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很多書之后,我才知道我祖父被處以死刑的年代原來已經(jīng)廢除了砍頭這種刑罰。而之前的若干年中間,由于直接感受著周圍人群對我祖父形象的評價,加上“挨刀砍的”又是我最早接受的一個似乎最痛快最解恨的罵人詞匯,因此,我就一直以為我祖父一定是被砍頭的——幸好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剝皮、腰斬、車裂、凌遲、縊首、烹煮等等這些我們祖先發(fā)明的更痛快更解恨的刑罰。許多年以來,我祖父就在我的想像中一次又一次以至無數(shù)次地被砍掉腦袋,鮮血飛灑如霓虹疊架。
這種想像常常讓我感到暢快淋漓,無比刺激。
后來,我親眼目睹了我父親和大哥實際參與的兩場死亡游戲,再加上從書本上獲得的知識,它們便共同豐富著我的想像:我讓我祖父同時被槍決和砍頭。我一次又一次以至無數(shù)次讓他被刀砍、被槍斃得鮮血飛灑如霓虹疊架。
這更讓我感到暢快淋漓,無比刺激。
據(jù)說,我父親曾經(jīng)到過我祖父的刑場,還親手埋葬了我祖父的尸體;只是直到他后來被迫參加另一場游戲而死去,他從未哪怕無意中擦到過這個話題的邊緣。他始終保持沉默,始終緘口不語。
有過第一次游戲體驗后,我父親就整天滿臉陰郁寡言少語;而且,一旦聽到物體碰撞發(fā)出類似槍響的聲音,他就無法控制,就會歇斯底里、傻癡癡或哭或笑很長一些日子。直到較多地接觸世事,逐漸模糊地明白一些事理的時候,我才開始感覺出這樣一種非同尋常的壓抑氣氛。顯然,這種氣氛一定是在很多年以前就籠罩在我們家?guī)缀趺恳粋€成員頭上的,而在父親看來,他最應(yīng)該對這種氣氛有一種深刻的理解;他得負責(zé)自己的一切言行;他必須認識到謹言慎行的重要意義。
在我懵懵懂懂的印象中,父親幾乎始終就這樣不聲不語著,我肯定從未從他的嘴里聽到過任何有關(guān)祖父的言辭,懷念或記恨,業(yè)績緬懷或者試圖復(fù)仇;僅僅因為那本當(dāng)時已確鑿被焚毀了的家譜,他的心靈就被刻上了一條長長的重重的陰影。他從此就害怕聽到任何類似槍響的物體碰撞聲。每一次,他認為的“槍”聲在哪兒并不尖利地響起,就見他渾身一顫,腮邦一楞,疾快就向一塊門枋或就近的什么撲去,拼命一般緊緊抱住它。這情形一次一次地已經(jīng)讓我母親不堪忍受,有一次她一時也幾乎失去理智似的,取來一把菜刀要把他一刀砍了。可是那把菜刀一時之間竟如千鈞之重,她一舉再舉,舉了三次都沒能成功砍下,終于在她打算第四次舉起時不慎從手中滑落,“咣當(dāng)”一聲掉落在自己的腳邊。菜刀仿佛已經(jīng)榨干了我母親的體力,她跟著精疲力竭似的一下子全身萎頓下去,伏跪在我父親痙攣盤曲的身體上,起伏著雙肩悶聲嘶嚎,一邊的膝頭被那把菜刀劃出了殷紅的血流也全然不覺。很久她才醒悟過來,醒悟過來她又用力把我父親按住,再提起他的腦袋來一下一下拼命地砸,砸得一屋子響滿了“噗噗”聲,直到我父親用他從腦門上、額顱上浸出的血滴在我們的面前涂得滿地是梅花。
這仍然沒能幫助我父親守住他的理智防線,我母親松手后,他又一次同以前和以后的若干次一樣,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滿地亂爬亂滾,兩只手爪到處摳刨,再次把滿屋子涂抹得斑斑塊塊,把剛剛畫下的一朵朵梅花蹂躪得枝殘葉敗;有屎有尿了,也毫不禁忌,隨地拉撒,再把滿地狼藉的梅花澆灌得骯臜不堪,腥臭刺鼻。
開始幾次發(fā)作時,在無數(shù)個夜闌人靜的深夜,我母親都曾提心吊膽地為他化紙焚香求神問祖,許下了千般心愿萬種承諾。但我父親拒絕接受任何信息,每響起一次“槍”聲,他無一例外都要去他那個可能無煩無惱的世界逗留一陣。
不久,我母親終于梳理出了父親發(fā)病的特殊原因,她提醒我們切忌弄出哪怕是接近“砰”的響聲來。我們一律聽從,每時每刻都努力小心翼翼輕微動作,以至于在這個特殊的環(huán)境之外都會躡手躡腳習(xí)慣成自然。但偶爾的過失總是無法避免。有一回我給祖母倒尿,倉倉皇皇逃出她的那一間鬼氣森森的屋子時,不小心被一根凳子絆了一跤,從手中拋出的尿罐,砸在地上的響聲毫不新奇也不可能尖利,就那么濁濁的一聲“啪”響。我父親當(dāng)時正坐在屋角叼吸著一鍋葉子煙,有所想也根本無所可想,神思惘然。我們都覺得,一聲濁濁的“啪”響與槍聲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十萬八千里都不止。但我父親的想像力就那么超乎尋常,他跨越了不止十萬八千里的多維鴻溝,就要把這一聲“啪”響聽成槍聲:猝不及防一駭,不自覺地噗一聲咬碎煙桿哨,再雙眼一瞪,逃命似地尖叫一聲,就猛向門口撲去……
每聽到一次“槍”聲,我父親最初都要撲向啃住一塊門枋或者一只凳腳,全身急劇扭動抽搐;雙手張揚漫無目的胡摳亂刨,指頭浸出的血漬在壁上地上畫滿血色垃圾;嘴里口沫飛濺,“嚯嚯”咆哮,直到把門枋或凳腳血浸浸地啃下一綹……到后來,他的牙齒全數(shù)啃松掉落。
開始幾分鐘或者更長一點時間,我們齊都木呆呆地站著,滿面驚恐地觀看父親完成他的痛苦表演。進入那個獨特的精神世界后,我父親就安靜下來了,用那雙已經(jīng)毫無光澤瞳孔灰白的眼睛,四處尋找開來。我們一時都成了他臆想中的一件有趣的玩意,一旦盯住了,他就會抑揚頓挫此起彼伏一聲接一聲狂笑。
在他的狂笑聲中,我們毛發(fā)直豎冷汗直流。
這情形最先導(dǎo)致了我母親的憔悴蒼老。父親剛從第一次病情好轉(zhuǎn)回陽,她就不知不覺有了滿頭白發(fā)如雪如霜,仿佛已經(jīng)歲至耄耋不堪老殘了。總結(jié)出父親發(fā)病的原因之初,她真是盼望這個世界不要再響起“槍”聲。但就是她自己,有時也要在屋子里摔跟頭,摔跟頭就會碰響碗勺或別的什么……
我至今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父親第一次病情好轉(zhuǎn)回到我們的身邊時,竟然要奇怪地問起這一些日子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我母親只好指著地上到處遺留著的清洗不凈的點點血團條條血線,忍不住淚眼婆娑地告訴他全部情形。我父親這才恍然發(fā)現(xiàn)手上纏著的一根根布條,布條上有滲透出來再干結(jié)成了塊狀的隱約血印。他咧了咧嘴,手指也仿佛突然讓他感到了錐心似的疼痛。他的眼里跟著不為人知地飄過一縷陰影,并從此更加吝惜自己的語言;我大哥后來死去那一天,我母親告訴他消息時,他的回答也簡省得不能再簡省:“啊?死了?好。”并配合音節(jié)似地,點了點頭。
父親后來終于死去那一天,我母親立在他的尸體旁邊,朗聲大笑了很久很久,直笑得涕淚橫流上氣不接下氣。這情形就讓我們以為她也瘋了!我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著這個世界的末日朝我們兜頭砸下!但我母親笑夠之后,并沒有用她的方式來演習(xí)父親,只是橫眉怒目地把我們一個一個盯上一陣,再切咬著牙齒,一顆字一顆字聲嘶力竭仇恨萬端地尖叫著說:“你、們,你、們,都、給、我——死!”
我們身心都冰涼了。好一陣,我母親才鎮(zhèn)靜下來,長長地吐出來一口氣。之后,她伏下身去,細心地一處一處揩拭著我父親的七竅和噴流到衣襟上的污血黑血,以致她的手掌上的疤節(jié)很久以后都殘留著被污血黑血侵蝕的痕跡。然后,她又為我父親合上那雙瞳孔灰暗血網(wǎng)如織的眼睛,撫平臉上縱橫扭曲的皺紋,盡可能讓他安詳如睡。最后,她發(fā)現(xiàn)我父親纏滿布條的雙手還緊緊摳著床沿,又費力把它扳開,抻正放到他的身側(cè)。
做完這些,我母親已經(jīng)不勝吃力了,扶站在我父親身旁,許久才喘勻氣息。
認真仔細地端詳過我那面目猙獰的父親,我母親再次彎下腰去,撿起那瓶還沒有完全倒?jié)姼蓛舻霓r(nóng)藥,提去砸進了茅坑。
那還不是需用農(nóng)藥的季節(jié),它被擱放在我父親的床頭。
很多年后,我母親第一次帶著我來給我祖父、祖母和父親、大哥上墳時,她也僅僅不經(jīng)意地告訴我說,我祖父的墳里其實什么也沒有。
在我的印象中,我母親的形象歷來就卑微不堪。她總是低三下四逢人便笑。她對每一個人都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的殷勤和畢恭畢敬。許多次,我大哥被無緣無故打得頭破血流,還跟著有人攆罵上門來并對她指指戳戳?xí)r,她不僅毫不申辯,一臉惶恐地忙著賠禮道歉的同時,還要扯住我大哥更加兇狠地一陣踢打。等對方滿意走離后,她再跪在我的鼻青臉腫不叫也無淚的大哥面前,用喉嚨悶聲哭將起來。
據(jù)說,我外祖父也有一筆欺凌百姓血肉鄉(xiāng)民的罪惡歷史,在我祖父被處以極刑的同時,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生。那么不消說,我母親的將來沒有理由不離開花團錦簇陽光燦爛。做小姐時,年不及笄,就有許多門當(dāng)戶對的姻緣從八方牽附而來,但仿佛只是一轉(zhuǎn)眼,她就猶如從云端跌落到了陷阱深潭,直到年近三旬仍然黃花守身,心如死水。而我父親其時也正打著三十出頭的光棍。于是這便成了一對門第相當(dāng)?shù)奶炫湟鼍墶?/p>
在我的印象中,我發(fā)現(xiàn)母親對所有悖逆情理的遭遇都有無極限的承受能力。她從來不會認為這個世界有什么不合理;甚至就在后來,她站在我大哥尸體旁邊,面對著一大群人的無動于衷冷漠無情,她也竟連抱住我大哥哭一下都不敢;只是等人們都走離,留下她獨處一個天昏地暗的蒼茫世界時,才敢撲向我大哥僵硬的身體,悶哭得心口一陣陣痙攣……
從知道我們家里還有一個被叫作“祖母”的人的那一天起,她仿佛就一直躺在屋子的那個漆黑的角落處。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得知的情況說,從哪時開始,她突然有了對光明的恐懼,要我父親把所有可能隙進光線的窗口都封嚴釘死;盡管并沒有人會主動走進那間屋子去,她也明確要求任何一個踏進那間屋子的人不能掌燈點火。我也只是在后來接替我大哥為她端屎倒尿或者傳食送水,不得不接近她時,才發(fā)現(xiàn)她確鑿還是一個活人:幽靈似的一雙眼睛一直半睜半閉,睜閉之間,就有一股攝人魂魄的冥蒙光輝眨出。有時我不小心,總要聽見那個角落有凳子扭動的吱嘎聲傳來,那么那一陣,我就經(jīng)常感覺寒氣錐骨,冷汗直流,心跳不止。
我祖母幾乎從不說話。我不記得她到底對我說過幾句話。她甚至也不能感覺饑寒飽暖。屎尿也完全失禁,一種醇厚濃腐的腥臭味源源不斷從她的那一間屋子溢出,飄裊得我們都以為滿世界都這般惡心刺鼻。據(jù)說她在躺倒之前,曾在一塊石凳上跌過一跤,把一邊臉頰跌得骨碎筋裂,明顯枯萎凹凸不平,并導(dǎo)致半身癱瘓。這種情形就加濃著我們后來要用相當(dāng)耐心和毅力忍受的恐怖氣氛,我就每時每刻都在期盼著這個被我叫做“祖母”的人哪一刻突然死去。
但是,她卻頑強地活了較長一些日子;我父親后來某一次踏進那一片混沌的境界時,她還出人意料地奇跡般清醒了過來。
我記得那時我們正莫可奈何地遠遠地看著我父親進入游戲角色,突然,祖母的屋子里傳來一聲“噗”響。我母親快速地對這聲響做出反應(yīng),轉(zhuǎn)身向那處黑暗窟窿沖去。一轉(zhuǎn)眼,她就抱著一截塑出人形的樹樁走了出來。留意觀察一會,我認出那團骷髏似的人形樹樁原來就是我的祖母。熹微的天光讓我第一次對她的形象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當(dāng)時她其實雙眸明亮溢彩流光,讓我一時間無法不把她年輕時候想像得無比的華姿綽約無比的風(fēng)流嫵媚。這就是我祖父要娶她的理由。
對祖母形象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晰認識,讓我頓然訝異不已;因為我一直沒有聽見她說過成句的話而把她想像成了一個啞巴,這時竟破天荒地聽得她吐字清楚發(fā)音清亮地說出了一句話來,眼睛望著本來是香案但卻早沒了祖宗牌位的堂屋正中:“這、個、家,咋、回、事……啦?”然后緩緩地費力地搖搖頭,眼神陡地黯淡了下去;再然后,她偏過頭,要誰去把她的那根拐杖拿來。
據(jù)說她剛剛出現(xiàn)行走困難,就要我父親為她削來一根拐杖,她堅持拄著四處游走。此時我們都不知道她要拐杖何用,但我還是主動去找來,遞在了她枯焦的手里。
捏穩(wěn)拐杖后,她示意我母親放她下地。
我母親顯然沒有理解她的意圖,仍然將她緊緊端著。
我祖母威儀不減當(dāng)年地加重語氣說了出來:“放我到地上去。”
我母親猶猶豫豫放下我祖母后,一直小心翼翼勉力把她扶著。
“放開!”我祖母就忍不住慍怒了。
只是,她剛剛掙脫我母親的扶持,就一個前撲栽倒了——她實在不愿意承認或者干脆就忘了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還可以自由支使自己四肢的健康人。
我母親很為自己的懈怠措手不及,愣了一陣才想起把她從地上撮起來。
那時我父親正蜷縮在一處墻角,口吐白沫時斷時續(xù)陰陽怪氣“嗬嗬”嗥叫。
在被我母親端進屋之前,我祖母又使勁歪過脖頸,朝我父親問了出來:“你唱個哪樣唱?還不去上坡做活?”
我母親放好我祖母走出門來,正兩眼迷蒙欲哭無淚呆呆站立,我祖母的屋子又驟然飄蕩出一聲陰森森的凄然長叫。我們齊齊一顫,登時就像全身都陷進了一個冰窟,呼吸不暢幾乎窒息。我母親更是立刻滿面慘白,好容易才從一陣兜頭劈下的恐怖中鎮(zhèn)靜下來,扭身向祖母的屋子踉蹌而去。我們緊緊跟著。
慢慢習(xí)慣強烈的光線反差后,我們看到我祖母正瞪圓著一雙大眼,死盯著掛滿塵灰的屋頂;大大咧著的嘴,也確鑿無疑地留著呼叫的余音;舉到胸脯上的一只手,手指也還痙攣丫張著,似乎要拒絕或推舉什么砸來的物什。
祖母僵硬的猙獰面容讓我們確信,她的靈魂已經(jīng)遠遁追趕我的祖父去了,只把一具接近干癟的軀殼留存在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聽完母親的簡短吩咐,我轉(zhuǎn)身逃也似地跑出,利索地把父親綁在一塊檐枋上,幫著母親對堂屋作了草草的打掃,為我祖母設(shè)置了一個簡陋的靈堂,當(dāng)天深夜,我們再悄悄把她葬在了據(jù)說是我祖父的墳塋的一側(cè)——之后我父親和大哥也先后在這里被我們刨出一個土坑,用泥土壘出了一個堅硬而恒久的生死界碑。
祖母從此在我來的生活中逐漸消失著她原本就很不明晰的形象。很多年以后,我甚至懷疑她是否在我的經(jīng)歷中確切出現(xiàn)過。
但是我確實知道,我的祖父死得非常正規(guī)和嚴肅。讀了很多書以后我知道那個年代已經(jīng)廢除砍頭這種刑罰之前,我就讓我祖父同時接受槍決和人們傳說的砍頭這兩種死亡形式。
公審大會作為這個故事的起首部分,是我們都司空見慣的:也應(yīng)該是陰霾滿天,凄風(fēng)陣陣,氣氛蒼涼。一片空蕪的曠野上,人頭攢動,吼聲如雷;我祖父被五花大綁著,低頭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坎上,胸前系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或工整或潦草地寫畫著他的名字,名字被紅紅的兩筆切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頭低累了,他微微一抬,又被猛力按下,有好幾次都幾乎栽倒。前面不遠處的一塊巖石邊長著一棵大樹,綁在大樹一節(jié)椏叉上的一只高音喇叭在颯颯秋風(fēng)中瑟瑟招搖。
喇叭氣勢滔天義正言辭地吼過一個開場白再宣讀起我祖父的彌天大罪時,臺下被激出了一陣接一陣的口號聲,此起彼伏,直吼得山鳴谷應(yīng),參差舉落的手臂、拳頭也如林成海,恨不得將我的祖父捶搓成肉泥。
高音喇叭最后喊出了對我祖父就地處以極刑的判決。
我認為這聲正義的宣判完全應(yīng)該把故事推向一個高潮。我于是讓臺下頓時萬眾齊呼轟隆隆涌動,如同輾過一陣萬鈞雷霆。肅立在我祖父身后或持槍或負刀待命的兩個或多個行刑人員,聽畢執(zhí)刑命令,就一聲叱喝把我祖父向刑場推去。被押解來到一片荒坡上或者松林里的過程中,人群一浪一浪跟著翻滾而來,吼聲一直響遏行云。
由于這個故事從開始流傳就存在著槍決和砍頭這兩種高潮結(jié)局,于是我讓我祖父最先接受前一種比較文明的方式:站立在我祖父身后幾米十幾米遠處的一個,或者干脆就是一排的行刑人員,在聽到“執(zhí)行”的命令發(fā)出后,就唰唰唰舉起了槍來——一支或一排的槍管跟著就突地噴出一股淡淡的裊裊的白煙。槍聲也肯定是尖利而清脆的,并且足以石破天驚。這石破天驚尖利而清脆的一陣槍聲,轉(zhuǎn)眼就把我祖父的身軀織進了一片姹紫繽紛澎湃洶涌的血色布景。我祖父一個踉蹌被擊倒在地之初,稀里糊涂的還試圖再爬站起來——我相信他能夠產(chǎn)生這種生命本能。我讓他兩次伸出手去打算抓住可能正在他的靈府中蜿蜿蜒蜒的一根繩索或者別的什么。抓住還是沒抓住,他都得在完成最后一個掙扎行為后徹底安靜下來,躺在一攤汩汩翻滾的血泊中再也一動不動……
因為我很自然很順理成章地一并得知了我祖父要被處以死刑的原因——人們說起他的深重罪孽時猶自忍不住咬牙切齒要惡毒咒罵,我也認為只有砍掉他的腦袋才能讓人們稍稍解恨,于是我跟著為我祖父設(shè)計了第二種刑罰:我規(guī)定那個手握大刀的人一定長相陰騭,面色冷峻沉郁。他就一直手試刀鋒心腸鐵石地站立在雙手反剪的我祖父身后。指令同樣由高音喇叭發(fā)出:“預(yù)備!”他舉起了寒光閃閃風(fēng)鳴錚錚的屠刀;“執(zhí)行!”一陣風(fēng)從耳際颯然掠過,剎時間就把每一位觀眾拉進了一個遙遠的鐵馬金戈殺伐年代。隨著一陣金戈鳴響,我祖父的身子眼見著就被罩上了一襲鮮艷如熾的錦緞,映照得沉沉的陰霾也跟著絢麗如虹。我猜想劈飛的腦袋是成拋物線落地的,成拋物線落地的我祖父的腦袋急速地滴溜溜直滾,直滾到擁近的幾個人前,那一處噴涌如射的血流還一路粘來厚厚的碎葉草屑;這碎葉草屑厚厚地裹在斷頭上,如同一頂草帽。我惡作劇地想,我祖父的眼睛一定還好久地從這帽檐下恨出來,正幽幽散漫的一縷原神就把最挨近而又退避不及的一個人全身罩住;那聲回頭無路的慘咽,很多年以后都還在讓我享受著一種快感。
我祖父罪惡滔天的生命,就這樣被人們按照一種自以為是的懲罰方式逐出人間。恨不能對他食肉寢皮的,在無論哪一種懲罰方式都會有的滾滾血水面前,我相信他們都還想擠上前去把他踐踏成泥。
更多地接受了革命書籍的熏陶和教育后,我不知不覺站向了我祖父階級的對立面;我不止一千次一千零一次地設(shè)計這兩種死亡形式,讓他的靈魂永生永世不得安寧,永生永世接受我恣情的處罰。知道了靈魂的歸所有天堂和地獄的區(qū)別的后來,我還無數(shù)次將我祖父的靈魂推下油鍋烤煉,讓他痛不欲死……我說過,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我們的祖先還發(fā)明有剝皮、腰斬、車裂、凌遲、縊首、烹煮這些刑罰,要不,我未必就不會讓我的祖父被剝皮而死,被腰斬而死,被車裂而死,被凌遲而死,被縊首而死,被烹煮而死……
……據(jù)說,我祖父被處以極刑時,我祖母還懷著他們的最后一個孩子正等著分娩。她因此得以暫時被取消了陪審我祖父的資格,沒能親臨刑場親眼觀看甚至以配角身份出場直接參加我祖父的死亡游戲。但她必須去為我祖父收尸。這是無人可以代勞的事情,她只得挺著便便大腹一顛一挪趕去。當(dāng)她挺著便便大腹一顛一挪趕到我或胸有窟窿或身首異處但都是血浸黃沙的祖父跟前時,委實沒能忍住耳鳴頭昏心口一陣絞痛。她覺得腦子里開始撕綿裂帛似的“嚓嚓”鳴響起來。她一手撫胸一手掐喉“啊咯咯”倒海翻江直嗆得涕淚漣漣。她不得不伸出顫顫的手企圖抓住什么作為倚托。可她終于什么都沒能抓住,就重重地砸倒在地。
很久之后我祖母才悠悠醒轉(zhuǎn)。很久之后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她就伏在我祖父硬梆梆血淋淋的尸體上開始了呼天搶地淚流成河的悶聲嘶嚎,直哭得天昏地暗好一會星月黯淡。我父親在那一處荒坡上抑或是松林里找到她時,已是四野俱寂夜黑如鐵。他好不容易才將我身心俱碎的祖母扶持回家。
從此開始的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日,據(jù)說我祖母常常會在半夜時分一陣緊似一陣地發(fā)出驚叫,把一種深沉的絕望撒進或空闊明亮或沉黑如囚的天宇,如厲鬼嗚咽。很多年以后,人們偶爾回想起這個故事的這個情節(jié),猶自覺得那些夜晚讓他們銘心刻骨想起來就毛發(fā)直豎。
我祖母就在用一聲哀嚎把整個蒼茫天地都撕裂得欲碎欲裂,讓每一個人的心里都襲滿恐怖的沉黑半夜,生下了一個我已永遠不能弄清是我的叔叔還是姑姑的死孩子。據(jù)說孩子生下來時,就只有一只肥碩的老鼠大小,堅硬冰冷,污血淋漓。我祖母甚至沒有剝開胎衣就把這只可能是我叔叔也可能是我姑姑的死老鼠,提到野外扔給了一只野貓或者豺狼。
夢魘讓我祖母承受的驚擾一度讓她神經(jīng)紊亂精神失常,冷不丁的她會在她的那間屋子里跟人大聲說起話來,或者就是一陣語調(diào)含混的輕聲嘰噥。這樣的情形常常讓屋外的我父親母親聽得冷汗直流。不同于后來我父親的是,這一病狀并沒有持續(xù),慢慢即見好轉(zhuǎn),十幾天過去仿佛就已然痊愈。
但是,她顯然不能消除我祖父的死亡陰影籠罩,她注定不能除去那一副鑄刻在她心靈上的枷鎖。果然,還沒有等我父親母親完全消除戒備,她就在某一天猝然神智昏迷躺倒了下去,兩天兩夜方才蘇醒。醒轉(zhuǎn)之初,她要我父親母親把她扶站起來,小孩子學(xué)步似地,雙手扶住墻壁一步一步顫顫巍巍游走,十好幾步就走得她吁吁氣喘大汗淋漓。她只得又重新躺上床去。但她并不甘心。她要我父親去為她削來一根拐杖,趁有人在家時,就要求去站在她的身邊,護著她拄著拐杖一頓一頓慢慢挪動。但她堅決拒絕攙扶,除非她險些摔倒。終于有一天,她到底還是完全失去了自由使用雙腳的能力,猛一跤跌在了階陽的石坎上。我父親回天乏術(shù),只得胡亂打制了一張簡易的躺椅,安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處,讓我祖母永遠呆坐在那兒。
很多年過去之后,那張簡易的躺椅還作為我祖母留下的惟一的紀念品擱放在那兒,我偶或也會毛了膽子坐上去靠靠,并順便遐想遐想我當(dāng)年的祖母是怎樣依靠它來固守她冥冥中那個美輪美奐的世界的。這樣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張?zhí)梢握孢€有一種神奇的魅力——我于是想,這或者就是我早就該死去以減贖一點我祖父罪孽的祖母,久久不愿離開這個我祖父故事的陰影正在到處飄浮的世界的一個重要因由。
整日躺進這一處黑暗中的我祖母,一邊對著生靈世界的蕓蕓眾生作著她特別的評判,一邊——我以為她肯定不至于忘卻這一點——泄憤解恨似地拷問著我祖父的靈魂。我父親剛為她把所有的光明都攔堵在門窗之外,她又進一步提出要求說,可為她準備一些解溲用品,她的大小便不用再由我大哥把她背進背出去上茅廁了,因為就連夜晚茅廁邊胡亂飛舞的螢火蟲,它們的那一縷縷微弱而且溫和的螢光,都會讓她陣陣暈眩。
為她把大小便端倒出來的我大哥,總是疾如閃電地開關(guān)我祖母的房門讓光線根本無暇泄進,但一次一次的,稍開即合的門縫還是把釅釅的腐臭漾了出來,醞釀著發(fā)酵著,讓我們不久也終于完全習(xí)慣了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這般滋味。
我大哥后來死去后,我責(zé)無旁貸把這個任務(wù)接肩過來——我不知道我的大哥在無可推卸地盡出這份孝道時,有沒有我后來對時間的漫長感,和覺得便壺之沉重;會不會如我一樣每一次都要對著虛空質(zhì)問:我這個叫做“祖母”的東西為什么不干脆死去!
在我并非刻意留存下來的記憶中,我從未發(fā)現(xiàn)我的祖母在終于連拐杖也不能幫她成功地游走重重地跌碎一邊面頰之后,到底何時離開過那張一直埋藏在黑暗深處的躺椅。她和一個喧喧嚷嚷的現(xiàn)實世界逐漸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以至于后來一些與她有著類似身份的人,都要被押解著走村串寨四處游斗的時候,居然沒有人還想起了她來。她因此得以尷尷尬尬,但卻是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她生命的最后歲月。即便在我們家里,我也只是在不得不為她端屎倒尿看到一雙眼睛里不眨的蒙蒙冥光,和偶爾被那間屋子傳出的躺椅扭磨聲猛驚得一個激凌時,才會猛醒似地記起來我原來還有一個叫做“祖母”的長輩!但我確乎沒有留下她哪怕只是零星斷續(xù)地同我說過話的記憶。我肯定她從無機會,也就從未向我表示過她以“祖母”的身份應(yīng)該表示的關(guān)心和憐愛。
很多年過去了,我的家鄉(xiāng)所在縣也編撰了一本縣志,我很偶然地得到了一本。迄自該縣乾隆建縣截至一九四九年,其中小至某年某月縣境某地出現(xiàn)山崩二十一位村民罹難,某年某月縣境某地牛瘟流行耕牛于數(shù)日間歿亡殆盡,大至辛亥革命,抗日烽火,人民當(dāng)家作主的縣政府成立,兩百余年間的無數(shù)人文掌故,大小歷史事件,事無巨細,均可在上面翻到墨跡。不出所料,其中的近、現(xiàn)代史一節(jié),我祖父曾祖父的名字就曾多處出現(xiàn)。縣志記述說,我曾祖父曾經(jīng)興辦過學(xué)堂,曾經(jīng)開辟過碼頭擁有過一支船隊;我祖父還曾經(jīng)置辦過一個磚瓦廠和一個燒酒作坊。
這個家族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我祖父這一代。
后來出現(xiàn)了匪患,要保住一份偌大的家產(chǎn),我祖父被迫變賣部分田土和糧食,購買了幾桿槍支組建了一支武裝。
這個家族出現(xiàn)在我祖父這一代的轉(zhuǎn)折,現(xiàn)在看來也真是非人力所能左右。世道混亂,匪患四起,甚至連他平時器重也厚待的一個佃戶,都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半夜三更時刻,攛掇慫恿十?dāng)?shù)個鄉(xiāng)民頭裹黑帕對他的家業(yè)實施了一次搶劫,而他所能選擇的防備方式又只能瞄準黑影開火。一次一次的,他就理所當(dāng)然要被推到一個對立面——一個龐大的貧窮階層的對立面。在我同時得到的另一本由若干人署名成冊的文史資料集成,上面的撰述者情緒不勝激動。集中有一輯取題《匪患》,我祖父就在其中不忝篇什。作為“開場”的第一篇,標題下就用文字交待說:××年×月×日,在縣境內(nèi)佛頂山神匡崖龍神洞捕獲土匪惡霸×××。于×月××日經(jīng)公審后被就地處以死刑。然后用長達數(shù)頁的文字,記述了他被剿滅的詳細過程。余下的幾篇,則具體列數(shù)了我祖父從惡以后的幾乎全部罪行,惡貫滿盈,令人發(fā)指。
我相信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些連文字都冒血的罪行面前保持住閱讀所需要的平靜心態(tài),更不用說這些文字又與人們直接或間接相關(guān)。我于是完全理解了人們對我祖父以及與我祖父有著血肉聯(lián)系的人不可泯滅的切齒大恨。在這個前提下,我又為什么不能替人們用另外一種方式永無休止地折磨一下我祖父的靈魂呢?那么,有時我就這樣想,我祖父并沒有被一槍打死,埋進土坑后,他還痛苦無奈地呻吟叫喚了整整一個月;砍他腦袋的屠刀也沒有磨得足夠的鋒利,而且稍稍砍斜了,只從他的頸邊抹過,就讓他吊著腦袋,要死不活抽搐了三十天……
只是,我始終無法在這場游戲中把我父親和大哥撇到一邊而每每要把他們牽連進去,這時時讓我感覺不安和愧疚。問題就在于,他們就曾分別實際操作了一場游戲。
根據(jù)那本縣志和那本文史集成的記載,我發(fā)現(xiàn)我祖父確實是一個毫無心肝和人性的人;他殺人如麻心硬似鐵。他十惡不赦。即使其中均未提到他在刑場的表現(xiàn),但我已基本接受了人們的口頭傳說:他“硬是不怕死”。在槍口或者屠刀面前,他已經(jīng)知道他的生命只有這個下場了,那么,“怕死”又有什么用呢?但是我父親不同。據(jù)說他從小就溫和文靜,心地善良,直到戰(zhàn)亂頻起,他都沒有哪怕只是摸一摸我祖父買來或繳來的任何一種殺人武器。他的精神防線就摧垮在后來他被迫參加的那場真正的游戲中。
懂得遺傳的生物原理后,我面對我父親和我祖父迥異得以至于別若天壤的性格,完全無解。根據(jù)那本文史集成《匪患》一輯里一篇文章的控訴,我祖父在被抓獲的前一個月,就曾在他長期潛伏的神匡崖龍神洞,把十五名被解放軍要大規(guī)模圍剿的風(fēng)聲嚇得準備投誠的手下一一手刃;一川尸首狼藉,血水橫流,不日間就腐臭發(fā)爛,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嗡嗡撲來,在尸身上密密麻麻排滿,翅羽聲也如雄鷹翱翔,山鳴谷應(yīng)。解放軍的剿匪小分隊聞聲趕來時,無一不胸悶氣塞嘔吐不住。
揭我祖父老底的同一篇文章還說,自從他比較倚重的那位佃農(nóng)被他槍殺起,他就有了越來越重的疑心,并逐漸暴露出了他“豺狼成性”的“階級本性”。有一回在烤酒作坊,他懷疑有一位工人偷飲了酒,當(dāng)即就用槍托敲碎了他的下巴。還有一回,他甚至下令幾個手下把一個交租不足的佃農(nóng)按進糞坑活活悶死……
我并不懷疑這些文字的真實性,盡管它們難免都要被作一些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夸張,而這是允許的;我只是奇怪,為什么獨獨就是我的父親,從不見他也像他的父親即我的祖父那樣隨意作踐生命,相反他還膽小如鼠怕死連他的兒子即我的大哥都不如——我大哥在屬于他的那一場游戲中,就是直到死去也像傳說中的我祖父一樣,沒有一聲求饒,而那一聲求饒也許是有用的。
很多人剛剛對我們家進行完第一次查抄,我父親就翻出沒有據(jù)實交待出來的那本家譜,一頁頁撕下來燒了,直燒得他一時間痛如焚心淚流成河——據(jù)說(我始終只能依靠“據(jù)說”),這本家譜詳細記載著我們這個一時顯耀的家族,遷于江南,輾轉(zhuǎn)川湘,最終落足本地扎根滋節(jié),先輩們?nèi)绾纹D難創(chuàng)業(yè),終于走向興旺發(fā)達的全過程;逮至我的祖父,留下了整整兩百年的煌煌家史。家譜上也同時載有列祖列宗關(guān)于治家立業(yè)的許多箴言警示。據(jù)說我曾祖父一代,最是家聲遠揚,遐邇皆稱。但是也有哲學(xué)告誡我們說,物極必反,我們家族的興衰為此提供了充分的佐證:也就從我的祖父時代開始,天下大亂,盜賊猖獗,我祖父努力一生,殺戮一生,還是難挽頹勢,就在逃往龍神洞之前,主持了一個相當(dāng)冷清但是絕對嚴肅的儀式,取出那本一直擱放在祖宗們牌位前的家譜,鄭重其事移交給了我父親,語重心長說,家譜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他的生命,無論如何都不允許失毀,而必須讓它一代接一代傳寫下去;它將給后代子孫帶去無窮的蔭蔽和永遠的光輝。
我父親或者已深諳歷史;他或者已相信,“歷史”根本不能人為,它拒絕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何況家業(yè)重振,他確乎也獨力難支——那么,保留一本家譜于他,顯然就是一種多余;不把它交出來而要寒噤連連地撕燒掉,我的理解是,他不愿意由他個人來承擔(dān)這兩百年的“歷史”重擔(dān)——對此他同樣獨力難支。我看著我父親哆嗦著雙手將家譜上那些如龍蛇飛舞的小楷毛筆字送上火苗時,他的淚水就從頻頻挫動著的兩腮上成河似地淌下來,在飄忽著祖宗們幽靈的火焰中滋滋炸響,再將灰燼迸濺出來,一飄一忽。
但是,那些打碎了剝削壓迫枷鎖的鄉(xiāng)鄰們,卻要在他們已經(jīng)成為這個社會的主人,重新寫著“歷史”的時候,再來翻翻曾經(jīng)的“歷史”;而有的只是從他們的父親或祖父嘴上聽來——他們一致相信,我們家那個時候就一定還保留著那本浸透著他們這個階級血淚的“變天賬”。
我父親無法合作的行為,讓高瞻遠矚而又胸懷遠大,并立志要為全人類謀求幸福生活的人們非常失望非常氣憤;他們一次一次闖進我們家來,捆住我父親要他老實交待。
于是我們家就被作了無數(shù)次踢盆摔碗翻箱倒柜掘地三尺的查抄,我父親也無數(shù)次遭受了恣肆的鞭抽棒捶;家中僅僅是聽說過有一本家譜的人,也難逃池魚之殃,被威脅拷問了無數(shù)次,僅有很少的幾次未嘗拳鞭之苦。
由于我父親被認為“堅持頑抗到底”,他的生命史上就有了讓他驚心動魄,銘心刻骨的考驗;他也就在這場死亡游戲的考驗中被徹底擊垮,并在后來按照我母親的意愿“自殺”死亡。
很多年以后,在我設(shè)計的不得不牽連進我父親和大哥以及我祖母——我祖父不同形式死亡給我?guī)聿煌瑯啡さ倪@場死亡游戲里面,我只要一進入我父親相關(guān)的情節(jié),就倍覺難為情:他不僅點無我祖父也即他父親的臨死不懼的氣概,更還缺乏我大哥也即他兒子面對死亡的倔強和反抗精神——他的頸上也掛著一塊紙做或木做的牌子,牌子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墨汁鮮亮,并沒有任何附加符號比如一把紅叉——后來我們把它取下時,我還跟著筆畫學(xué)會了他的名字應(yīng)該怎么寫。
但是他不知道有這點區(qū)別。幾塊牌子原來一直散放在主席臺邊,直到被推到臺前按下頭顱掛上,他都無法看清有自己名字的是哪一塊。加上在此之前他又沒有得到任何有關(guān)的暗示,剛走到那片黑壓壓的觀眾面前,他卻瞟到了旁邊那個陌生的名字正被兩杠如斧如鉗劈夾得粉碎,這就讓他對自己即將的遭遇不能樂觀絲毫。押上前臺,他就兩眼無神地看著面前滾來滾去的人頭,頭腦里一片空蒙,兩股戰(zhàn)戰(zhàn),渾身瑟瑟,冷汗涔涔。
宣判會場也同很多年前公審我祖父的場景有著相似相同的氣氛和氣勢,足以讓每一個當(dāng)事人魂喪魄失。開始的鏡頭自然也大同小異,要由高音喇叭喊出同我父親站成一排的每一個人的罪行。我父親被總結(jié)出來的,則相對顯得籠統(tǒng)幾次批斗會都只能作一點朗讀的語氣區(qū)別,他自己也已耳熟能詳:“……拒不交出‘變天賬’……妄圖翻天……重新騎在勞動人民頭上讓勞動人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死不改悔嚴懲不貸……”我肯定其時的情景已把我父親拉回到了一個幽遠的記憶。他總是在描摹我祖父躺在血泊中的那一瞬壯麗場面。他的靈魂已離他而去,正在一片紅橙橙的海波中奮力掙騰企圖泅渡到一個永生之岸。當(dāng)高音喇叭氣貫長虹震懾人心地吼出“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的死刑判決命令時,我父親腦子里的全部幻象頓時就被他的一個寒顫抖成一處波濤洶涌的黑色漩渦,他仰面朝天就向著這片黑色漩渦倒了下去。
氣若游絲的他由人拖著朝前走,沙礫石塊刮得他的背部股部皮翻肉綻,他也根本不覺。他平生第一次不顧禮儀拉出的屎尿淋濕了褲襠,再一路潺潺湲湲蜿蜒下去。一聲槍響鳴向天宇,也同時鳴向了我父親的靈魂深處——他陡然直立起來,大廈轟然傾坍似地發(fā)出一聲猛吼,再直僵僵翻倒下去,對他后來被迫選擇的死亡作了一次逼真的演習(xí)。
很長時間過去,他才原神回竅。他慢慢睜圓眼睛,看到旁邊仍然是他熟悉的人世風(fēng)景,耳朵里也還在灌進嚶嚶嗡嗡的熱烈人聲。他于是抬起一只手,像他和很多人都習(xí)慣的用瞭望太陽的位置來判定時間一樣,蓋在眉上,望了望空闊遼遠的天空。天上沒有太陽,只有一團一團的白云黑云巍巍然卷過。然后他轉(zhuǎn)著眼珠問了一句:“我才剛到哪去來……”
遠遠近近擁圍著的人,聽畢就抑制不住一陣同聲捧腹大笑。兩個人走近探著身子打算坐起來的我父親,友善地朝他唾著口沫,還伸出腳去在他的腦勺上碰碰,批評說:“硬是肇你家老子的皮呀!陪一下殺場,就嚇成了這個卵樣!不是說你老子挨刀砍都沒眨一下眼嗎?”
“是挨槍斃的。”旁邊有人作了更正。
我父親毫不在意這些歧議,他甚至也根本沒想起要進行辟謠,把我祖父的死亡形式肯定在槍決或砍頭上;他只是確切地感覺到了碰到腦勺上的腳尖帶來的疼痛。于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還沒死,還活在這個已完全把他當(dāng)成了多余人的世界上;于是隨著他產(chǎn)生了死而復(fù)生的極度興奮,雙目陡亮,放射出灼人的熠熠光輝,騰地跳了起來,放開喉嚨,發(fā)出了一陣山崩地裂似的縱聲長嘯:“噢——嗬嗬……噢……嗬……嗬……”
以至后來他每聽見一次“槍”響,進入境界后,都要如此這般放聲狂嗷。
第一次他足足神魂顛倒了半年。半年的時間,他都人事不知,時不時被他在那個特殊幻界中的獨特發(fā)現(xiàn)逗惹得一陣一陣癡笑。
我大哥在后來被游戲死去的時候,他也剛剛掙脫人世的纏繞,被拽進他那個暫時讓他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要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怒由心。我大哥的尸體被背回家來,放在臺階的一塊木板上;仿佛將出門遠行而又歸期遙遙的樣子,已經(jīng)哭夠痛夠了的我的母親,給他少有地穿了個周周正正,只是不忍就同他揮別,還跪在旁邊欲舍難離,兩眼深情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的兒子。
我父親這時飄飄悠悠走了過來,蹲下身拉起我大哥的一只手,問一聲:“你要走了?”
大哥對他不理不睬冷若冰霜,我父親也不計較,轉(zhuǎn)頭用同樣的清晰語氣同樣的理智神情問我母親說:“都給他準備好了?”
他可能已經(jīng)知道歸期渺渺路途遙遙而且崎嶇不平到處是荊榛,又做出為我大哥獨行擔(dān)心的樣子,鼓勵他說:“不要怕。走、走、走……”
“走”著“走”著的,他就開懷大笑了起來,一邊手舞足蹈起去,慶幸我大哥他的兒子終于去到了一個美妙地方似的。
當(dāng)然,也就在這時,也就在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我父親平生第一次無所顧忌地表現(xiàn)出了他作為父親的一腔殷殷的慈愛情懷……
終于再次從那個特別的生理陷阱中走出來,樣子還顯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我母親肝腸欲斷心尖兒滴血地對他說:“老大死了。”
“好。死了。”我父親竟然毫不驚詫,平平靜靜地作了回答。他就那么超乎凡俗地望著我卑微萎瑣弱不禁風(fēng),看上去仿佛滄桑盡歷再入苦海也從容的母親。
是的,這有什么好奇怪或悲憤或喜悅呢?每一種生命最終都要走向這個天定的歸宿,盡管方式各一。很多年以后我向母親作著生命和死亡的哲學(xué)解釋,我說我父親到底又能怎樣。
我和我祖父之間既然缺少必要的情感聯(lián)系,這就讓我在編撰他的死亡形式和結(jié)果以此獲得游戲的趣味時,可以不受拘束;在想像砍頭和槍斃這兩種形式各有各的死亡場面時,我一時都不能控制一腔酣暢快感。想像這兩種形式的全過程,我覺得它們都有無窮魅力。就為了圓滿這一場魅力無窮的游戲,我?guī)锥啻螤窟B進了我父親和大哥——特別是我大哥,這又讓我?guī)锥啻味既滩蛔⌒目陔[隱作痛。而其實,我認為對我祖父不管用哪一種形式進行懲罰的人們,都還是顯得頗為大度和寬容的——不過是讓他用一條生命去抵償那許許多多的生命債務(wù)罷了;而要是按照人類基本的一條交易原則,這顯然不夠,剩下的,就應(yīng)該由我們家其余的人來負責(zé)——這樣的話,單是他被抓獲前在他藏身的神匡崖龍神洞砍殺的十五條生命,我們家就應(yīng)該賠進去十五個人,我們其時尚未徹底斷絕香火的這個沒落家族,當(dāng)時就要一下子被連根拔掉,姓氏永絕。但是已經(jīng)不再愚蠻的現(xiàn)代社會的現(xiàn)代的人,不僅沒有這樣做,甚至還未必這樣想過。即使對同我祖父的罪行最為關(guān)系密切的我祖母,也僅僅因為她其時正巧懷上了一個孩子,處決我祖父時,就免去了對她的陪審陪斗,最終一次都沒有公審批斗過她。我相信走過甚至只是熟悉那一個特殊年代的人,無一都會覺得我祖母的情形是至為特殊、例外的;后來另一個同樣熱火朝天的年代,對社會整個兒進行一次舊賬清算的人們,也沒有誰清算到我祖母頭上去。我父親的遭遇,責(zé)任也僅在于那本家譜,因為人們無法消除對這本“變天賬”的刻骨仇恨;它存在一天就會對他們的幸福朝氣生活形成一天的威脅——清算舊賬的時候,人們就猛想起心中還有這一爿陰影被越算越濃。我祖父之所以要把它鄭重移交給我父親,證明他確實有過那樣一種妄想和企圖——富甲縣境威比縣衙的一份赫赫家業(yè),在他手里江河日下不堪殘敗,他如何去面對香案上魂靈永在的列祖列宗?他只有寄望于他的子孫們看能不能重扶社稷重振家聲了。明察秋毫的人們,想當(dāng)然就認為,我父親一定潛藏著一個復(fù)辟思想,說不定還把這種復(fù)辟思想灌輸給了下一代。我父親忍痛噙淚把它燒掉——那時我還真以為是一本賬本,但就是沒有認出哪一行有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之后,人們就惱恨他還要把“變天賬”保留著,以為歷史會倒退,他能夠重新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那一次陪殺場的目的,無非就是要他認清歷史的車輪是滾滾向前不可逆轉(zhuǎn)的,他的思想必須徹底改造。他最終的表現(xiàn),則為人們所料不及,事實上并不是人們要蓄意為之。他后來的那種下場,更是全應(yīng)該怪他自己——他竟然一直沒有親眼見過血腥恐怖的殺人場面,更不曾親自殺過一次人,這就讓他始終都把死亡看得神秘可怕;始終都把死亡看得神秘可怕的他,一開始又并沒有聽到誰說過只是讓他陪一回殺場以達到徹底接受教育改造的目的。
就是我大哥,就算一生下來就有了我祖父我父親從血液中流傳下來的壓迫人剝削人的思想,不會是什么好東西,但他卻并未因此而不讓活下去,以免去人們對他哪一天復(fù)辟的擔(dān)心;他甚至還獲得允許上學(xué)讀書直到三年級。只是從他開始記事起,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著一種特殊的身份,同齡不同齡的孩子都會把他看成是一只“地主惡霸狗崽子”。他很小就感覺出了整個世界對他的排斥、拒絕,他覺得連空氣都顯得極為澀滯、沉重和壓抑。他經(jīng)常平白無故受到同齡不同齡孩子的唾罵和欺侮。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還有他心目中的一種公道。到他后來死去為止,短短的幾年生命就從來不曾有過快活。
他總是很憂郁。他從來不笑。他的額頭上從母腹中帶來的一圈圈皺紋,直到死去我母親都在撫摸它們企圖撫平。他也對這個世界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的冷漠和生硬,即使對生他養(yǎng)他的我們的父親母親,對與他同根同血的兄弟我,對所有默默愛他憐他的我們其余的家人,他也幾乎從不稱謂形若路人。我父親在刑場上發(fā)作瘋狂被拖回家來時,他也像我父親對他后來的猝死一樣,表情漠然無動于衷。他甚至還討厭我們的流涕痛哭,一個人遠遠地躲了開去。
但據(jù)說他以“犯人”的身份被孩子們捆綁起來,也要學(xué)著讓我父親陪一回殺場的大人們玩一回“槍斃”的游戲,嘴里還沒有被塞上一團亂草之前,他拼命掙扎大聲哭叫一直高喊著的卻是“爹——媽——”“爹——媽——”……把我們的父親母親喊得如此情深意切,這可能是他一生中的惟一;他也是用這絕無僅有的一次對父親母親作了情深意切的呼叫,作了他對父親母親生養(yǎng)之恩的惟一報答……
……據(jù)說,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大哥的同學(xué)們忽然想起要玩一盤游戲,而從沒玩過也最為有趣的,就是像大人們一樣槍斃一回“犯人”。他們看見了我大哥孑然孤獨的身影,都覺得他就是這“犯人”的最佳人選,于是齊聲叫住了他。
他們對我大哥說,只要他把手背在身后,像個“犯人”似地低著頭,由一個作“領(lǐng)導(dǎo)”的人領(lǐng)頭喊一陣口號,再讓一個挎著一枝芭蕉桿綁成的“槍”的人把他押到一個土坎前,聽到“執(zhí)行”的命令喊出“砰”的一聲“槍”響時,他朝前面趴下去“死”掉——就行了。
游戲就這么簡單,對我大哥簡直毫無損害可言。但他聽畢后,堅決地搖了搖頭,而且轉(zhuǎn)身就走。他不愿意當(dāng)一回“犯人”,哪怕是游戲。但周圍的人又全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并沒有誰可以充當(dāng)這個角色了。這可是個主角,沒有誰來扮演主角,游戲就玩不成。于是大家就只好撲上前奮力把我大哥揪住;不知是誰跟著騰出了一個書包,用書包帶從后面綁纏住了我大哥的雙手。
我大哥只得放棄逃跑的念頭,他想就看你們能怎樣。
孩子們的游戲,總是一種臨時性行為,便談不上有成套的道具,比如一時找不到一塊紙板或木片來寫上他的名字再劃上一個“×”,掛在我大哥的胸前,大家就只好馬虎一點,去四處摘來一些寬大的樹葉,選出其中最寬大的一張,再從什么植物的果子里擠出很濃顏色的汁液在樹葉上歪歪扭扭寫下我大哥的名字后,又用兩杠把它劃開,扣上了他胸前的一顆扣子。
我大哥被像模像樣打扮成一個行將被執(zhí)行槍決的“犯人”了,就被大家推搡到一個土坎前,等候“死刑”命令發(fā)出。
因為我大哥有一陣并沒有作聲,孩子們到底也不明白在大人們的游戲中,比如曾經(jīng)站在我父親旁邊的那一位,還有一個類似口罩的東西在嘴上蒙著有什么用,最初也就沒有想起要把我大哥的嘴也堵起來。可是我大哥聽由擺布一陣,還是猛一聲大哭了起來——他終于想起了我們的父親母親,他本能地覺到了他應(yīng)該得到他們的庇護。他一時淚若傾盆,把兩個生疏的字眼也喊得令人頓生凄切揪心似痛:“爹——媽——!”“爹——媽——!”
伙伴們就表現(xiàn)得很氣憤:“把私兒嘴巴堵了——叫他喊!喊!”
有人頓時明白了大人們的游戲有人要被戴上一個口罩的用意——他們也是怕那個“犯人”放聲哭叫吧?于是幾個人又扯按住我大哥,給他的口中堵塞進了一團粘著泥沙的亂草。
由于我大哥拼力搖擺腦袋不讓亂草入口,就把嘴角也撕摳得鮮血淋淋。亂草剛剛?cè)M口中時,他不停地引頸作干噦狀,胸腔悶沉沉作響,直到鼻中眼中一會兒就嗆出來一股股濃濃的鼻涕和漣漣的眼淚。他的脖頸粗紅得發(fā)紫,一臉緋紅。他半躺在地雙腳亂蹬亂刨極力要站起來。他急急地轉(zhuǎn)擺著腦袋“啊”“啊”叫喚不停。
被伙伴們嘻笑著扯站起來之后,由于我大哥總是激烈地亂蹬亂彈左沖右拐不停,大家就只好合力把他拖到那個用來作為行刑地點的土坎前。
被兩個人死死按住后,其余的再退到一邊,去合計應(yīng)該給我大哥確定什么“罪行”。
由于對這種游戲毫無經(jīng)驗,在對我大哥究竟應(yīng)該明確什么樣一個“罪行”這一點上,頗讓伙伴們費了一陣腦筋。爭執(zhí)來爭執(zhí)去,誰都無法說服誰,大家最后就只好確定由誰背一篇課文出來算啦——那篇課文好像就有一個描寫斗爭階級敵人的場面,讀起來似乎也比較慷慨激昂,讓人亢奮。
在由誰來朗讀這個環(huán)節(jié)又引起了一番爭嚷。同年級的孩子書包里都裝著一本這樣的書,就由他們確定一個人出來朗讀,最先就引起了其它年級孩子的強烈反對;而就是在同年級的這幾個伙伴中間,也沒有誰會甘敗下風(fēng),誰都認為自己朗讀最合適。
他們一度嘗試過用嗓音的大小來確定人選:有課本的掏出課本翻到那一篇課文,大聲朗讀一遍,再轉(zhuǎn)給沒有課本的同學(xué)。
那段小路上一時就撒滿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
只是看來,嗓音的大小已經(jīng)是其次了,孩子們一直并沒有把心思放在功課上,不僅已經(jīng)讀過和沒有讀過那篇課文的孩子不能把課文朗朗上口地讀出一種鏗鏘的氣勢來,極不流利,時時口齒含混不說,還偶有上氣不接下氣的現(xiàn)象;就是正學(xué)著那篇課文的孩子,也沒有誰能夠讀出大人們經(jīng)常召開的批斗大會所需要的那種讓群情澎湃的效果。
就沒有誰得到眾口一詞的信服。
最后,大家只好用“拈鬮”的方式解決了這個難題。
“宣判”我大哥“罪行”的人被“拈鬮”確定以后,因為“宣判”的孩子在所難免的緊張和激動,我大哥的“罪行”就被“宣判”得一點也打動不了人心,還有人在旁邊忍不住要抿了嘴“吃吃”竊笑。
勉強完成了這一套不可或缺的程序,就到了 “押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好在只有一個同學(xué)有一枝用芭蕉桿綁束在一起做成的“槍”,我大哥的“死刑”由誰來“執(zhí)行”就不用爭執(zhí)。
有“槍”的這位同學(xué),神氣活現(xiàn)舞著“槍”對我大哥的后腦勺瞄了瞄,靈機一動,認為我大哥旁邊要一直站著負責(zé)讓他安靜不動的兩個人有些“不像”,便提議大家去找來幾根藤子,把我大哥的雙腿捆住后,再接長牽過來。
然后,他向我大哥嚴厲警告說,你不要跑。
幾個人要去捆我大哥雙腳的時候,他仍然滿面淚水橫流,踢腿飛腳掙扎了一番。但是他怎么可能掙扎成功呢?被撲面一按,他就倒在地上被捆住了雙腳。被扯站起來以后,就連稍稍挪挪腿都已不能。他只好目對長天,讓眼淚流得成江成河,脖頸一根根扯直得可以看見里面的翻騰血水。
孩子們都已肅靜下來等待那個莊嚴時刻的來臨了,他們都遵從了游戲規(guī)則沒有誰再笑。
“砰!”我大哥聽到身后終于真切地喊出一聲“槍”聲的時候,在他的意料之中,胸口沒有感覺任何異樣比如熱血滾燙什么的,只是在跟著傳來一聲藤繩繃斷的清脆聲響后,他把持不穩(wěn)迎面向前撲了下去。
面前正好是一個坎子,坎下正好有一個不深不淺的土坑。土坑正好可以把他的上半截身子擠裝進來……
剩下兩只腳還搭在坑外。
剩在坑外的兩只腳,又被藤繩捆得嚴嚴實實的,他就舉著它們不歇地蹬彈揮舞,證明自己永不屈服。
孩子們最終也沒忘了要讓這場游戲像大人們的一樣盡善盡美,他們紛紛做出怕見鮮血怕見死人的模樣慌張四散。
他們回過頭來看著我大哥不屈彈舞的兩只腳,第一次肯定了我大哥的“合作”態(tài)度是積極的:“這才像嘛——咋個先又不這樣呢?”
有人又跟著想起了從他們的父母或祖父母那兒聽來的我祖父的故事,并同親眼見來的我父親的經(jīng)歷作過簡單的對比,然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他們一家人,就他爹沒出息——又不是真槍斃他,就嚇得滿褲襠屎尿……說是他爺,挨砍頭,都沒閃一下眼……”
“又說是槍斃的呢……”一個同學(xué)提出了疑問,但他沒要求回答,因為他聽來的我祖父原來死于槍斃一說,同又存在著的砍頭一說一樣,我祖父最終都是用同樣一種態(tài)度來接受的;而這一點,就同我大哥在他們面前的表現(xiàn)一致——因為這樣,這場游戲才算達到了圓滿的要求。
孩子們開始唧唧喳喳地對我大哥由衷稱贊起來。
有人又提議說,等哪一天大家再來玩一盤把我大哥“砍頭”的游戲。
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立刻贊同,因為誰都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來設(shè)計那個砍頭落地的情節(jié)……
我大哥的雙腳逐漸蹬彈不力了,后來更是很久了才見動一動,而且也根本不再伸舉得高,全失了開始時足可將天踢碎將地跺陷的氣勢;就有人說,他還是累了……
據(jù)我母親后來說,我大哥被游戲“槍斃”的時候,她正在給我父親熬一罐中藥——她從我外祖父沒被搜走的一本中藥書中看到了一個專治類似于我父親這種病癥的藥方;她總是希望我的父親能被治好起來。熬著熬著的,她忽然就覺得一陣心驚肉跳,并且不時還有陣陣耳鳴。她起身要去抱柴,可就被人掌擊似地一下子跌倒在了柴垛上。她一時莫名其妙滿腔惶恐。后來她煨好藥,剛好倒?jié)M一碗走到好不容易才被她綁住的我父親身邊,要給他強行喂下去,突然就聽到屋外有聲音在大聲談?wù)撐掖蟾纭Uf他死了。說就怪那個土坑。
我母親的腦子里登時就迸濺出一陣電光火石。她猝不及防失手就將藥碗倒?jié)娏讼氯ィ瑵L燙的藥水辣燙得我父親登然一聲殺豬似地嚎叫。
扶住墻壁,我母親好容易才讓自己沒栽倒。
好一會,她才鎮(zhèn)定下來。鎮(zhèn)定下來,她就踉踉蹌蹌奔出門去。
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趕到我大哥被“槍斃”的現(xiàn)場時,他已被拖出了那個土坑。我母親看到的第一眼,竟以為那是一張倒放著的鏵犁,滿面粘結(jié)的泥土就像鏵尖剛從黃土中取出。眼睛也暴裂著,眼角血絲牽延。衣扣上還掛著那張寫有他劃著“×”的名字的樹葉,破爛不堪隨風(fēng)裊裊。
我母親就那么呆立著,雙手雙腳抖顫不住。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個死去的會是她的兒子,是她一直就循規(guī)蹈矩從不惹是生非的乖兒子。
在那張葉片上呆望一陣,我母親到底沒有看出那上面的名字,終于有些支持不住,就猛一跤跌跪下去,伏在我大哥僵硬的尸身上艱難地喘息著。慢慢喘勻氣息,她開始清理起我大哥的面容:先輕輕地抽出那團塞在口中的雜草,把面上的血沫和沙泥碎土一點一點拈凈;再把那張大大眥裂,似乎在向蒼天吶喊、傾訴的嘴合攏,把那雙圓圓鼓突,仿佛要直瞪瞪把無極的天宇恨穿的眼睛按合閉上。最后,她又擺弄起我大哥曲曲的身體來,希望他能夠像睡覺一樣躺直……
收拾行裝似的,我母親下意識地這樣行為著,用去了她足足一個世紀極為漫長的時間;這極為漫長的足足一個世紀之久的時間,讓人們都看得了無興致了,一個個走得蹤影全無。
最后,那片天蒼地茫幽寂無邊的野地上就只剩下了我母親孤影煢煢,獨承一襲慘慘凄風(fēng)。終于想起來似的,她撲向我大哥,放開喉嚨,好一陣直哭得澗水生寒山谷咽淚……
很多年之后的一個清明節(jié),我母親第一次帶著我來給我祖父、祖母和我父親以及大哥掛清化錢,以為亡魂祭奠。
墳場荒草萋萋,兔狐出沒,鴉梟聒噪,景象煞是蕭蔬凄涼。我祖父的墳塋在其中不用說是年代最為久遠的,我開始走到它跟前時,竟以為只是一塊突出的土峁。我踩在土峁上,不懷好意地問我母親,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母親冥想半天才欲言又止地回答說,我祖父的墳里其實什么也沒埋著;說是我父親只給他挖了一個淺淺的土坑,上面又沒壘厚泥土,才埋下幾天,他就被野狗來刨去撕吃了……那一陣,四野都零落著他被野狗啃去的綹綹尸骨……
我一時就忍俊不禁起來——我確實沒有想到我的這場趣味無窮的死亡游戲,還會在很多年以后由我母親為它增進一個絕唱般的喜劇尾聲。我立刻就覺到我祖父一直無身可棲到處飄游的一縷孤魂,正在我頭頂?shù)拿烀扉L天凄鳴長號;我忍不住一陣縱聲長笑,直笑得地老天荒,笑得我一身涕淚……
一、生、涕、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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