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把他排到了“爺”那輩,弄得全寨子男女老少都叫他“火三爺”。
火三爺本姓王,名火三,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點鞭炮慶解放那陣,二十來歲的他還在小人兒堆里搶啞炮。訴苦會上,村長念他苦大仇深讓他倒倒苦水,他卻反復(fù)只有那么幾句:“背時的大老爺寧要他的馬腳桿,不要我這人腳桿,弄得我?guī)€殘疾。”三爺?shù)耐戎两褡呗凡还諒潱咭徊疆嬕粋€句號,原因就是他小時候幫地主老爺牽馬,為保護受驚的坐騎摔斷了左腿。鄉(xiāng)親們都很同情他,路邊橋頭相遇,都要讓出路來等他先過,就連稱呼都省去了“火”字,只叫出“三爺”。三爺每次答應(yīng)人,從他那長長的尾音也能感覺到,他心里像六月間吃冰棍,從里面往外舒服。
火三爺雖然一條腿不方便,但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高大個子,力大如牛,人又憨厚,除了走路與眾不同外,幫別人做事是一把好手。不知啥原因,他自己的家總是發(fā)展不起來,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屋基沒選好,發(fā)不了家”。三爺五歲上死了父親母親,沒有兄弟姐妹,留下他一根獨種,接他王家香火。偏偏他命大福薄,摔成個殘腳跛腿。牽不成馬了,就留在老爺家喂牲口,渴了與馬同飲,困了在馬棚打旽,就這樣扯著指頭一天一天過到了解放。土攺時,政府給他分了土地和房子,他高興得趴在地上叩天叫地,感謝老天爺!感謝村長!村長說那是黨和政府分的。他不認識黨和政府,問他們在哪兒?發(fā)誓要跟他們認認。
但火三爺雖然有了田土和房子,可日子的甜味一直沒嘗出來,毎年政府都要給他發(fā)救濟衣和糧。三爺勞力雖好,但一年四季都在幫人家干活,他煙酒不沾,做事誠實,也不偷懶,幫哪家吃哪家,哪家煮啥他吃啥,從不為吃而出言語。左鄰右舍的人知道了三爺?shù)钠猓苫钕耦^牛,吃飯不挑剔。山里人也不吝嗇飯萊,只要家里取得出的,遲早都會下“活路兒”(土家人稱幫工為“活路兒”)的肚子里去。吃了喝了,憨憨地坐一陣,回家倒頭便睡去,無憮無愁,得過且過,見天起床,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這就是三爺?shù)纳睢?/p>
再后來,人民公社辦起了大食堂,火三爺更不用著愁吃了,每天從集體的田土里回來,去食堂端起那一份不加不減難以飽肚的飯,倒進肚里甩手回家,倒在硬木板床上一睡了之。夜深肚餓,起來灌兩瓢冷水,時間長了,喝得全身浮腫臉色發(fā)黃。一次,生產(chǎn)隊里死了一頭牛,三爺為能喝到一碗湯,在食堂的灶邊上守了大半夜,總算喝到幾口氽牛肉的紅水水,臉上確乎紅潤了幾天。那年頭,誰家也不請\"活路兒\"了,家家人人都在餓吃。相比之下,三爺?shù)沽裟钇鸫蛴螕舻娜兆觼怼?/p>
各家各戶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誰還來接濟他呢?好不容易熬到了食堂解散,家家戶戶有了些生氣,三爺也似乎瞅到點曙光,偶爾哼上一句:“想起當(dāng)年事一樁……”。每次不多不少,就那么一句,再無下文。可惜好景不長,沒幾年工夫,三爺所在的那一片山區(qū),一夜之間變得轟轟烈烈起來,批這斗那。三爺怕過問起當(dāng)年牽馬的事,沉黙了,歌也不唱了,又過起爭吃救濟的生活來。山里人心腸好,鄰里伯娘大嬸們開始為三爺考慮婚事了。大伙合計,要改變?nèi)隣數(shù)默F(xiàn)狀,只有讓他成家。找媳婦兒!有嗎?誰愿意嫁他呢!四十來歲不說,關(guān)鍵是那條不拐彎的腿.……命中有時終歸有。說來也巧,本村新來的一小媳婦的娘家的娘家,有一位遠房親戚的鄰居姓李,家住大山上,家有一老姑娘,五官齊全,可算端正,手腳靈活勤快,身體十分健壯。美中不足的是她小時候烤火,栽到火塘里,左邊臉上留下了一塊疤痕,年近三十無人問津。問三爺:“如何?”三爺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干。”女方呢?女方“參謀”人員多,經(jīng)反復(fù)論證,權(quán)衡利弊,終于成全了這門婚事。俗話說,瞎子配啞巴,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三五兩下就成了親。新事新辦,媒人領(lǐng)姑娘下山(三爺上大山不方便),挑來兩床花鋪蓋,一門關(guān)閉,二人各取所需,日子過得還挺恩愛呢!三爺婚后,家里立刻起了變化。床板上的稻草、棉絮有了關(guān)攔,板凳上原本可以練字的灰塵也搬了家,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窮是窮點,但有了家的氣息。不足半年,變化最顯著的莫過于火三娘的肚子了。老隊長也還細心,安排農(nóng)活兒給她最輕松的——守曬壩攆麻雀。火三娘對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感激不盡,忠于職守。一群麻雀呼啦啦落在曬谷場上,急得火三娘拍斷了竹篙篙也不起作用。她氣惱萬分,不怕犧牲地立將起來,剛邁出兩步,她突然像斷了把兒的冬瓜,在地上翻動,嘰嘰喳喳的麻雀嚇得齊撲撲地逃之夭夭。火三娘生下一個胖小子,孩子呱呱下地,家里連一只雞蛋都沒有。接生婆叫三爺給月母子端定心湯來,三爺傻乎乎地問:“么子定心湯?”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女人生了小孩要馬上喝一碗用豬板油打的湯,里面有雞蛋、紅糖、甜酒之類。火三爺一是不懂二是沒有,挨了接生婆一頓臭罵,才連蹦帶跳地去鄰居家借來料理,給三娘吃了一碗定心湯。一個星期后,火三爺家要打“三朝”了,就是月母子娘家和雙方親戚、朋友,挨鄰宅近的鄉(xiāng)親們,在約定的一個日子里,大家來朝賀添人之喜。三爺家打“三朝”那天,接到的禮物有幾百斤白花花的大米,一大籮筐雞蛋,還有許多臘肉、面條之類的物品。一個月下來,火三爺陪著月母子盡情地享用幸福生活。三爺對三娘開玩笑說:“難怪女人想生細娃!”火三娘急了:“你不生兒不曉得X痛!”火三爺自然不知道,他只曉得快到老年了喜得兒子,高興!窮人有窮福,三娘幾乎天天吃老酸菜,奶水卻像自來水,白生生的,一開就來,兒子泡酥酥地長。
火三爺開了張就收不住手,五年下來,兩口之家多了三張嘴巴,勞力不足,收入有限,開支大增,家境貧寒的歷史繼續(xù)演繹。一家五口人,穿戴不分,當(dāng)遮的地方勉強遮遮了事,娃兒家可遮可不遮的就讓它放敞。夜里,五人擠在四尺寬的木板床上,像并苕種,要翻身還得統(tǒng)一行動,兩床棉絮早已扯成棉花團了,睡著之前,大人顧小孩,睡著之后誰也顧不了誰啦!日子過了又一年,火三娘的肚子又大了。老隊長心里很不安,他叼著葉子煙桿走到三爺家,話到嘴邊好幾次沒講出來。老隊長一桿煙快要吧完了,終于鼓足勇氣開了口:“三爺,扎了吧!再生往哪兒睡呀?”三爺一聽,是呢,再來一個往哪擱呢?第二天,火三爺跛著腳走進鄉(xiāng)衛(wèi)生院,切斷了那添人加口的機關(guān)。老隊長夫婦知道后,立即給三爺熬了雞湯。
后來,火三爺?shù)纳钭哌M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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