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中的空間生產及其當代啟示

摘 要：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分析資本主義土地所有制和地租的時候，把土地這種空間看作是生產工具，即開始從空間角度理解社會生產力。這樣，資本主義農業生產和城市中的房地產業都可以理解為空間生產。《資本論》以地租理論來闡釋這種空間生產，并且揭示了空間生產的目的是為了獲取更多地租，即從剩余價值中分到更大的份額。馬克思的這種分析揭示了現代農業和房地產業的實質和運作機制，對當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有諸多啟示。

關鍵詞：土地；地租；空間生產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12-0101-03

當前，空間和空間生產成為我們理解當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維度，西方社會批判理論也出現了一種空間轉向。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特別是哈維對《資本論》的透徹解讀，使我們看到了空間理論的邏輯和馬克思《資本論》邏輯之間的內在關聯。這同時也提出了新的任務，那就是挖掘馬克思思想中被遮蔽的空間維度，構建馬克思主義空間生產理論。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主義空間理論既與西方社會批判理論保持著密切的聯系，可以從思想對話中汲取理論資源，又與其有著明顯的理論間距，必須將二者區別開來。

例如，空間轉向的開啟者列斐伏爾提出了一個被廣為流傳的重要觀點：“今日，對生產的分析顯示我們已經由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1]47而這種觀念在歷史唯物主義看來是值得商榷的，社會生產首要的和基礎的生產是物的生產，而且這種生產的基礎性地位不可改變。馬克思主義所謂的物也并不是列斐伏爾所說的空間中的物，而是具有某種空間形式或占有一定空間的物，物的生產內在地就是空間的生產，空間的生產必然就有物的生產。所以，列斐伏爾的說法只能被恰當地理解為對物質生產活動中空間性和空間關系的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空間生產可以包含兩個層次，廣義的空間生產可以理解為社會實踐本身，即自然空間人化為社會空間；狹義的空間生產則可以理解為空間形式的社會實踐活動，包括空間形式的生產力、空間產品和空間關系。列斐伏爾批評馬克思只將空間看作是社會結構和生產力的結果，沒有把空間本身理解為生產力，或者是說沒有從空間角度來理解生產力。但事實上，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論述土地和地租的時候已經把土地進而把空間看作是生產工具，看作是生產力的一部分，即已經注意到了空間形式的生產力。從當代視野來看，土地問題就是空間生產問題，而馬克思通過地租理論揭示這種空間生產的資本主義性質。大農業、采掘業、城市中的房地產業是這種空間生產的組成部分。

一、資本主義農業生產和地租

在小農經濟或自然經濟條件下，農民對土地的直接占有是他的生產條件之一，土地“是他的主要生產工具，是他的勞動和他的資本的不可缺少的活動場所。”[1]909土地若被看作是生產工具，那它是動態的；若被看作是場所，則又變成是凝固的。實際上，馬克思將土地既看作是生產方式意義上的空間又看作是場所，它既是動態的又會在一定條件下被凝固。小塊土地所有權有著自己的限度，在資本主義充分發展之后，這種小土地所有制和小經營不斷走向消亡。大工業破壞了農村家庭工業，共有地被大土地所有者侵占，種植園經濟或資本主義大農業加入競爭，這些一方面使小土地生產必需的補充物失去來源，另一方面競爭的加劇要求較大的投資和更多的物質生產條件來提高土地的生產水平。小土地所有權最終陷入困境，因為它與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是格格不入的，“小土地所有制按其性質來說排斥社會勞動生產力的發展、勞動的社會形式、資本的社會積聚、大規模的畜牧和科學的累進的應用。”[2]912當農業從屬于資本以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便創造出與自己相適應的大土地所有權。這種所有權從統治和從屬關系中解放出來，而且土地所有權和經營權也分離開來，土地所有者只是憑借他對土地的壟斷，從租地農場主那里征收一定的貨幣稅，土地所有權由此取得了純粹經濟的形式。地租在此時才取得了資本主義的形式。大土地所有權還使農業按社會化的方式經營，由單純經驗的機械經營方法轉變為農藝學的科學經營。

在資本主義生產中，農業只是資本投資的一個特殊生產部門，實際的耕作者是農業雇傭工人，執行資本家職能的租地農場主。租地農場主要在這個特殊的生產領域使用自己的資本，就必須在一定期限內按契約規定支付給土地所有者一個貨幣額。“這個貨幣額，不管是為耕地、建筑地段、礦山、漁場還是為森林等等支付的，統稱為地租。……在這里地租是土地所有權在經濟上借以實現即增值價值的形式。其次，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構成現代社會骨架的三個并存的又互相對立的階級——雇傭工人、產業資本家、土地所有者。”[2]698隨著剩余價值和剩余產品生產的發展，土地所有者憑借其對土地的壟斷權，相應從剩余價值分割中獲得一個不斷增大的部分，這表現為地租和土地價格（土地價格由地租決定）的不斷提高。所以資本主義地租的特征就是：“隨著農產品作為價值（商品）而發展的條件和它們的價值的實現條件的發展，土地所有權在這個未經它參與就創造出來的價值中占有不斷增大部分的權力也發展起來，剩余價值中一個不斷增大的部分也就轉化為地租。”[2]720農業生產是馬克思分析土地問題和地租的主要領域，因為他認為其他領域的地租和農業地租沒有實質的差別，都與農業地租一樣遵循著相同的規律。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3卷地租篇中詳細分析了地租的各種形式。地租首先分為絕對地租和級差地租，絕對地租是在土地所有權的實現的意義上講的，是土地經營者必須向土地所有者繳納的貨幣稅；級差地租則是土地經營者的個別資本和個別生產價格與投入該生產部門的一般資本的一般生產價格之間的差額，即是一種超過平均利潤的超額利潤。級差地租形成超額利潤的方法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以級差地租Ⅰ為基礎；也就是以全部農業資本投在由肥力不同的各級土地構成的土地面積上為基礎。其次，作為級差地租Ⅱ，是以同一塊土地上的連續投資有不同的級差生產率為基礎，也就是說，在這里，和最壞的、無租的、但調節生產價格的土地上的等量投資相比，具有較高的生產率，”而且這兩個方面實質上是一致的，“就級差地租Ⅰ來說，級差結果本身是可以區別的，因為它們是在不同的、互相分開的、彼此靠近的土地上，在假定每英畝進行標準投資以及與此相應進行標準耕種的情況下形成的。就級差地租Ⅱ來說，級差結果必須先變成可以區別的、事實上必須再轉化為級差地租Ⅰ”[2]819。但不管是級差地租Ⅰ，還是級差地租Ⅱ，都根源于生產的資本主義性質。

資本積累是資本主義生產的一般規律，它不僅和資本的空間擴張有著內在的關聯，而且它還和空間投資有著內在的關聯。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即資本積累的不斷進行，資本也就可以拿出越來越大的部分對土地進行空間投資。對作為生產工具的土地來說，對它的投資就是生產資本中不變部分的積累，所以對土地的投資就是資本主義農業生產中的資本積累。這種資本積累的必要性在于，土地原有的不需要代價的生產力不能滿足需要，或者這種自然力衰減了，利用這種自然力生產出的產品不再能滿足需要了。這意味著資本需要追加一個新的要素來改善土地的生產力，即需要更多的資本投入。當資本對土地的投資越來越多，也就是說資本以空間的形式進行的投資越多時，土地也就越以空間的形式進行生產。這時，地租和級差地租也會變得越來越高，因為，“級差地租和地租只是投入土地的資本的利息。”[2]843在農業中，對土地進行連續投資會有連續的成果，通過耗費資本的方法可以改變土地的物理性質甚至化學性質，進而提高土地的生產力，這可以看作是一種“空間資本化”，資本投入到土地中，資本和土地合為一體，把土地變成了資本。對作為生產工具的土地進行的投資，也屬于對不變資本和固定資本的增加，是一種資本主導下的空間生產。馬克思在這里并不是像列斐伏爾等人認為的那樣，只把空間看作是社會生產力的結果，而是將空間生產力看成是農業生產力的最主要形式。

二、城市中的空間生產

馬克思認為，農業中進行空間生產的原因在于土地本身是作為生產工具在發揮作用，對土地的連續投資會不斷帶來收益。“土地的優點是，各個連續的投資能夠帶來利益，而不會使以前的投資喪失作用。不過這個優點同時也包含著這些連續投資在收益上產生差額的可能性。”[2]883這個收益就是地租，產生差額的原因就是級差地租Ⅱ在發揮作用。同樣，就建筑物來說，特別是城市中的建筑物使用土地的地租，包括其他一切非農地租，都和農業地租一樣遵循著相同的規律。在工業城市中，“不僅人口的增加，以及隨之而來的住房需要的增大，而且固定資本的發展（這種固定資本或者合并在土地中，或者扎根在土地中，建立在土地上，如所有工業建筑物、鐵路、貨棧、工廠建筑物、船塢等等），都必然會提高建筑地段的地租。……在這里，我們要考察兩個要素：一方面，土地為了再生產或采掘的目的而被利用；另一方面，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所需要的要素。從這兩個方面，土地所有權都要求得到它的貢賦。對建筑地段的要求，會提高土地作為空間和地基的價值，而對土地的各種可用作建筑材料的要素的要求，同時也會因此增加。”[2]875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建筑物的生產本身就是一種空間的生產，這種生產以土地這種空間作為生產工具、生產對象，商品也是以空間形式出現，所以整個城市的建設就是一種空間生產。資本力圖將自己勢力范圍的每一個地點都變成生產的地點，而在城市中，資本則用空間策略更集中地生產出可以帶來收益的地點和場所。這些地點可以是生產領域的，也可以是消費領域的，但都可以用地租的形式來分割社會剩余價值。所以說，城市中的空間生產打破了以往的生產和消費的界限，而只有以空間生產的視野才能深刻理解當代城市社會的這種狀況。

無論是在工業城市還是在當代大都市，空間生產（土地意義上）的目的都是為了獲得建筑地租。這種地租有以下幾個特點：位置對級差地租有決定性的影響、土地所有者處于完全被動的地位、以壟斷價格即以絕對地租的形式在剝削貧民。對于房地產業，馬克思認為這是以工廠方式即以空間生產的方式來從事建筑業，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建筑投機的真正主要對象是地租，而不是房屋。”[2]875-876我們知道，地租有級差地租和絕對地租兩種形式，它們與房子價格（這里房子價格被假定為房子價值）的關系如下：

（1）在完全資本主義條件下，

房子價格=生產價格=成本價格+平均利潤

=建筑成本+級差地租（超額利潤）+平均利潤

（2）在土地所有權作為資本主義障礙的條件下，

房子價格=生產價格+絕對地租（壟斷價格）

=成本價格+平均利潤+絕對地租（壟斷價格）

=建筑成本+級差地租（超額利潤）+

平均利潤+絕對地租（壟斷價格）

我們可以看出，房地產商（廣義上的，而不僅是通常意義上的開發商）在去除地租因素時只能獲得資本主義生產的平均利潤，而不會使這種生產比其他生產更獲利。而一旦生產作為空間生產時，房地產商在完全資本主義條件下就可以獲得高出平均利潤的超額利潤（級差地租）；如果他是土地所有者，或者作為一定時期的土地占有者，就會以最大限度地謀求私利來抵抗自己的利潤率被平均化，他就能在超額利潤基礎上獲得一個壟斷價格（絕對地租）。房地產投機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得地租，既包括級差地租也包括絕對地租，而且我們很難清晰地將二者區別開來。這既來自于對其他商品生產者利潤的剝奪，也來自于對房子購買者的直接剝奪。這里還可以看到資本主義社會大生產和私人所有制之間的矛盾，土地私有權既是資本主義生產的前提，但在同一意義上它又是社會生產進一步發展的障礙。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強烈批判食利的大土地所有者階級，也反對資產階級的土地國有化，他所主張的是社會主義土地國有化，即不存在社會與政府或國家的對立，聯合的勞動者控制著土地。這樣的土地國有化“將徹底改變勞動和資本的關系，并最終完全消滅工業和農業中的資本主義的生產”[3]129。

土地意義上的空間生產是為了獲取地租，那么地租的來源是否是剩余價值則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這關乎（土地）空間生產的資本主義性質。很多人以房地產生產極大的利潤數量不是來自建筑工人的剩余勞動為由，否定地租的剩余價值性質。這其實和資本積累問題一樣，當不變資本特別是固定資本越來越大，可變資本變得相對越來越小的時候，人們往往會認為價值、財富都是物本身即生產條件創造的，勞動者就被看作是無足輕重的，這種資本拜物教的觀念也使資本利潤是剩余價值的真相被遮蔽起來。土地作為生產要素、生產工具、生產對象，也屬于不變資本，這種特殊的不變資本也在不斷擴大，還由于空間生產本身的復雜性，更難看出地租的剩余價值性質。拿房地產的地租來說，它不是來源于對建筑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剝奪，它是超過平均利潤的部分，它來源于對其他生產部門利潤（剩余價值）和房子購買者的剝奪。不過這種剝奪還是有限度的，房子作為商品由商品價值規定的界限并不會消失，它所實現的價格，“不過是把其他商品生產者的一部分利潤，轉移到具有壟斷價格的商品上。剩余價值在不同生產部門之間的分配，會間接受到局部的干擾，但這種干擾不會改變這個剩余價值本身的界限。”[2]975房地產業，作為更高形態和更復雜的空間的生產，其獲取高額剩余價值的方式是隱蔽的，也是多渠道的，不像簡單的雇傭勞動那樣明顯。從整個社會層面來看，資本利潤和地租之和就是整個社會剩余價值總和，“資本利潤（企業主收入加上利息）和地租不過是剩余價值的兩個特殊組成部分，不過是剩余價值因屬于資本或屬于土地所有權而區別開來的兩個范疇，兩個項目。它們絲毫也不會改變剩余價值的本質。”[1]929也就是說，只要城市中的空間生產包括房地產業采用資本主義生產的方式進行，對普通勞動者的剝奪就會一直存在。

三、當代啟示

1.馬克思的分析使我們看到了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實質，資本既是空間生產的推動者，也是空間生產的受益者。地租就是資本的收益。無論在農業還是城市中的房地產業中，資本都極力進行空間投資，增加空間形式的不變資本，從而在同等利潤率的情況下獲得較大的利潤量。例如，城市中地鐵、學校、醫院、人工湖等基礎設施的建設可以提高相應地段的建筑地租，所以資本很樂意為這些設施的建設提供資助。

2.資本主義空間生產意味著對自然和勞動者的雙重剝奪，這突出表現在現代采掘業上。對采掘業來說，勞動對象是天然存在的，包括采礦業、采石業、伐木業、狩獵業、捕魚業等等。可以說，采掘業處于與自然界進行物質交換的最前沿。當采掘業采取資本主義工業模式時，也就將原有的自然空間變成了資本控制的空間，資本的逐利性會驅使勞動力緊張起來以最大限度地從自然界獲取自然物，以最大限度地獲取地租。在這里，對自然的剝奪實際上以對勞動者進行剝奪為條件，在給資本帶來利潤的同時留給勞動者的是工傷和職業病。另外，現代采掘業對自然面貌和生態環境的破壞也是災難性和難以修復的。

3.馬克思對資本主義農業生產的分析對當前中國的農業發展戰略很有啟示意義。由于中國漫長的農耕文明歷史，小農經營根深蒂固，再加上人多地少，土地碎片化和精耕細作是農業生產的主要特點。另外由于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基礎性地位，以及糧食安全、農村社會穩定等方面的考慮，決定了中國農業不可能大規模地采用資本主義的大農業模式。這樣，由于小農經營的局限和農產品市場的脆弱性，就需要國家給予農業各種農技支持和各種扶持，包括提供種子、化肥、農業機械，也包括各種農業補貼，并確保農產品市場的穩定等。

4.馬克思對城市中房地產投機的對象是地租的論斷對消除城市內部二元化的社會結構有巨大的現實意義。在數據統計上，當前中國的城市人口已經超過農村人口，城市空間對經濟社會生活的影響在不斷增強，城鄉二元結構開始演變為二元化城市。房地產業因為控制著城市生活成本的定價權而飽受矚目，而馬克思的分析讓我們看到城市中的空間生產是通過地租來做到這一點的。資本主義對城市地租的投機的基礎是土地私有制。而社會主義土地國有化是將土地所有權控制在國家手中，這使國家可以控制地租的大小，也就是說國家完全可以通過控制地租來調控房地產業，進而為打破城市中的二元結構提供物質基礎。

5.我們也要看到，當代資本形態發生了重大變化，由馬克思時代的工業資本轉變為虛擬化的全球金融資本，這使當代空間生產出現了新的狀況。虛擬資本更強的流動性使城市中的房地產投機更難以控制，房價與金融機構、國家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期貨市場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總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土地這種空間納入到生產力層面，并將這種空間生產力以大生產的方式變成資本生產力。馬克思對大農業和房地產業運作機制的分析，對我們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和探索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可以有諸多啟示。

參考文獻：

[1]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2]資本論：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