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之后的“領導頌歌”

河南連霍高速義昌大橋垮塌事故發生后，大河網2月1日刊發的《連霍高速義昌大橋發生垮塌事故 省市組織搶險救援》一文共1300字，卻用1100字描述了16位領導如何辛苦，只字未提整個事故人員傷亡的情況，讓讀者深感憤怒。

無獨有偶。不久前，新華社撰文嚴厲批評蘭考縣“1·4”火災事故的情況通報，相當程度成為了有關領導的功勞簿。不但有市縣領導“高度重視”“重要批示”，還有各級領導“親赴現場”“親臨蘭考指導工作”“親臨一線”，其居高臨下、自證有功的味道躍然紙上。

其實，把災難通報寫成“領導頌”已非鮮事，更不見被頌者站出來說不自在，這一現象意味深長……

“精彩”回放

我們把時間穿越到2010年6月，大家或許還記得央視主持人與江西防總辦公室副主任平其俊的那場“精彩”對話。

當年6月21日，江西撫河干流右岸唱凱堤發生決口。當晚，央視《24小時》主持人連線江西防總辦公室副主任平其俊詢問汛情，在平其俊介紹江西省委書記、省長的指示之時，主持人打斷說：“平主任你告訴我，決口有多大？下游的群眾有沒有轉移？”但平其俊又開始介紹國家防總副總指揮等一系列上級領導的“重要指示”，主持人再次以同樣的提問打斷……

這真是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畫面。一個是對于災情和災區群眾安全急不可待的追問，一個是對于決堤歷史和上級指示安定若素的羅列介紹，這種戲劇性的沖突源于雙方對于災情信息發布迥異的目的訴求。

對于主持人來說，災情的嚴重程度（決口有多大）和災區群眾的安全狀況（群眾有沒有轉移）是海量洪災信息中公眾最為關心的新聞點，需要對方給予簡單明快的通告；而對于江西防總辦公室官員來說，通過媒體發布洪災信息，重在突出上級領導的指揮有方，重在強調決堤的不可避免（歷史上曾多次決口）以消除公眾對于政府失職的懷疑。

作為一個基層官員，平主任有自己的思維模式和生存法則，因為他只需要對上級領導負責，他接受采訪的內容直播出去后，他所想要獲得的效果是領導滿意。只要他不折不扣傳達了領導的指示，按部就班地按照領導指示辦事，就算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職責。至于決口有多大、下游群眾是否轉移這些電視觀眾最關心的節點，卻不是他最在意的問題，最多只是他的匯報中可以烘托領導指揮有方的幾個具體事例和數據。

如果說這位防總辦副主任固執的“慢性子”在緊急的洪災面前顯得滑稽可笑。那么，河南澠池縣人民政府副縣長魏保元在災難時的自我表揚卻令我們大趺眼鏡。

2010年12月7日，河南澠池縣巨源煤業公司發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亡26人。12月8日，事故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澠池縣人民政府副縣長魏保元“不厭其煩”地進行自我表揚：一是周密安排部署、二是狠抓隱患排查、三是嚴格查處生產礦井三超和三危險的行為、四是嚴格實行煤礦安全檢測……

在座的調查組成員實在聽不下去了，當面反駁：魏縣長，不要再說了，你要是自我表揚就別再說了，說你的問題，你做得那么好咋會發生事故呢？

澠池礦難初步最后認定為一起違法違規組織生產、對抗各級政府監管的重大非法安全生產事故。面對如此慘劇，魏副縣長不僅沒有痛定思痛，反倒滔滔不絕地進行“自我表揚”，一時間被網友稱為“表揚帝”。

“奇文”共賞

如果說“表揚帝”們的臨場發揮不夠縝密，有一定的隨意性，那么通過文字向媒體發布的災難通報，也不時讓我們大開眼界——

2011年11月16日早上9時40分許，慶陽市正寧縣榆林子鎮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突然而至，小博士幼兒園校車與一輛運煤卡車迎面相撞……截至目前，事故已造成20人死亡，44名幼兒正在醫院接受治療，部分幼兒傷情嚴重。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災難讓經歷了多重衛生應急考驗的甘肅省衛生廳再次行動起來。傷情就是命令，時間就是生命！和往次應急救援一樣，我們集中精力投入到醫療救援中。

■科學調度，果斷指揮。

接到命令，省衛生廳立刻安排部署醫療救援工作，30分鐘后，廳黨組成員、省中醫藥管理局局長甘培尚帶領應急辦負責同志和12名相關專業專家組出發了……

■集中力量，緊急施救。

四大模塊的醫療救治體系在事故發生后隨即展開……

■正確把握輿論導向。

事故發生后，衛生廳積極面對媒體，安排部署了一系列輿論引導措施……

■心理救援及時跟進。

緊急抽調中醫學院附屬醫院和省第二人民醫院的心理衛生專家前往慶陽開展事故后心理干預和心理救助。

■全程跟蹤，認真總結。

省衛生廳派出的前線指揮組前往正寧縣全程跟蹤、了解、總結事故救援的經驗和教訓……

我們再看看那篇讓新華社憤怒的蘭考縣“1.4”火災事故情況通報——

各位新聞界的朋友們：

首先，感謝大家對蘭考縣“1.4”火災事故的關心、關注和監督。昨天上午8點42分，城關鎮一居民樓發生火災，事故共造成7死1傷的嚴重后果。發生這樣不幸的事故，我們非常惋惜，對在這起火災中逝去的生命感到十分痛心，對這起事故暴露出的政府工作中的薄弱環節，我們深感不安。現將有關情況通報如下：

一、事故處置及善后處理進展情況

接到事故報告后，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高度重視、親赴現場，迅速召開有關領導及公安、消防、安監、衛生、民政等部門負責人會議，對事故應急處理作出部署。同時，及時向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及上級有關部門上報信息。省、市領導高度重視……

一是積極實施傷員救治……

二是及時救治其他孩子……

三是認真調查火災原因……

四是做好安全隱患排查……

五是及時發布新聞信息……

……

2013年2月1日上午，連霍高速公路河南澠池段義昌大橋因一輛運輸煙花爆竹的車輛發生爆炸，一篇1300字的事故報道新聞中，為省市領導歌功頌德的篇幅就達1134字——河南有關方面創造了一個“災難報道領導頌”的極品——

……事故發生后，河南省委書記盧展工多次打電話詢問救援情況，要求全力以赴組織搶救。省長郭庚茂對事件處理作出四條指示：一是集中全力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爭分奪秒，以最快速度清理現場，搜救人員，最大限度減少人員傷亡。二是一定注意現場安全，特別是橋梁損傷情況，確保施救人員安全，預防和避免次生災害。三是千方百計搶救傷員，盡量減少因傷致死、因傷致殘。四是及時準確收集整理信息，客觀準確向社會發布。李克常務副省長、陳雪楓副省長也先后就救援工作做出批示，提出要求。省政府成立事故處理領導小組，副省長陳雪楓、李亞任組長，省安監局局長張國偉任常務副組長。副省長陳雪楓、李亞帶領公安廳、安監局、衛生廳負責同志迅速趕赴現場組織搶險救援，要求堅持生命至上，全力搜救，決不放棄每一個生命。李亞副省長到醫院看望了受傷人員，要求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傷員。

接到事故報告后，三門峽市委、市政府迅速啟動應急預案，三門峽市委書記楊樹平，市長趙海燕，及市領導郭紹偉、崔保連、姜繼鼎、易樹學、薛蒙林、張廷善、李琳、王振清迅速趕赴現場，并調集公安、消防、武警、衛生、安監等救援力量火速趕往現場展開救援。

為迅速做好事故救援工作，省委、省政府在現場成立了搶險救援指揮部，下設搶險搜救、傷員救治、善后處理、道路保通等小組，分工負責，全力以赴開展事故搶險救援工作。道路橋梁專家和專業技術人員正在對北半幅橋梁受損情況進行檢驗鑒定，一旦符合安全條件，將盡快恢復道路暢通……

災難在中國幾乎已經不成新聞，同樣中國式的災難報道我們也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不必莫名驚詫了。被困28人，居然只死了25個，居然能存活三條人命，怎么就不能高唱“措施有力取得成就”呢？2008汶川大地震死近十萬人，國家媒體央視竟也堂而皇之的報道“災區發來又一個好消息”， “人員傷亡情況比較樂觀”，“取得了重大勝利”；2007年太湖藍藻爆發，上百萬人生活受到嚴重影響，記者都能用“最樸素”的語言敘述“水危機中的和諧根基” ，“一場危機在這座城市走過，平靜得不留痕跡。”……

“領導頌”中的厚黑意味

當有關部門工巧取媚成為必備的職業技能，每一場悲劇都能演成喜劇。而媒體的天閹跟自閹久已存在，早不足奇。如果我們想看更多的“精彩”片斷和“奇文”，并不是一件難事，聰明的網友甚至為我們擬出了一個模本，今后若再發生災禍，有關部門只要按此格式填充文字即是，挺省事——

事故發生后，______高度重視，______當即作出批示，要求不惜______搜救______人員，全力搶救傷員，查明事故原因，積極做好善后工作，并注意搜救人員安全。_______當晚趕到事故現場指揮搜救……

當然，有些地方領導更會來事兒，災難發生后，他給你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最為典型的是， 2012年12月河南發生的“光山事件”。

2012年12月14日上午，光山縣一名男子持刀在當地一小學砍傷22名學生。新華社記者在事發地采訪時發現光山縣當地干部在辦私事、玩游戲等，早就引發網友對當地政府態度的極大不滿。不料，17日，《信陽日報》居然在頭版以《光山：努力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為題刊文大贊光山教育，目的就是要突出光山教育的“閃光點”。結果更是在微博上引發了網友新一輪的大討伐，眾多網友直言“不要臉”。這一次的“沖喜”，不僅宣告失敗，而且還讓《信陽日報》惹了一身騷。為了傳媒自身的公信力，《信陽日報》最終不得不在報紙上道歉，自責“新聞職業素養差、工作責任心不強”。

他山之石

讓我們把眼光投向日本。2011年3月11日，日本遭遇特大地震，盯著海嘯的航拍畫面、顫抖著卻極力保持鎮定的電視新聞主播，來自日本的實時消息讓習慣于感受災民悲戚的中國受眾，見證了真實而專業的災難性報道。

地震發生后的第一時間，NHK電視播音員報道：“日本國會已經中斷了會議，政府進入緊急救援狀態，宮城縣知事已向政府求援，希望派遣自衛隊進入震災前線。”余震正在發生，海嘯已經發生，宮城機場被海水浸入，東京全線的列車停開。電視臺的播音員戴上了安全帽，呼吁大家鎮定，逐一報道各地發生的受災現狀。第一時間的到位報道減少了人員的損失。有一個鏡頭令人印象深刻，NHK正播放對官房長官的采訪實況，獲悉福島縣第一核電站第1號機有可能爆炸，馬上中斷畫面，轉而反復播放核輻射時的生活指導及相關避難信息，每隔幾分鐘就提醒民眾注意安全。共同社、時事社及其他媒體，都在第一時間及時從各角度呵護著生者的安全，給死者以尊重，顯示了媒體的社會責任。

日本的地震報道平靜而翔實，而這正是受眾需要的。

我國是個災難事故比較多的國家，從山西王家嶺礦難、西南地區干旱、玉樹地震到京城水災、全國大面積霧霾……所有的這些災難，都一一如在眼前，如果我們細心地尋找，會發現每一次災難報道中，幾乎沒有一次不是“領導高度重視”的。

針對這一現象，中國社會科學院于建嶸教授說，事故通報中的長官意識，很有“厚黑”意味。通報是官方自我炮制的，當然會很強烈地自我表白以推脫干系甚至求得表彰。地方領導最害怕的是因災難擔責而丟了烏紗帽，其對災難的“高度重視”是可想而知的。而中國的媒體都是官辦，媒體掌門人本身就是官，官媒借災難報道來媚上，其實也是一種悲哀和不得已。有關部門對生命漠視與對權力膜拜形成的強烈反差，讓民眾寒心。而媒體對權力的恭維，是一種很可怕的社會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