑的書,這本書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神奇的世界。我倒不以為身體是個仙境,但是奇怪的身體的確給我造成很多困惑,就像小時候看到兔唇的伙伴,我總擔心自己也會變成兔唇,因為我總覺得那是被一種怪蟲咬的。什么蟲專咬嘴唇呢,這讓我在很多個夜晚都無法安然入睡。直到后來聽大人說,這是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時候,笑過兔子,兔子不是三瓣嘴嗎?因此生出的嬰兒自然是兔唇。其實這是毫無道理的,兔子和人的兔唇,充其量只能算“接近聯想”。
然后就是白化病人,看到他們白如紙一樣的皮膚和在陽光下無法睜開的眼睛,我和伙伴們恐懼得像是惹上了霉菌。我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的身體正在不斷滋生一種白色的細菌,這種細菌不但能和陽光相抗,而且能讓人迅速變成美國人一樣的人種。后來在書中看到白化病人和我們有一樣的身體構造,他們的皮膚之所以很白,是因為他們體內缺一種酪氨酸酶。科學讓我們對于身體發生異變的神秘感逐步消失。但是每當見到兔唇或者白化病抑或小兒麻痹癥的人,我還是會為他們身體的奇特構造感到不安,仿佛那些缺陷是我造成的。總之,造物主這個概念在我腦海里還沒有誕生。
我曾經親眼見到過一個腳上生著惡瘡的乞丐,他自然是沒有鞋穿的。在深秋的街上,他腳上的瘡口像一雙眼睛盯著我,讓我不寒而栗。我知道他的身體一定很疼,因為他的腿在不斷打顫,我多想找一雙鞋子給他,哪怕是不合腳的鞋子,能夠遮住那個瘡口也好。可我一直不敢向前邁出一步。
二
那些藥品陳列著,在柜子上。每次走進她的家,都覺得她是個開藥鋪的,時間摧殘了她衰朽的記憶,每次吃藥的時候,她總要拿出老花鏡,對照著單子上女兒寫下的用法與劑量、時間的先后順序服藥。這對于她來說,已經是一項常規工作。她是我的姑媽。
年輕時的她是意氣風發的。她總說自己是李鐵梅的身體,干革命工作,需要的是鋼筋鐵骨,雖然為女兒身,但是巾幗不讓須眉。她插秧比男人快。這都很正常。但一個女子挑起糞擔來也能在田埂上掌握好節奏,走得健步如飛,就有點令人咂舌了。大隊干部每每評先進,總會想到她。她呢,作為女強人也是當仁不讓,欣然接受她應得的獎勵。當一張張獎狀被一張張的病歷單覆蓋的時候,她已經和藥罐子分不開了。各種病菌似乎是趁虛而入,但是那么好的身體,哪里有“虛”可趁呢?這時人們才想起,那些年她在風里雨里一站多少個小時宛如雕塑一樣巋然不動;有病了,不吃藥不打針,像頭痛發熱,反倒發了狠似地干活;生完孩子沒多久,好多女人都還在坐月子,她就已經和男人們一起干活;那沖天的干勁,真讓人懷疑她是不是女兒身。然而也就是在這些時候,病菌其實已經開始在她看似強健的體內筑巢了,胃病、婦科病、風濕病、高血壓、冠心病……似乎我能想到的那些病癥都駐扎在她的身體里。
之后她到醫院看病,她會習慣性地問醫生,我該先醫哪一種病,哪一種藥和另外的藥性是相沖的,另外幾種藥要間隔多長時間服用療效才最好。對于她的病癥,醫生們會坐在一起開座談會,因為單個醫生是不可能拿出合適的治療方案的。這個過程需要花費很長時間,大家都圍繞著她曾經鐵打一樣的身體提出各種質疑,之后就是如何用藥物修補她的身體。為了她的病,她的幾個兒子和醫生勢成水火,但是想想母親的病,又不斷和醫生妥協。剛開始,她的兒女還比較孝順,都有砸鍋賣鐵也要治好母親的決心。然而久病床前無孝子,兒子們輪流照顧她之后,又各忙各的去了。她的話不再是權威,那個身體里似乎駐扎著十萬臺發動機的鐵娘子像風中的葦葉,多少有些飄零凄惶了。唯一的一個女兒,我的表姐,趁著農閑,回來照顧她。憑著有限的一點知識,在集中了解了那些藥的服用方法和服用劑量之后,開始像寫說明書一樣給她列吃藥的規范程序。這時的姑媽像個孩子,乖順地聽女兒的教導。
無法想象,當年的鐵娘子在身體遭受病菌的大舉入侵之后敗退了。敗退的象征就是她的頭發立刻由霜白變成雪白。開始她還好好地梳理,但是在各種藥物的副作用下,她的行動變得遲鈍,拿梳子的手也顫巍巍的,就那么用根頭繩簡單扎住,在你眼前散亂地晃著,很扎眼。姑媽的身體或許已經承受到了極限,在她不把病菌當回事的時候,病菌在養精蓄銳;當她終于抵不住歲月的車輪碾壓時,身體一下子讓位給了那些病痛。她的身體在逐步變輕,似乎就像一根鴻毛,輕輕一吹就能飄很遠。有人說這就是老境頹唐,我從姑媽身體的劇變中突然醒悟過來。
我的姥姥身材高而且瘦削,年輕時的她背著米去趕集,大步流星,我媽背著一小點東西,在背后小跑著追,一直到集上都追不到她。我一個小屁孩,也跟在我媽后邊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在我的潛意識里,姥姥這身體應該活到一百歲。因為她到八十歲了還在田里勞作,身體的硬朗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然而,就是被那么一個小石頭絆了一下,她一跤跌下去,手脫臼了,腳也砸傷了,直到她離世,她都沒法離開病床。有很多次,她以為自己能起來,掙扎著還想去喂豬、去田里拔草,然而身體已經不聽她的使喚。病菌在她的傷口上不斷肆虐,消炎的針水流過她的血管。作為佛教徒的她開始不斷祈禱,祈禱佛祖能保佑她脫離病榻。然而,那些針水并沒有讓她的身體有絲毫好轉,佛祖也管不了那么多。也許生銹的機器擦拭再多的油都不行了。該歇的時候,身體就是一頭倒下的獅子,你就算拿來魔笛也喚不醒它。姥姥是不甘心的,人說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實是身體那時候已經背叛了自己,你能拿它怎么樣呢?自殘和咒罵都無濟于事。
三
學校旁邊住著一個老人,據說他已經活了九十歲了,又有人說,他已經活了整整一個世紀了。學校里的學生韭菜一樣不知換了多少茬,甚至我們父輩在這讀書的時候就見過他。每天,他都佝僂著腰背柴火或者撿垃圾。他逼仄的房間內堆滿了他撿來的垃圾和柴火。看見他的時候,他兩鬢蒼蒼,十指灰黑,那情形不比賣炭翁好到哪去。有天我們一伙學生走過他家門口,透過門縫朝他家里望去,發現他那簡陋的鍋灶上蒼蠅紛飛,鍋里殘留的白菜還粘在碗沿上,破爛的板凳才有三條腿。奇的是活到這個年紀,而且在那樣的生存狀態下,他居然沒有什么病。盡管每天你見到他的時候都以為他也許第二天就會倒下了,因為肆虐的病菌肯定會寄生在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并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速度繁殖蔓延,好好的人,衛生條件比他好的說病轟然就倒了,然而他活得那么出人意料,活得那么超凡脫俗,身體雖然彎成了一張弓,背著柴火的時候差不多能匍匐至地上,但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又起來了。每一天對于他來說仍然是嶄新的一天,一年又一年,你找不到他老去的痕跡。更不知他身體內究竟藏著怎樣的免疫基因,很多和他一輩的人都在紅土里變成朽骨或者與泥土混在一起了,他依然那么不屈不撓地活著。
大學畢業后,我回學校一趟,竟然又碰到了那個老人。他臉上的污垢估計數年沒洗了,沉積著似乎風一吹就能掉下來,癟癟的嘴不斷蠕動著,食物不是吞咽下去的,而是靠舌頭裹下去的。這幾十年來他居然像一棵老樹,雖然沒發出新枝,但是主干仍然那么強壯,病菌奈何不了他。他的身體內究竟潛藏著怎樣的抗體,以至于他活得讓時間都覺得羞愧不已,活脫脫歲月長河中的不倒翁?也許無數個人中,總有那么一個例外,這個純屬例外的老人,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曾有電視臺聽說這些事去采訪他,探尋他長壽的奧秘,以便向大眾推廣,然而他三緘其口,抬著頭神秘地笑笑,露出嘴里僅剩的一顆牙齒。為此,電視臺將他的長壽歸結為他以樂觀和命運進行無聲抗爭的結果。
身體于我們來說真是一個奇特的所在。和這位“百毒不侵”的老人比,我們村里的一個老婦人則是另外的奇跡。老婦人病了很多年了,醫生多次給她的家人下病危通知,然而風都能吹倒的她,一回到家,又像沒事人一樣,像個游魂般在家里飄來飄去。據說,有一次她因為整夜失眠便跑到堂屋里,坐在椅子上,像個蠟像一樣。她的兒媳晚上起夜,聽到響動,以為來賊了,到屋里看,借著月光,看到她黃黃的臉浮在一片暗淡的光里。不知她是在打盹還是怎么,竟然沒有聽到兒媳喚她。等兒媳大著膽子湊過去探她的鼻息時,她卻說:“干嘛呢?我還沒死呢!”這一出聲倒把兒媳嚇了一大跳,問她怎么不去床上睡,她說坐著更舒服些,不然氣喘不過來。
猛地看去,她整個人就剩一個皮囊了,瘦骨伶仃地晃來晃去,失去了人形一般。手上扎滿了針眼,后來打針的護士說她手上沒法扎針了,又去腳上尋打針的地方。不知她的腳再打得滿是針眼的時候,會不會在頭上找血管打針,像給嬰兒打針一樣。這樣的活著,給那些平時好端端的卻突然就死掉的村人,就像一個鮮明的參照。久病而不死的她,每天身上都透出一種酸腐的死亡氣息,像是剛從福爾馬林溶液里撈出的。也許是在醫院里待得太久的緣故,每天她身上總呈現出一種“氣息奄奄,日薄西山”的景象。盡管她身體內的藥水和肆虐的病菌不斷地斗爭著,雖然戰場狼藉,慘不忍睹,但她依然活著。也許于她來說,活著就是一種美好的堅持。到后來,她的兒女再聽到醫院下什么病危通知,都不以為然了,因為他們的母親的身體神奇著呢,總會從死神的嘴邊順利逃脫。
身體是一個載體,有人說,這個皮囊不在了,所謂的靈魂思想也將沒有擱處,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當你小心翼翼對它的時候,也許就那么一場變故就會讓這個戰場變得面目全非;有時它又神奇得令人不解,即便它殘缺不堪,但是它一直會和你的思想意識一起迎接朝陽和風雨。戰爭接近尾聲,請查驗你的身體,無限美好的歲月,善待身體,就像你善待每一個縫合在身體內的日子。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