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fēng)吹起的青稞和玉麥的銀色波浪,滿山滿山的苦蕎甜蕎花,是我小時候看到的老家最美的風(fēng)景。在這深厚高遠的大山深處,母親用頭皮從滿山的刀耕火種、從青稞玉麥苦蕎和洋芋堆里背出溫飽,以雙肩從平地里撐起土坯房杈杈房,直起腰再改建成茅草房青瓦房,用整整一輩子撐起了一個家。我始終以為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就是幸福,如今母親走了,我也沒把她送回老家,我是沒有用心讀過老人的心,我想到的只是路途遙遠,忽略了母親失去的是眷戀的衣胞之地,為了兒女,母親是和我來到了縣城,心卻一直牽掛著那片養(yǎng)育了自己一輩子的山山水水,留戀著那些和父親一起從平地上撐起的小樓和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的樹木,那是母親一生最大的零存整取。
母親心善。記憶里母親的胃一直不好,常常“胸口疼”,常常用“胡椒”做藥吞了抵擋抵擋,一直堅持勞作。不到實在難過實在“爬不起來”起不了床,是不會說生病了的,也不會去花錢看病,不愿告訴兒女,說是小毛病老毛病了,不要給孩子們添麻煩,再說哪那么嬌貴啊,來不來的何消就花錢打針吃藥或者住院,還說二十歲那年參加修建水庫,因為工友的推車失控,母親的右腳被活生生砸斷,就用了些草草藥,也沒住院,然后還會撩起褲腳露出那碗口大的傷疤,沒有絲毫怨悔。母親一生住了三次院,一次是闌尾炎,由于我在外出差,在家拖了好久,總以為是胃疼的老毛病,后來實在覺得不對勁,父親就請村里的兩個人用背架背了送母親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入院后親人不在身邊,醫(yī)生只好保守治療,穿孔了。一次是闌尾發(fā)炎后的三四個月,胃疼,因為闌尾炎的后怕,說是闌尾又發(fā)了,趕緊從老家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順便就做了闌尾手術(shù)。手術(shù)那天我顫抖著簽了字,可是第三天母親還不能翻身,卻一個勁的催我不要耽擱工作,不要請假,說媳婦對她如何如何好。隨后一次就是永遠了,那是清明節(jié)放假的時候,當我到醫(yī)院看到母親時,已經(jīng)是骨瘦如柴,我知道絕對又是拖了。后來才知道母親是在一個星期就在縣醫(yī)院和保健院做了兩次胃鏡,實在抵不住了還不愿意告訴我的情況下,用自己攢的錢入的院。到了州醫(yī)院,例行檢查的需要,又做了一次胃鏡,都說沒什么大礙。三個月的時間里,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調(diào)理,我一直盼望著母親能好起來會好起來。母親是從來不會打電話找我,要我怎么怎么的,可是那天,那個電話成了我永遠的記憶,母親問我忙不忙,說是感覺有點不舒服。我著實是嚇壞了,急匆匆往家趕,然后就叫救護車,母親吐了好多血幾近虛脫,臉色蒼白,手腳冰涼,我知道母親的胃出了大問題。一個星期在醫(yī)院里,醫(yī)生不準進食,母親除了說沒力氣,沒說過哪里不舒服,我一直堅信母親能好起來,然而1600cc血漿終究沒能把母親拉回來,只是讓我看到了母親走時的安靜和面色的紅潤。母親再沒權(quán)利感受病愈后的歡愉了。
一直以來鉆心的疼讓我無法猜測母親的想法。每一次問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母親總是說沒有,只是沒有力氣,可是母親居然就這樣安靜地走了,像睡著了一樣。我后悔在母親彌留之際還睡著了四個小時,以致沒有聽到母親給我說下什么。我知道母親所有的器官都衰竭了,沒有力氣了,是我的熟睡讓母親無法告訴我什么了。每每想起,心如刀絞是我真實的感受,我的日子比年長。每天下班就急著想回家,我后悔沒好好地陪伴過母親,我害怕年邁的父親孤獨,可是到了家又怕回家,一看到母親經(jīng)常坐的沙發(fā),看到飯桌上空著的位子,看到母親親手做的那么多東西我就心碎。失眠的日子,我祈求母親給我托夢,告訴我為什么要走的那么匆匆,為什么沒給我說下一句話。下班回家我再也吃不到現(xiàn)成的飯菜了,屋頂上的蔬菜要親自去打整了,我無法體會一個需要照顧的自然走向生命終結(jié)的母親是什么樣的了,雖然不再是孩子,但我是真的成了沒媽的了,母親永遠的離開了我。母親是不再擔心我,也不愿意讓我感受內(nèi)心對我的疼痛,就這么悄悄地靜靜地熟睡去了。是啊,世上是沒后悔藥,許多事情都是當你在意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已過往。記得我剛剛工作的時候,碰上發(fā)了工資,去趕集了,就會買兩塊冰糖,一塊給奶奶,一塊給父親。我是想奶奶年歲大了,父親平生都喜歡吃糖,母親還年輕。可是有一次父親批評了我,說我的做法不對,說母親每天都要去放牲口,蠻辛苦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常常把別人給的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然后再找個合適的機會給那些在她看來很可憐的老人,有時候甚至把罐頭之類的食品放了過期,不得不丟棄之后好久都會埋怨自己粗心大意。一直以來我總是覺得自己虧欠了母親,一直愧對著母親,父親的話也一直警醒著我怎么為人做事。
母親出生書香世家,從小就接受了小腳外婆的良好教育,家里家外樣樣是好手,既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又心靈手巧,針線活做得頂呱呱。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母親這樣不但能連連補補還能繡花納鞋的女性是最讓人欽佩的,老師都說我是最幸福的,因為我從來沒打過光腳,母親一針一線納出的布鞋總是讓同齡的小伙伴們羨慕不已。小時候家里很窮,土鍋、土碗、木盆、土坯房、茅草房,唯一的好家當就是那口帶了補丁的鐵鍋,有銻鍋銻盆瓷碗是母親最大的理想,于是就拼命的攢拼命的一件一件的補,拼命的巴掌大一個旮旯里都要丟上幾棵菜籽。每一床被子每一件衣服,繡著“忠”字的枕頭套,繡著牡丹的花圍腰,都是母親親手縫制的。母親一直沒閑著,到了我工作的小縣城,母親仍然舍不得花一分錢,一輩子堅守“購物不窮、賣物不富”,在一件一件的購買家里需要和不需要的家當,鍋碗瓢盆,簸箕、篩子、掃帚一應(yīng)俱全,甚至小鋤頭、鐵鍬什么的都不知不覺就到了家里,針線、頂針、白蠟、大小剪刀、各種彩線都是母親的最愛,陽臺上總少不了一張又一張的用面糊打起來的“硬布”。我只知道母親一直喜歡她的針線活,一直在做繡花的鞋墊在納布鞋給我的家人親人,沒想到在整理母親遺物時居然為我留下那么多的用心血縫出來的手工制品。
外公的早逝,母親只上了一年學(xué),作為長女的母親過早地和外婆一起擔起了家務(wù),甚至過早地就去苦工分,吃盡了辛酸苦頭。母親是十八歲那年做的新娘,父親那時候在上班,比母親大了十歲,家里可謂是一貧如洗。可是母親秉承了任勞任怨,勤儉持家,慢慢地一點點地積攢,讓家越來越像個家。右腿上明明落下了天陰下雨就作痛的終身頑疾,可是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沒有喊過苦喊過痛,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來上山去打柴拉墊圈,許多時候天黑了還在地里勞作,那是真正的披星戴月。母親沒過過好日子,在我的印象里,她擁有最多的就是巴生曳死、操心磨肝、起早貪黑、節(jié)衣縮食。父親和母親是最愛吵架的,我隨時想,那是一段強迫婚姻吧,有時就為一個雞蛋,父親說這么苦,為什么,苦了就該吃就該享受,母親說,怎么就不記得自己當新郎那天的衣服都是借來的,不攢下來拿什么買鹽巴拿什么撐門戶。我不知道誰對誰錯,是都對,也是都錯吧。只到母親走時,父親的失聲痛哭里,我才知道了吵鬧原來也是深愛。
在我參加工作以前,母親沒有一身合適的套裝衣服,就有一張照片,是我小的時候和姨媽一起照的。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的母親不像是那個年齡的樣子,顯老,但看得出母親年輕時的漂亮。最讓我心疼的是看到母親親手制作的那套嶄新的花燈服飾,我真正還沒看到母親穿過,正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啊,母親就這么讓自己讓我什么都來不及。
女兒是母親一手帶大的,女兒幾歲,母親就來了城里幾年。就在花甲之年,母親突然和我說,孩子讀書了,長大了,閑著也沒事,是不是去和環(huán)衛(wèi)站的說說,去上個班參加清掃大街。母親是覺得我的負擔重,自己想力所能及地補貼一下家用。我說人家六十歲退休,你自己怎么可以六十歲去上班啊。母親就是這樣每一個細節(jié)里都融著對兒女們無限的牽掛。從老家那個小山村移居到這座小縣城,我沒讓母親清閑過,甚至活生生把她苦了一輩子的家當都丟下了,連夢都沒有了,然后讓母親一分一分的積攢連用,再為我添補了家當。留在柜子里的那一沓沓包括角票組成的看得出經(jīng)過心整理的錢,哽得我窒息。那本叫養(yǎng)老保險的工資本領(lǐng)回家兩年多,母親從來沒動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沒用上養(yǎng)老,卻給兒女留下傳說中的萬元戶才有的積蓄。我曾經(jīng)煩惱,煩惱雜物室里那些筍葉、礦泉水瓶、大小紙盒堆砌了生活空間,盡管我明白那堆雜亂里融著母愛,可是我沒用心關(guān)愛過認可過。記得有一次周末,我煩躁地把滿屋子里那些東西清理了出去,從收廢品的大媽手里得到了七塊八毛錢,我就想,還不夠我一包香煙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母親那些角票里的含義。
母親一生沒出過什么門,最遠就去了大理,一次是我讀書時去看我,一次就是生病住院。因為暈車,我從來沒想過要讓母親出趟遠門,連想法都沒有過,我總以為我是在關(guān)心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