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gòu)雷鋒：被過度詮釋的精神

中國風，一種時髦的命名方式，換一種土的說法，也可以叫做中國特色，而最有特色的中國特色就是以計劃的方式、集中各種資源去做某件看起來不可能的事。這種行為是前進，更是躍進或冒進。學習雷鋒，也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中的一場計劃式的道德大躍進。解構(gòu)雷鋒，其實也是解讀一個時代……

學習雷鋒好榜樣，雷鋒究竟有什么不一樣？今天，這個問題已經(jīng)越來越難繞開，就像推銷商品時，要告訴對方該商品的核心競爭優(yōu)勢一樣。

致命的BUG

如果善得不真實，那就是一種偽善，盡管偽善也是善的一種，但畢竟打了折扣，道德高度就降了下來。

1999年9月，美國《時代》雜志亞洲版上，刊登了一篇名為“Model Comrade”的文章。該文中，作者SIMON LEYS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雷鋒1962年殉職，1963年毛澤東提出“向雷鋒同志學習”的號召后，社會上才真正掀起學習雷鋒的高潮。在此期間組織的雷鋒事跡展中，出現(xiàn)了幾十幅反映雷鋒生前做好事的照片：例如，扶老大娘過馬路、將自己的午餐送給忘記帶午餐盒的戰(zhàn)友等。如果這些照片是真實的，那么，誰一直將鏡頭對準這個當時還沒有出名的小人物？對于這類疑問，曾經(jīng)在沈陽軍區(qū)做過宣傳干事、今年已經(jīng)81歲的張峻2009年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承認，很多照片是出于宣傳需要補拍的，有的甚至是在雷鋒犧牲后，為樹立高大全的形象，對照片進行過修改。

一顆小小螺絲釘，在一般人眼里似乎算不了什么，但是，雷鋒同志卻從螺絲釘身上受到深刻的啟迪，認識到人生的價值，決心做社會主義大機器上一顆永不生銹的螺絲釘。這個生動的比喻很多人耳熟能詳，其背后的故事是，一次，雷鋒跟張書記下鄉(xiāng)，一邊走一邊聊天。走著走著，忽然，雷鋒覺得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顆生了銹的螺絲釘，便一腳踢到了路邊。張書記問：“你踢的是什么？”雷鋒說：“一顆破螺絲釘。”張書記聽了，一聲不響，從草叢里撿起那顆螺絲釘，用手帕把螺絲釘擦干凈，裝進了上衣口袋。雷鋒覺得挺奇怪，一個縣委書記還撿一顆螺絲釘干什么？過了幾天，雷鋒跟著張書記到縣機械廠開現(xiàn)場會。在機械廠，張書記指著轟鳴作響的機床問雷鋒：“小雷，你說，這機器為什么會轉(zhuǎn)動？”“接了電。”張書記又問廠長：“如果這機床上少了一顆螺絲釘，機床還會轉(zhuǎn)動嗎？”廠長說：“那就要出毛病了！”聰明的雷鋒這時已經(jīng)明白縣委書記為什么要撿那顆小小的螺絲釘了。

小小的、能裝進口袋里的螺絲釘，如何去絆一個成年人？

雷鋒在做好事的同時，就有一個團隊在悄悄地工作了，首先根據(jù)“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這句話推斷出做好事者就是雷鋒，接著趕制“向雷鋒同志學習”的牌匾，并組織鑼鼓隊……這可能嗎？

在傳播過程中，細節(jié)常常被忽略或扭曲，但上述故事幾十年來沒有變形，至今還寫在小學教材或教輔讀物中。著名教育家陶行知說過，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面對一個可能失真的榜樣，又應(yīng)該學什么？

被過度詮釋的精神

雷鋒是行動榜樣和精神偶像的復(fù)合體。他的偉大不是體現(xiàn)在“扶老大娘過馬路”、“將自己的午餐讓給忘記帶飯盒的戰(zhàn)友”、“電影開演前抓緊時間看書”等行動細節(jié)上，而是體現(xiàn)在背后的偉大動機上：例如，“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所以他將自己的午餐讓給忘記帶飯盒的戰(zhàn)友；“要將有限的時間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wù)當中去”，所以他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車……在那個年代，雷鋒精神就是忠誠、無私、勤儉。而這些，正是剛經(jīng)歷“三年困難時期”的政府對民眾的要求。所以，雷鋒精神最初就是時代精神，有非常明顯的時代烙印和局限。

然而，在中國，人一旦偉大起來，就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在強大輿論機器的運作下，雷鋒精神越來越與雷鋒無關(guān)，它的內(nèi)涵與外延不斷膨脹，并與時俱進：奉獻精神、傻子精神、釘子精神、奮斗精神、共產(chǎn)主義精神……甚至提升到“雷鋒精神彰顯了人類共同價值”的高度。2009年3月，“兩會”期間，全國政協(xié)委員劉江龍?zhí)岚附ㄗh為雷鋒精神申報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避免雷鋒精神消亡。

當一如既往地被各種需要涂脂抹粉后，雷鋒精神變得不堪重負、面目模糊。

2010年3月，上海某媒體做過一項調(diào)查。在參與投票的4146人里，24%的人認為雷鋒精神“已經(jīng)過時”。不僅如此，雷鋒還被娛樂化解讀：2010年3月，一個名為“雷鋒日記”新浪微博持續(xù)走紅：博主并沒有記錄那些讓我們耳熟能詳?shù)暮萌撕檬拢悄７吕卒h寫日記的口吻，調(diào)侃當下事件。例如，“坐公交車時，中途上來一位駝背老太太，站在車頭許久竟沒人讓座，令我很生氣。但令我更生氣的是，有個小伙子到站，招呼老太太入座。哼，這也是你做的好事兒？擺明是在跟我搶生意嘛，我一個箭步上前，搶先坐下。然后整理一下儀容，從容淡定站起來讓座，乘客們都夸我是個好青年……”

雷鋒一開始就是被時代需要包裝起來的精神偶像，如今被漠視或娛樂化，是被過度闡釋后的理性回歸。那些并不靠譜的各種疊加其實都是浮云，雷鋒精神如果有核心，那就是利他。

利他即利己

利他與利己，指向不同，但并不天然對立，絕大多數(shù)利他行為的深層動機是利己。而這與覺悟、道德并無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在生存競爭異常激烈的動物界，利他行為普遍存在，它已經(jīng)成為動物之間的一種相處方式和生存策略。而雷鋒式助人卻將利他與利己截然對立，強調(diào)動機的純潔與單一：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甚至強迫人做了好事后還要保持低調(diào)，因為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雷式”利他行為，不是貢獻，而是犧牲。所以多數(shù)人明明做了好事，卻不愿意承認自己是在學雷鋒。

如今，雷鋒在民間越來越?jīng)]有市場，但并沒有證據(jù)證明，利他行為少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冷漠了。不僅如此，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利他行為的形式越來越可見、越來越多元、越來越有力。精英階層的利他行為：給錢、給力、給思想。草根的利他行為：除了個案式的“扶老奶奶過馬路”外，就是圍觀式參與。其路徑是，響應(yīng)精英人物的號召，關(guān)注某起公共事件，形成積極的社會輿論，精英與草根合力，促成矛盾的化解或問題的解決。

利他與利己可以統(tǒng)一，利他的形式與動機可以多元。

當不再需要跨越道德門檻，甚至可以毫不羞赧地攜帶利己動機時，利他行為一定會越來越普遍。

公民時代，人人都是雷鋒

雷鋒已經(jīng)沉淀在中國人的記憶里，但并不過時。雷鋒是中國人熟知的品牌，他應(yīng)該被賦予與時俱進的新內(nèi)涵。在尊重個人權(quán)利與利益訴求的公民社會，雷鋒是好人，但首先是公民。公民雷鋒不是過去的雷鋒，他比雷鋒更親切，更可感，他沒有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沒有政治上的榮譽感，他心中有自己，也懂得關(guān)心自己。與此相對，如果必須提升，現(xiàn)時代的雷鋒精神，應(yīng)該是一種公民精神，它拒絕了政治上的拖泥帶水，理直氣壯地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非常自然地扶老攜幼。

20世紀30年代，西班牙著名的思想家加塞特在《大眾的反叛》一書中倡導(dǎo)了他的“貴族制”立場，所謂貴族，不只是一個人高貴的身份和優(yōu)雅的舉止，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責任和他的社會使命感。今天，如果要期待雷鋒精神實現(xiàn)更大的社會理想，就必須將那些在事業(yè)上有所成就，即通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吸收過來，通過他們對社會的回報，讓雷鋒精神更有實質(zhì)意義，這或許是現(xiàn)時代雷鋒精神應(yīng)該具備的更高形態(tài)。

● 摘編自《贏未來》2013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