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辛亥革命前后,在中學和西學的不斷演進中,知識分子關于“革命”的觀念也經歷從古代形態向現代形態的轉型。在轉型過程中,多種革命觀念和革命形態層出不窮。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梁漱溟對于革命的認識也經歷從政治革命到經濟革命、從狹義革命到廣義革命、從單一革命論到系統革命論,從近代革命觀到現代革命觀的轉變。梁漱溟理解的革命問題的復雜性,既是當時復雜的革命形勢的一個顯影,同時也是近代知識分子通過不同革命手段尋求中國現代化道路的艱難嘗試。
關鍵詞:辛亥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革命觀
中圖分類號: K257.9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1672-0539(2013)04-0064-06
革命之義有廣狹。其最廣義,則社會上一切無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變者皆是也。其次廣義,則政治上之異動與前此劃然成一新時代者,無論以平和得之,以鐵血得之,皆是也。其狹義,則專以武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國數千年來,惟有狹義的革命。今之持極端革命論者,惟醉心狹義的革命[1]1248。
——梁啟超
辛亥革命前后,在中學和西學的不斷演進中,知識分子關于“革命”的觀念也經歷從古代形態向現代形態的轉型。如果說古代革命觀強調的是“湯武革命”意義下的“君統易姓”、“更朝換代”;那么近代革命觀的特點則是通過“君權革命”,建立民主共和國或實行君主立憲,從國家制度上結束君主對國家政治權力的壟斷;而現代革命觀則是以追求經濟平等為核心的社會革命。比照梁啟超《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中對革命的廣義和狹義的理解,我們大致可將近代以來的革命觀分為三大類:最廣義的革命指向社會革命;其次意指向的是政治革命即引起君權變化的政治革命,包括維新派的君主立憲主張和革命派的民主共和主張;狹義革命則指向的是“湯武革命”意義下的傳統革命觀。從狹義的革命觀到廣義的革命還蘊含著從單一的政治革命論到系統的社會革命論的內涵。這三種革命形態在辛亥革命前后雜出,不同程度地滲透到知識分子的革命觀中。
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同樣也推動著梁漱溟在辛亥革命前后不斷地思索革命。在革命觀念上,他經歷了從最初從狹義的革命觀出發來否定君主立憲主張的“革命性”,到接受“三民主義”從廣義角度理解的“革命”主張;從立憲時期的“政治改造”的單一革命論到重視“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的系統革命論;從主張“君權革命”的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的近代革命觀發展到突出經濟平等的現代革命觀的一系列轉變;在革命行為上,梁漱溟則經歷了從“行革命”到“說革命”和“想革命”日趨保守的行為過程。梁漱溟理解的革命問題的復雜性,既是當時復雜的革命形勢的一個顯影,同時也是近代知識分子通過革命手段尋求中國現代化道路的一系列艱難嘗試。
一、政治改造:君主立憲
生于甲午戰爭前一年的梁漱溟,青年時代就是在劇烈的社會變化中渡過。由于受到當時社會環境以及父親的影響,梁漱溟從小就養成了關心“國事民瘼”的習慣,并從青年時代就開始通過各樣的革命形式來參與到對國家命運前途的改造中。
直到1911年前,梁漱溟對于清政府的態度一直受君主立憲派的影響,對于國家的政治命運,他也形成了自己的主張:“我只熱心政治改造,而不同情排滿。在政治改造上,我又以英國政治為理想,否認君主國體民主國體在政治改造上有什么等差不同。轉而指摘民主國,無論為法國式(內閣制),抑美國式(總統制),皆不如英國政治之善——此即后來辛亥革命中,康有為所倡‘虛君共和論’……這些理論和主張,不待言是從立憲派得來的,然一點一滴經過我的往復思考,并非一種學舌?!盵3]684-685 梁漱溟這里用“政治改造”而沒有用“政治革命”來說明他要求變革政治現狀的思想,這并非是他當時不知曉“革命”這個概念。在辛亥革命的前十年,“革命”一詞已經是一個被廣泛使用的詞匯了。而這其中原因正在于梁漱溟關注“政治改造”的時期正是維新派慎言革命的時期。
事實上梁漱溟所主張“尊王改革”之義的“政治改造觀”在“戊戌變法”前后也曾一度被維新派稱為“革命”。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發現日本人將英語revolution一詞翻譯成“革命”,不僅是指政權的激烈交替,也同樣指向萬事萬物之間的“淘汰”和“變革”,尤其是在政治領域。他說:“日人今語及慶應明治之變無不指為革命時代,語及尊王討幕廢藩置縣諸舉動無不指為革命事業,語及滕田東湖、吉田松陰、西鄉南洲諸先輩,無不指為革命人物?!盵5]760康有為也在1898年的奏折中把日本維新引起的動蕩稱為“革命”,他說:“及倒幕維新,而革命四起”[6]104。但是這一時期康、梁都是從廣義角度來理解革命的。而且梁啟超從廣義理解的“革命”一詞的意義“帶有鮮明的日本色彩,并與西方和平演進的革命意義相融合。梁氏由是接受了這一‘革命’的新義,并竭力鼓吹,希望中國能以日本明治維新為榜樣,以和平的方式實現政治現代化?!盵7]8但是由于中日之間政治體制的不同,造成了當時知識分子對于革命意義理解出現了巨大的偏差。溝口雄三曾經指出:“兩者之間橫亙著難以逾越的兩國傳統之差異,即一方是根植于中國易姓革命思想的傳統;另一方則是根植于日本萬世一系的天皇觀這一歷史事實?!彼栽谥袊臍v史背景下來言說“革命”導向的不是“尊王改革”而是“改朝換代”。梁啟超也很快意識到這個問題,1902年他在《釋革》一文中指出“革命”一詞蘊含著易姓和改朝換代的意思,所以應該用“變革”來翻譯revolution,指的就是非改朝換代的變化?!白兏铩焙汀案锩钡闹饕町悇t在于前者往往是由當權者及社會精英自上而下推動的。1905年-1907年,梁啟超以《新民叢報》為依托,與以《民報》為依托的革命派圍繞著是“改良”還是“革命”展開了論戰,作為“爭論的結果,‘革命’被等同于政治結構的激烈變革,它與暴力密切相連,并與‘改良’相對立?!盵7]4而這種對革命理解的趨勢和維新派的改良主張是相背的,自然“革命”的觀念從狹義的角度被維新派否定了。這一點從梁漱溟為維新人士彭冀仲被?;史肿铀r為他打抱不平的話語可以看出:“彭先生雖只不過倡導維新改良,而在老頑固守舊者卻把他混到革命方面而分不清。”[8]71在這樣的背景下,梁漱溟用“政治改造”而不言“革命”的心態就可想而知了。但是作為維新派知識分子的立場其實很尷尬:在革命派看來,他們不夠“革命”,但是在老頑固守舊派那里,維新人士又往往被當作革命者看待。
雖然沒有“革命”的觀念,但并不妨礙梁漱溟的革命行動。梁漱溟曾經評價維新人士彭冀仲先生,說他的思想雖然不外是一般維新人士的思想,但是他敢想敢作,勇于實踐,不怕犧牲,所以,梁漱溟認為彭冀仲:“雖無革命意識,卻有革命精神吧”[8](65)。同樣具有這種“革命精神”的當然還有梁漱溟自己。梁漱溟自從中學就開始參與到革命的過程當中:“我在中學將要畢業的時候,一面考畢業試驗,一面革起命來。本來在畢業時,已與革命黨人相通,畢業后便跟著跑革命?!盵3]77據美國作家艾愷的記載,梁漱溟12歲就去發傳單,積極參加民族主義運動;在1905年抵制美貨的運動中,他和同學沖進店鋪,查禁美國貨;他還被同學們推選為代表去請求學堂監督,要他去特聘一名軍官來進行課余的軍事訓練,以便學生們用熱血和武裝來拯救國家,抵抗列強日益貪婪的侵略等等。[9]29-30
總之,到1911年以前,梁漱溟把君主立憲作為使國家強盛的唯一手段,從狹義的角度來理解革命,將君主立憲的政治改革主張排除在革命的范疇之外;另一個方面他從“政治改造”的單一革命論出發,積極地擁護以西方模式為基礎的政治改革,其革命觀帶有明顯的近代色彩。同時,作為一個沒有“革命意識”的近代知識分子,梁漱溟在這一階段是切切實實地“行”革命的階段,充分體現了勇于實踐的“革命精神”。
二、政治革命: 民主共和
然而無論是君主立憲派還是民主共和派,他們雖然在應當效仿西方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憲制上有分歧,但是他們對于要救國家于生死存亡的迫切心情還是一致的:“他們都堅信首先要進行政治變革,進而必須在一個具有政治意識和責任感的公民的堅固基礎上重建中國。”[10]154基于這些基礎,所以當立憲派還沒有等來他們預期的政治效果時——辛亥革命就爆發了,革命后大量立憲派轉而接受民主共和的主張的局面就不難理解了。
同樣在迅速發展的革命情勢面前,梁漱溟不得不選擇接受革命派的政治主張:“后來清廷一天一天失去人心,許多立憲派人皆轉為革命派,我亦是這樣。”[3]685轉入革命派對梁漱溟意味著他要接受并參與到激烈的政治變革當中,甚至不惜采用暴力的手段。事實上,梁漱溟很快就以實際行動踐履了他的革命觀:不久,“中學畢業期近,而武昌起義,到處人心奮動,我們在學堂里更是呆不住了”[3]685;1911年在他的同學革命派人士甄元熙的介紹下,梁漱溟加入了京津同盟會。作為革命派的重要組織,京津同盟會“充滿著暗殺、秘密會議、軍火走私和自制的炸彈。”[9]39為了革命,梁漱溟還第一次走出北京城去昌平,并經常去天津總部所在地去取武器和炸藥;他還以經營一個煤店為名,使之作為革命者在北京的掩蔽所;隨后又作為記者的身份用自己的筆桿子來宣傳革命。
但很快,梁漱溟的革命熱情被隨之而來的現實所打擊。從“學生”的身份直接轉化為“革命分子”:一邊是相對寧靜的“象牙塔”,一邊是變革時期矛盾重重、亂象百出的現實社會,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很快對喜歡思考社會問題的梁漱溟再一次形成了巨大的沖擊。作為新聞記者一年有余,使得梁漱溟有機會與社會充分的接觸,“漸曉得事實不盡如理想。對于‘革命’、‘政治’、‘偉大人物……皆有‘不過如此’之感。有些下流行徑,鄙俗心理、以及尖刻、狠毒、兇暴之事,以前在家庭在學校所遇不到底,此時卻看見了;頗引起我對人生、感到厭倦和憎惡?!盵3](687)但是真正使梁漱溟對辛亥革命徹底失望的事件是1912年國民黨的成立以及《國民黨規約》的頒布。
1905年孫中山創辦了中國同盟會,在同年11月出版的同盟會機關刊物《民報》的《發刊詞》中,第一次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三民主義的革命綱領。對于“三民主義”,孫中山指出:“我們革命的目的,是為眾生謀幸福,因不愿少數滿洲人專利,故要民族革命;不愿君主一人專利,故要政治革命;不愿少數人專利,故要社會革命。這三樣有一樣做不到,也不是我們的本意。達了這三樣目的之后,我們中國當成為至完美的國家?!盵11]79在孫中山那里,他將“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三類革命統一起來。但是在辛亥革命前,民族革命和政治革命是當務之急,孫中山希望在實現“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后,通過實行民生主義,能達到“社會革命”的目的,從而使“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對于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的關系,恩格斯也曾經說過:“社會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政治的和哲學的革命必定通向社會革命?!盵12]17這些思想都說明在政治革命成功后,社會革命的必要性。1912年同盟會改組成國民黨,梁漱溟認為這次改組“蓋非止放棄了革命方略,還放棄了革命的宗旨目標”[8]41。因為同盟會會章的宗旨是“本會以鞏固中華民國、實行民生主義為宗旨”;而國民黨的章程則改為“鞏固共和,實行平民政治”了,只不過另外在政綱五條之中,列有“注重民生政策”一條。梁漱溟認為:“這明明是以社會政策代替社會主義,以改良代替革命。”[8]41
如前所述,三民主義從內容上來說是包括“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的“大革命”概念,是從廣義上理解的革命,具有系統性變革的特點;從性質來看,三民主義中民生主義對于平均地權的重視也使得這一革命理想帶有現代性的特征。梁漱溟對“民生主義”的關注,同樣也說明他對社會革命的關注,這也是他后來關注社會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國民黨對于民生主義的背棄,正是打破了同盟會對系統性革命的設定,繼而使得社會革命無法繼續進行下去。這也大概是梁漱溟對國民黨成立后背棄同盟會的宗旨不滿的根本原因。
國民黨的成立,使梁漱溟意識到同盟會由“往日救國的英雄團體,如今變成了擴張權力的政客們的避難所?!盵9]44所以,他最終選擇離開了同盟會,離開了國民黨。
陳建華在《革命的現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指出,辛亥前后社會心理由恐懼革命而轉向歡呼革命,造成這一戲劇性的轉變,除了因為清朝政府喪失了正統性外,“我認為更重要的是‘革命’一詞已經突破了傳統而具有世界性和現代性的意義,在宣揚暴力革命手段的同時亦包含著有關民主和民族內容的社會變革的種種許諾?!盵7]19但是辛亥革命之后,這種種許諾都落了空:中國政治并沒有走向正規,軍閥擅權,武人專制,中國在推翻了滿清皇帝后,政府的權威也喪失殆盡,中華民國在事實上也深受政權衰微之苦,社會秩序也遠不如革命前。面對和革命理想嚴重偏離的現實,梁漱溟開始思索辛亥革命失敗的原因:首先,辛亥革命是由一群思想不成熟的學生主導的“學生革命”[3]686。而“缺乏社會經驗”、對社會只有“虛見和臆想”和“認識不足”的青年學生主導的這場革命,失敗是必然的。這說明梁漱溟意識到革命黨組織不健全而且思想混亂,無法形成一個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導致革命失敗的必然趨勢。其次,梁漱溟指出辛亥革命并沒有廣泛發動群眾,也沒有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使革命喪失了主力力量:“無奈中國革命是社會內部自發的革命,缺乏西洋那種第三階級或第四階級由歷史孕育下來的革命主力。中國革命只是最先感受到世界潮流之新學分子對舊派之爭,全靠海外和沿海一帶傳播進來的世界思潮,以激動一些熱血青年。”[3]685-686辛亥革命偏重上層的改造而忽視下層民眾的組織,沒有真正把民主共和的理念輸到民眾之中,為民眾所掌握,也是辛亥革命的一個嚴重缺陷。梁漱溟對于辛亥革命失敗原因的兩點基本認識,也是民初社會對辛亥革命反思的主要點。
雖然“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兩種完全不同的政治主張,在革命目標和革命手段上的分歧是很明顯的,但是當我們將之放到整個晚清革命的進程,它們都屬于 “君權革命”,都是要從國家制度上結束君主對國家政治權力的壟斷,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的革命都屬于近代革命觀的范疇。不同的是,“君主立憲”突出的是單一的政治革命,而“民主共和”凸顯出的是一種系統的革命觀,而且后者還帶有現代革命觀的色彩:從孫中山先生創辦同盟會,到“三民主義”的完整提出,“從主張‘民族革命’到重視‘政治革命’再到提出‘社會革命’,中國現代革命觀念可謂是步步發展……在這一過程中,最初地位凸顯的是‘民族革命’逐漸讓位于‘政治革命’、‘社會革命’。”[14]可惜的是,辛亥革命前后,社會革命雖被提出來,但是相比較政治革命,始終還是處在邊緣化的地位。在上述背景下,相比較前一階段,梁漱溟的革命觀仍屬于近代革命觀的范疇,但是由原來理解的單一革命論轉向了系統的革命論。
三、社會革命:社會主義
辛亥革命前期,和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梁漱溟也認為只要通過政治革命實現了憲政,那么中國也很快會成為像歐美和日本一樣的近代國家,至于經濟平等、世界大同都是會自然而然的隨之而實現。但是,很快他發現,革命成功后,社會問題雜出,梁漱溟在此種情景下也不禁感嘆:“人類日趨下流與衰敗,是何等可驚可懼的事呀!教育家挽救不了;衛生家挽救不了;宗教家、道德家、哲學家都挽救不了。什么政治家、法律家更不用說。”[3]691社會種種不平等現象使梁漱溟認識到這些不平等的根源正是在于“私有制”:“不過很久,我忽然感覺到‘財產私有’是人群一大問題”[3]688,那些教育家、衛生家、宗教家等解決不了的問題的根源正是在于“私有制”。
民國元年末、民國二年初,梁漱溟偶然從家里獲得一本日本人辛德秋水所著的《社會主義之神髓》這本書,對其中反對財產私有的思想頗為關注,結合日常社會中所見,使得梁漱溟“不斷地思索這個問題。愈想愈多,不能自休。終至引我反對財產私有的路上,而且激烈地反對,好像忍耐不得?!盵3]689梁漱溟認為私有制是人類生存競爭的根源,由于生存競爭會導致巧取豪奪。巧取的極端就是詐騙;豪奪的極端就是強盜,而且這兩大類型中又包含著人類各種各樣丑陋的事例。所以他說:“人間的一切罪惡社會制度(財產私有制)實為至,不能全以責備哪個人。若根源上步解決,徒以嚴法峻刑對付個人,囚之殺之,實在是不通的事?!盵3]689那么如何挽救人類日趨下流于衰敗的事實,只有通過社會主義的革命才能實現,而對于社會主義,梁漱溟認為“只有廢除私有制,以生產手段歸公,生活問題基本上由社會解決,而免去人與人之生存競爭。——這就是社會主義?!盵3]690-691這些說明,國民黨成立后放棄了主張民生主義的社會革命,但是種種社會現實使梁漱溟不僅認識到社會革命的重要性,而且更進一步強調了在社會革命中經濟革命的迫切性。
什么是“社會革命”?近代以來不少的知識分子都對這個問題進行了闡述。1906 年,朱執信在《民報》上發表《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列傳》、《論社會革命當與政治革命并行》等文,對有關“社會革命”諸問題作了最初的系統闡發。朱執信指出,“社會革命”與“政治革命”具有不同的性質: “政治革命”在于人民大眾反對君主專制制度,這也就是“國民革命”;“社會革命”則在于現代無產階級反對資本主義制度,在性質上與“政治革命”并不相同。他說: “凡政治革命之主體為平民,其客體為政府( 廣義) ;社會革命之主體為細民,其客體為豪右?!盵15]60這里所講的作為“社會革命”主體的“細民”,即無產階級;作為“社會革命”客體的“豪右”,即資產階級。在現代社會經濟生活諸因素中,他把引發“社會革命”的最主要原因歸結為無限制的競爭和絕對的私有財產制度: “今日一般社會革命原因中最普通而可以之代表一切者,則放任競爭,絕對承認私有財產權之制度也?!盵15]56李石曾也曾在1907年的《革命》一文中指出:政治革命的目標是轉移國家政治權力,變更國家制度,而社會革命是實現人人平等的理想社會等[16]167。而近來金觀濤指出“社會革命是指消滅經濟分配和其他種種不平等,革命以平等為根據?!盵4]387并且,他還進一步指出,追求平等和獨立是“中國式現代革命觀念的核心”。無論是在朱執信,還是李石曾,亦或是金觀濤他們都強調的是社會革命最核心的內容是追求經濟上的平等,這也是現代革命觀區別于近代革命觀的關鍵點所在。當然,辛亥時期對于社會革命的理解只是中國現代革命觀的一個初步建構,而隨后在知識分子的不斷探索中并隨著后來馬克思主義的傳入有了更加清晰的顯現。
如前所述,中國傳統的革命觀是以改朝換代為核心內容;中國近代革命觀是屬于君權革命,結束君主對國家政治權力為主的政治革命,那么中國現代的革命觀則主要是通過社會革命來體現的。而梁漱溟所說理解的廢除私有制的社會主義革命正是屬于社會革命的范疇,體現出來的正是一種現代的革命觀。
不過,對于社會主義革命的理解在梁漱溟的頭腦中只是一個初步的輪廓。關于現代革命的方法、手段、目標等關于革命的一系列問題都還沒有納入到他的思考范圍中。盡管如此,對于社會主義的抽象理解卻一直縈繞在梁漱溟的頭腦中。王宗昱就曾指出:“從槐壇演講可以看出梁漱溟當年對社會主義的理論并沒有很深入的了解,而多是針對中國當時社會問題的一些感受?!盵17]9
從主張君主立憲到轉變為民主共和,再到熱心于社會主義的思想,梁漱溟的革命觀經歷從政治革命開始轉向經濟革命的過程。但是梁漱溟也知道社會主義革命的“理”雖然好,可惜當時的中國還不具備實現社會主義的“勢”。為了說明自己對于社會主義理解,他也曾撰成《社會主義粹言》油印數十本贈人,這是他為自己的社會主義理想僅僅所做的微力之舉。所以,相比較他在前兩個階段的激進的革命行為而言,這一階段僅是停留在“想革命”和“說革命”的階段。
當梁漱溟對于社會主義的一陣狂熱之后,發現他最后寄希望于的那個社會革命沒辦法實現時,用艾愷的話說就是“這種社會良心覺悟最重要的結果是‘厭惡并輕視人生’”[9]46,所以他開始轉向佛學也求得一點安慰。與之相似的是,現代新儒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熊十力感受到民國時期的“競權爭利,革命終無善果”時,也“時或獨自登高,蒼茫望天,淚盈盈雨下,以為禍亂起于眾昏無知,欲專力于學術,導人群于正見?!盵18]659那種對國家前途命運擔憂而又無能為力的悲苦心情,大概也是那個時代大多數知識分子的通感吧!
辛亥革命后,梁漱溟從雜亂叢生的社會現象中悟出了社會主義革命。他對于革命的認識也經歷了從政治革命為主,到以經濟革命為核心的社會革命的轉變,在廣義的社會革命中突出了經濟革命的重要性,并初步顯現了現代的革命觀。
四、結語
對于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費正清曾指出其最大的區別在于中國革命的廣泛性和徹底性:“在西方世界,革命一般發生在誕生它們的文化中。一般說來,革命首先是政治變革,是一種政治制度的改變,這種變革有時候也使經濟和社會制度的改變成為可能。我非常懷疑,當人們講到中國的‘革命’時,是否忽視了一個根本點,就是中國不僅進行了政治‘經濟和社會革命,而且確實在進行整個文化的轉變?!盵19]49這說明了,受到西方革命觀念影響的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為什么會對于以“君權革命”核心的政治革命給予了超過政治革命之外的幻想。脫離了西方的歷史文化背景所理解的政治革命,在中國的發生并不必然會引起社會全方位的變化。所以政治變革之后的社會革命在中國的文化歷史背景之下,成為革命的必然趨勢。中國革命的廣泛性也造成了辛亥革命前后革命觀念的復雜性:即包含有傳統的革命觀、近代革命觀、現代革命觀,也包含著狹義和廣義的革命觀念,以及單一革命論和系統革命論等等。
而在這個過程中,梁漱溟對于革命的認識經歷從政治革命到經濟革命、從狹義革命到廣義革命、從單一革命論到系統革命論、從近代革命觀到現代革命觀的轉變。
梁漱溟在辛亥革命前后,對革命理解與態度的轉變,也正反映了近代以來第一批知識分子由熱衷革命到對革命的失望后轉向思想文化革命和社會建設的第一次分流。這也許正如一位美國作家所說的那樣“1911年革命失敗造成這些期望的破滅,從而為下一代提供了一個銘刻于心的教訓。五四時期——大致從1915年到1925年這十年——許多中國發言人不再充任行動主義者和革命激進分子曾竭力扮演的革命發動者的角色。他們給自己選定的角色不是我們所謂的政治新手,而認為政治活動(至少在廣義上)對具有共和思想的人來說只是一種適宜的業余愛好,它不能成為知識分子的理想職業。”[10]155
注釋:
(1)對于單一革命論,是指認為革命就是以暴力方式推翻政府的行為,即通常所說的政治革命。持這種革命論的學者認為,革命不僅包括起義,也包括所有以暴力形式顛覆政府的行為,如叛亂、政變以及騷亂,例如布林頓在其代表作《革命的剖析》一書中認為革命是一個領土政治實體的統治群體被另一個沒有操縱政府的群體猛烈地、突然地取代,而且一個革命群體取代另一個群體,可以采用實際的暴力起義的方式,也可采用政變、暴動或者其他形式的詭計。而系統革命論則認為革命不僅具有暴力性,而且具有系統性,必然導致這個社會的政治、經濟、社會結構以及意識形態的重大變革,而不僅僅是政權的更替。亨廷頓就認為:“革命是對一個社會居主導地位的價值觀念和神話,以及政治制度、社會結構、領導體系、政治活動和政策,進行一場急速的、根本性的暴烈的國內變革?!保ㄈ姞枴ず嗤㈩D:《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41頁。)
(2)其實從梁啟超的《釋革》一文中,在他對于次廣義的“革命”含義規定中,“君主立憲”也應屬于革命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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