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試圖在簡要綜述買方勢力研究文獻的基礎上,通過對日本鋼鐵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買方勢力的演變,探討解決我國大宗資源商品定價權缺失問題的對策。
關鍵詞:買方勢力;大宗資源商品;國際定價權
在世界貿易領域,我國已經成為許多大宗資源類商品的最大買家。但是,在全球定價體系中,我國卻經常處于弱勢地位,令人倍感“國際貿易定價權”缺失之痛。在完全市場競爭中,商品價格由供求關系決定,供需雙方都是價格的被動接受者。在不完全市場競爭中,影響商品價格的因素較多,供需狀況、市場結構、買賣雙方的市場勢力都會對商品價格帶來影響。我國企業所追求的定價權,實際上是買方在壟斷性供給市場上的討價還價能力,可以稱之為買方勢力(Countervailing Power)。本文在簡要綜述買方勢力研究文獻的基礎上,通過對日本鋼鐵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上買方勢力的演變,探討解決我國大宗資源商品定價權缺失問題的對策。
一、 關于買方勢力的簡要理論綜述
買方勢力的概念最早由加爾布雷斯(Galbraith,1952)提出,加爾布雷斯認為,日益集中的連鎖超市會擁有買方勢力,能夠向供應商索取相對低廉的供貨價格,在增加自身利潤的基礎上降低最終消費品的價格。加爾布雷斯的假設長期沒有得到重視,直到1990年代烏根斯特恩伯格(Von Ungern-Sternberg)、多布森及沃特森( Dobson Waterson)將其模型化。
烏根斯特恩伯格(1996)對兩組理論模型進行了比較:一組模型是一個壟斷性供給商向下游寡頭壟斷企業銷售中間產品;在另一組模型中下游企業處于完全競爭狀態。烏根斯特恩伯格認為,只有當下游企業處于完全競爭狀態時,下游企業數量的減少才會降低最終產品價格。多布森和沃特森(1997)采用類似烏根斯特恩伯格的模型進行分析,但是下游企業具有某種差異性,他們認為只有當下游企業的產品差異性足夠小時,下游企業數量的減少才會帶來最終產品價格的下降和社會福利的上升。烏根斯特恩伯格、多布森及沃特森的研究結論,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加爾布雷斯的最初假設。
陳智奇(Zhiqi Chen,2007)認為,烏根斯特恩伯格等人的研究沒有將上游壟斷勢力和下游買方勢力進行有效區分,每一家下游企業均具備買方勢力也不符合實際,不能從根本上解釋買方勢力的形成原因及其對下游市場競爭的影響。為此,陳智奇通過構建了一個非對稱模型,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加爾布雷斯的假設。在陳智奇的模型中,上游企業是一家壟斷企業,下游企業包括一個主導企業和一些從屬企業,中間產品和最終產品的價格通過以下步驟產生:首先,上游壟斷企業和下游主導企業進行談判,談判結果為納什討價還價解(Nash Bargain Solution),形成主導企業的中間產品供給價格;第二步,在與下游主導企業達成協議價格后,上游壟斷企業根據自身利益最大化原則確定向下游從屬企業的供貨價格;第三步,下游主導企業和從屬企業按照價格領導機制,決定各自最終產品的產量,形成最終產品的市場價格。陳智奇通過模型推導發現,當下游主導企業具有買方勢力時,不僅自身的中間產品采購價格會降低,其他下游從屬企業的采購價格也會降低;但是,最終產品價格是否降低則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下游行業的壟斷程度。
綜合烏根斯特恩伯格、多布森、沃特森、陳智奇等人的理論和實證研究,他們普遍認為買方勢力是對上游壟斷的對抗勢力,企業若具有買方勢力,應該滿足3個基本條件:一是買方在市場中占據一定比例的市場份額。二是買方市場存在某種程度壟斷,無法自由進入。三是上游行業的中間產品供給曲線為向上傾斜的曲線。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烏根斯特恩伯格的對稱模型,還是陳智奇的主導從屬企業模型,都忽略了供給因素對買方勢力的影響,特別是沒有對上游企業的供給曲線或生產能力進行限制。如果上游行業不具備足夠的生產能力,或者當產量超過額定數值后的供給曲線變陡、邊際成本很高,那么下游主導企業將會失去部分買方勢力,下游從屬企業甚至要付出更高的原料采購價格。不僅如此,在上述買方勢力模型中,上游壟斷企業和下游主導企業完全了解彼此的成本信息,最終達成完全信息條件下的討價還價解。如果存在信息不對稱問題,而且下游主導企業處于信息劣勢一方,那么買方勢力同樣會被削弱。
綜上所述,在研究買方勢力時,不僅要分析需求的數量和結構,還要研究供給因素的影響。下面結合日本鋼鐵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上買方勢力的演變過程,來說明決定買方勢力的主要因素。
二、 日本鋼鐵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上買方勢力的演化
日本是一個資源缺乏的島國,石油、鐵礦石、有色金屬等資源和原材料長期依靠進口,煤炭資源稟賦相對較好。在工業革命初期,日本鋼鐵企業所需要的煉焦煤(Coking Coal)主要依靠國內供應。二戰以后,隨著日本鋼鐵工業的迅速復興,日本國內煉焦煤供應日益缺乏,開始大量進口煉焦煤作為補充。當時,日本鋼鐵企業煉焦煤進口的80%來自美國。美國的煉焦煤資源主要分布在東海岸(賓西法尼亞、西弗吉尼亞),距離日本相對較遠,加之美國煤炭行業高度壟斷,工資率遠遠高于其他國家,因此美國煉焦煤的進口價格非常高昂,日本鋼鐵企業成本負擔較重。
相對于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家也擁有豐富的煉焦煤資源,也非常重視日本市場,甚至為出口日本的煉焦煤提供補貼。但是,這些國家的煤炭企業普遍規模偏小,生產工藝落后,基礎設施不完善,缺乏足夠資金開發新的煤礦項目,無法滿足日本鋼鐵企業的原料需求。
進入1960年代,日本鋼鐵產量以每年10%以上的速度增長,煉焦煤供給不足的問題日益嚴重。在日本政府和日本財團的主導和支持下,日本的綜合貿易商社開始進軍海外市場,通過提供長期協議和對外直接投資等方式開發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國家的優質煉焦煤資源。
1961年,日本三井商社收購了澳大利亞昆士蘭州莫瑞(Moura)煤礦25%的股權,并簽署了5年240萬噸的長期協議,開啟了日本商社跨國煉焦煤投資的序幕。1967年,三菱商社收購了烏塔(Utah)公司5座煉焦煤礦10%~15%不等的權益,簽署了長達15年、總量高達8 500萬噸的長期協議。莫瑞煤礦和烏塔煤礦當時均屬于新開發項目,日本鋼鐵企業是唯一客戶,如果沒有日本商社提供的長期協議作為依托,這些項目很難籌集到足夠的建設資金。在隨后的建設過程中,莫瑞煤礦和烏塔煤礦采用了大量的現代化剝離、采掘和運輸設備,從整體上改變了澳大利亞煤炭工業的落后面貌,使澳大利亞最終發展成為世界主要的煉焦煤出口國。
在投資澳大利亞煤礦項目的同時,日本商社也積極開發加拿大煉焦煤資源。1968年,三菱商社投資入股巴爾默(Balmer Mine)煤礦,并與之簽署了15年每年500萬噸的煉焦煤供貨合同。依靠三菱商社的長期協議和資金支持,巴爾默煤礦在短短2年時間內由一個年產幾十萬噸的井工煤礦,發展成為年產800萬噸煉焦煤的大型現代化露天煤礦。隨后,三井、日商巖井、東京貿易、住友等日本商社紛紛跟進,以少數股權投資和長期協議方式,開發加拿大西部福丁河(Fording River)和魯斯卡(Luscar)區域的煉焦煤資源。日本商社的這些投資項目,使加拿大也迅速成為日本煉焦煤進口的重要來源地。
通過日本商社的不懈努力,到了1970年,在日本煉焦煤進口來源中,美國份額降低到50%左右,澳大利亞和加拿大填補了美國的空白,日本初步擺脫了對美國煉焦煤的嚴重依賴。在整個1970年代,受全球能源危機的影響,煉焦煤價格大幅度上漲,澳大利亞、加拿大那些與日本商社簽署長期協議的煉焦煤企業獲利豐厚,當地政府亦對日本投資普遍持歡迎態度。但是,進入1980年代,隨著全球經濟放緩和資源產品價格大幅度下降,日本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上的買方勢力問題開始引起廣泛關注。
在1980年代,全球煉焦煤貿易劃分為大西洋區和亞太區兩個組成部分,日本是亞太區最大的煉焦煤進口國。以1989年為例,當年全球煉焦煤貿易量為1.84億噸,亞太區為9 100萬噸,日本為6 700萬噸,占全球貿易的36%和亞太貿易的73%。在亞太區煉焦煤價格談判中,日本企業組成聯合體統一對外,占據談判的主導地位;我國臺灣、韓國鋼鐵企業自愿擔當從屬者角色,跟隨日本企業定價。這種定價機制類似于陳智奇所描述的主導從屬企業模型,也形成了日本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上的買方勢力。
安德森(Anderson D.L.,1987)通過比較日本進口煉焦煤的價格數據,發現日本企業通過有效的貿易和投資安排,利用自身的市場主導地位,針對不同來源地的煉焦煤制訂不同的價格,損害了資源出口國的利益。
克魯茲(D’Cruz J.R.,1979)通過實證研究發現日本鋼鐵企業在煉焦煤采購中存在著價格歧視現象,但是價格歧視產生的效益損失可以忽略不計。日本企業通過跨國投資和長期協議,與國外煉焦煤供應企業形成了準縱向一體化(Quasi Integration)組織結構,有利于煉焦煤出口企業在鋼鐵生產低迷期仍能獲得足夠的訂單和合理的價格。
澳大利亞學者科爾納(Richard J. Koerner,1990)通過對日本煉焦煤質量指標(揮發分、粘結性、硫、磷含量等)和價格數據進行因子分析發現,日本鋼鐵企業在煉焦煤貿易中長期存在著價格歧視問題。在質量特征相同的情況下,日本國內生產的煉焦煤價格最高,其次是來源于美國的進口煉焦煤,然后是加拿大,澳大利亞煉焦煤價格最低。科爾納指出,日本企業濫用買方勢力是造成價格歧視的直接原因,價格歧視是日本企業維護買方勢力的重要手段。
科爾納認為,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主要源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日本在亞太煉焦煤貿易量中占據絕對主導地位,日本企業價格談判中聯合對外,中國臺灣及韓國企業自愿跟隨,形成了強大的購買卡特爾;二是日本企業通過長期協議和跨國投資,有意識地制造煉焦煤產能過剩,壓低了煉焦煤價格。三是日本企業有意識地采取分散的采購策略,即使美國煉焦煤價格再高,即使加拿大煉焦煤開發成本再高,日本企業的采購數量也會相對均衡地分布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之間(這樣會產生價格歧視),使自己不過分依賴某個來源。四是日本企業通過小股權比例跨國直接投資,對煉焦煤企業的生產數據非常清楚,在價格談判中處于有利地位。
當然,很多學者科爾納的結論持不同意見,認為科爾納因子分析中采用的質量指標不全面,時間系列數據也需要進一步完善等。拋開這些理論層面爭論,僅從1980年代國際煉焦煤貿易的實際情況分析,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明顯存在:一是在貿易品種上,日本企業根據自己的生產需要,將煉焦煤分為硬質焦煤(Hard Coking Coal)、軟制焦煤(Soft Coking Coal)和半軟焦煤(Semi-Soft Coking Coal)3種類型,后兩種類型在1970年以前的國際貿易中根本就不存在。二是在單筆合同定價上,每筆合同會在年度談判設定的基準價格(Bench Mark)基礎上,根據質量指標的差異決定實際價格,質量標準則由日本企業設定。三是盡管澳大利亞具有優質的煉焦煤資源,海運距離日本也相對較近,但是無論相對價格如何變動,日本似乎對澳大利亞進口煉焦煤設定一個數量上限,絕對不過分依賴。
隨著日本企業買方勢力的增強,煉焦煤市場的賣方勢力(壟斷勢力)也在發生變化。在1990年代初,國際煉焦煤行業開始了大規模的兼并重組。在澳大利亞,煉焦煤生產日益集中在必和必拓、力拓、埃斯特拉達和英美資源4家企業手中。但是,由于日本采取分國別數量控制,澳大利亞煉焦煤行業的上游壟斷不足以影響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在整個1990年代,國際煉焦煤價格始終處于持續下降狀態。
針對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科爾納曾經建議澳大利亞政府改變鼓勵少數股權投資的外資政策,要求日本企業更多地持有股份,以更加重視投資回報而不是市場操縱。科爾納還預測,隨著我國臺灣、韓國鋼鐵企業的崛起,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將受到抑制。科爾納預測對了結果,預測錯了對象。無論韓國還是臺灣鋼鐵企業,都無法撼動日本企業的市場地位。能夠對日本企業買方勢力產生沖擊的,還是中國因素。
在2004年以前,我國是煉焦煤凈出口國,每年都會參照日澳長期協議價格開展中日煉焦煤出口談判。2004年以后,隨著國內煉焦煤供應無法滿足需求,我國逐漸成為煉焦煤凈進口國。預計2012年,我國進口煉焦煤將超到5 000萬噸,接近日本年均進口6 000萬噸~7 000萬噸的水平。我國煉焦煤進口來源相對分散,有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印尼、俄羅斯、蒙古,也沒有類似綜合商社的組織進行協調,基本上是市場行為。我國煉焦煤進口數量的激增,改變了亞太煉焦煤貿易的基本格局,日本企業在亞太煉焦煤貿易中的數量比例大幅下降,直接后果是日本企業失去了對國際煉焦煤市場的控制力。
2010年2季度(日本財年1季度),當國際鐵礦石談判尚在懸而未決之際,日本企業被迫接受了煉焦煤季度定價模式,硬質焦煤價格達到200美元/噸,比2009年度上漲55%。進入2011財年,煉焦煤價格更是飛漲到300美元以上,日本鋼鐵企業叫苦不迭。進入2012年,隨著我國鋼鐵產量增長速度放緩,國際煉焦煤價格又大幅度下降,目前在160美元左右的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國際煉焦煤價格已經不再取決于日本鋼鐵企業,而是取決于我國的鋼鐵產量和國內煉焦煤價格,日本企業的買方勢力被嚴重削弱。
日本企業買方勢力的削弱,對中國企業是否有利呢?煉焦煤品種非常多,價格比較非常困難,可以用鐵礦石國際貿易來替代說明:在2010年3季度,經常日本企業主導的國際鐵礦石年度定價體系崩潰。隨后,國際鐵礦石價格持續上升,最高達到180美元/噸(63.5%),目前回落到120美元,仍高于2010年以前的水平。這在某種程度上又印證了陳智奇模型的有關結論:當主導企業失去買方勢力時,所有企業的原料購買價格都會提高,損失的將是整個下游行業和下游消費者的利益。
三、 政策建議
在過去很多評論中,經常談及日本企業在國際大宗商品談判中有意制訂較高的價格,然后通過海外投資收益彌補損失,從而損害中國企業的利益。從煉焦煤國際貿易的發展過程看,情況并非如此。日本企業苦心經營多年的國際定價權,正在經受中國因素的嚴峻考驗。從日本企業的經驗來看,獲取國際定價權是一個長期的國際經濟博弈過程。我國企業若提高國際資源產品的價格控制力,應該從以下兩個方面努力:
1. 加快產業兼并重組。通過買方勢力模型和日本企業在國際煉焦煤市場買方勢力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出,買方勢力不僅決于購買的總體數量,更取決于主導產業的購買數量及市場份額。在大宗資源產品國際貿易中,我國總體需求數量巨大,但是缺乏主導企業,也不能形成價格共同體,這是我國企業難以獲取國際定價權的直接原因。當然,日本企業的聯合采購方式,不符合市場經濟的基本原理,會對日本鋼鐵企業的長期效率帶來負面影響,不值得我們借鑒。我們需要在市場機制的主導下,加快產業兼并重組,借助我國巨大的市場規模,盡快形成行業內的主導企業和談判勢力,為獲取國際定價權創造先決條件。
2. 積極開展跨國資源投資。國際資源產品貿易具有天然的雙邊壟斷特性,在某個特定時期,新開發資源項目的銷售市場會限定在特定的國家和地區,從前是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現在則是中國和印度。由于需求的不確定性和契約的不完全性,雙邊壟斷會產生事前投資不足的問題,單純依靠進口貿易難以滿足我國經濟發展的進口資源需求。在這種情況下,我國企業應該大膽走出去,通過長期協議和跨國直接投資,直接參與海外資源項目的開發和利用,保障我國經濟和社會發展的資源和原材料需求。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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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Von Ungern-Sternberg, Countervailing Power Revisited,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1996,12: 507-519.
作者簡介:孫國輝,中央財經大學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郭鎮,中央財經大學商學院博士生;東崗,中央財經大學商學院博士。
收稿日期:2013-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