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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摸

2013-01-01 00:00:00雯萍
草地 2013年2期

千里遠嫁古道歷險

隨著云雀的鳴囀,深邃的天空開始泛白,遠處的山峰漸漸從黑影中凸現出來,古城從朦朦朧朧中漸漸清晰起來。幾家大馬幫結伙組成的一支氣勢浩大的騾馬隊,從古城南郊的馬場出發,當天色朦朧到黑暗完全褪盡,才在趕馬人的吆喝聲、口哨聲和一陣陣喧鬧聲以及馬蹄聲中漸漸離開古城.踏上了長年鈴聲不斷的茶馬古道,開始了為古城幾大茶號、商號的專業運輸生涯。

大馬幫老板龍澤彪走在馬隊前面領頭。他騎一匹黑駿馬,身著一件藍色長袍,頭戴一頂褐色禮帽,腰上斜挎一支短槍。幾名高大精悍的保鏢分別穿插在一百多匹騾馬隊里騎馬持槍護衛。阿旺老板的幾十匹騾馬緊隨其后,他騎一匹白馬,黑色氈帽下一張棱廓分明的臉黢黑。實力雄厚的索郎格珠的二百多匹騾馬在最后壓陣,十多個騎馬持槍護衛保鏢分布在騾馬隊里。他騎一匹棗紅馬夾在自己騾隊中間,斜背一支長槍,腰掛一把藏刀。

濮鈺跟著秦佳臻隨著馬幫就這樣在前望不到頭,后瞧不見尾的騾馬隊里,聆聽著騾馬的蹄鈴聲、蕭嘶聲和鳥雀的鳴囀以及趕馬人悠悠的歌聲,沿著一條歷史千載的商賈通衢,軍事要道,踏上了人生漫漫長路。

路,蜿蜒曲折,在岷江大峽谷中時而纏繞山腰,時而躥上絕壁,時而滑進谷溝,就像一條長長的細線在雪域高原的大山大川中跌宕起伏,又好似一條鏈子把“三垴九坪十八關,一鼓一鑼下川西”的險關、驛站串了起來,人和騾馬就像螞蟻、蜘蛛一樣攀爬于鏈子上緩緩移游,逶迤向前。

太陽從山顛跳出來的時候,騾馬隊穿過了一座叫紅花囤的村寨。幾十戶人家組成的村寨靜靜地躺在山腳下,泥石筑墻的穿斗式房屋緊密相連,幾座碉樓高高聳立在寨房四周,樓頂插著五顏六色的經幡,經幡在山風中飄飄揚揚。高大粗圓的古松柏像大傘一樣撐在村寨里。一群云雀歇在枝繁葉茂的綠樹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三三倆倆的人從樹下穿過,時不時扭頭觀望漸漸遠去的騾馬隊。樹下幾個小孩一邊玩耍,一邊朝長長的隊伍張望。離開村寨不遠,一座石拱橋出現在眼前,人馬從上面越過,留下一串串沉重的腳印。

太陽偏西時,騾馬隊跨過一座名叫鴛鴦橋的石拱橋后就到了西寧關(下山的第一關),這時,秦佳臻從朦朧中醒了過來,急忙喊腳夫靠近轎子,他掀開轎簾問濮鈺需不需要什么,喝不喝水。濮鈺朝他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這時,緊隨其后的索郎格珠玩笑說:“老兄,昨夜勞累過度了吧,這一整天你都在打盹,如果遇上土匪,首先要搶的就是你這漂亮的新娘子!今晚,你呀還是省著點吧,要細水長流嘛!身子搞垮了就沒戲唱了。”

秦佳臻扭頭對馬背上的索郎格珠說:“你瞎說什么呀!快別亂說,求你了!”他看了看一搖一晃的轎子,又說:“有你在,棒老二怎敢靠近?我當然高枕無憂了,打盹時間過得快,這一眨眼功夫不就到了西寧關嗎?!”

索郎格珠“嘿嘿嘿”地笑著說:“你老兄真有艷福,真會享受哦!……”

說笑中他們行至云騰堡。云騰堡地勢高峻,光禿禿的山峰一片荒涼,路更加狹窄險要,馬隊的速度緩慢下來。

秦佳臻顯得有些緊張,笑容從臉上消失,他喊轎子停下,掀開轎簾說:“濮鈺,這里的路太窄,坐轎危險,來,下來我背你。”

濮鈺抬頭望,只見光禿禿的山峰擋在前面,懸崖峭壁上一條窄窄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向前延伸,山下洶涌澎湃的岷江河流兇猛地撞擊著巖壁,怒吼聲不絕于耳。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撐起僵硬的身子下轎,她邊用手臂擋他的手,邊說:“不!我,我自己走.我能走。”說著,就直接往前走去。他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央求道:“濮鈺,不行,你怎么能走?這路很危險,你看,路那么狹窄,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聽話,來,我背你,你在我背上瞇著眼睛,一下子就過去了。”他蹲下身子,硬拉她到自己的背上。

“不!不!我自己能走!”她一臉羞紅,甩開他的手臂,固執地又朝前走。他急得一把拉住她哀求道:“濮鈺,這怎么行呀!別這樣,我求你了.這路真的很危險,石子又踮腳……”

“秦太太,別犟了,你這三寸金蓮怎么能走路呢?快坐回轎子里去,我已喊來兩個護衛,讓他們一前一后護著轎子,別害怕,不會有事的,眼睛一閉就過去了。”索郎格珠說道。接著,他又對秦佳臻說:“老兄,你也別逞能了,快扶你太太上轎吧!這段路不用她走,也不用你背。”

他朝索郎格珠投去感激的一笑,接著,他就扶濮鈺上轎,安慰說:“濮鈺,沒事,別怕,有索掌柜他們保護,我們會順利的。”

一輪紅日斜斜下降,空氣漸漸失去太陽的熱力,散發出野花清冷的芬芳。清風徐徐吹來,在人們臉上輕柔地一拂而過,留下遠方花叢的縷縷香味。滿天云彩好似新嫁娘臉上最嬌嫩的一抹羞紅。

翻過云騰堡這道險關后,大家長長地松了口氣。轎子停下稍微休息一會兒,轎夫又把轎棒放在肩上開始上坡。一天的行走,轎夫太疲乏了,只見他們的雙腿打閃,疲憊的身子有些搖晃,轎子也隨著在空中搖搖晃晃的。

濮鈺直了直僵硬的身子,擔心他們餓了,累了。她好想讓他們再休息一會兒,可是她知道這眾多人馬不可久停。

太陽在天邊噴灑著最后一縷光輝,他們沒法在意落日前的那道美麗光芒,更沒有興致去欣賞這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

經過一段筆陡的山路后,馬隊走到了谷底。岷江在這里變得溫順起來,舒緩地流淌著,清澈而溫柔。河谷兩岸的山地更加青翠,絲絲縷縷的淡霧飄散在山谷里。

當晚,他們夜宿在一個叫安順關的邊寨。

這里,民居群落,石木結構的穿斗式房舍鱗次節比,錯落有致,樸實無華,寨子緊緊依偎著山。山坡上肥沃的田地層層疊疊,江水從寨子中央穿過,一座索橋連接著東西兩岸,橋下河水清澈平緩,橋西谷溝里流淌出晶瑩剔透的溪流,溪流在這里興高采烈地、飛花亂濺地投入了岷江懷抱。沿河兩岸的垂柳千姿百態,枝葉葳蕤,柳枝搖曳,宛如少女抖動綠色裙紗,婀娜多姿,不由人想吟唱唐宋詩人賀知章的《詠柳》:“碧玉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走進寨子,滿眼是綠,到處綠樹蔥蘢,成片的各種樹木像一道道綠色屏障,巷邊、院旁生長著千年松柏,樹干撐起遮蔽半邊天的樹冠掛滿了珍珠樣的果子。陣陣花香伴著聲聲雞鳴犬吠。屋檐下,巷子里,不時看見身著樸素短衣和身著白色對襟襯衫,外套黑色背心,頭戴白色無沿小圓帽的村民,偶爾有幾個頭戴花色頭帕或披著紗巾的婦女。背著背篼匆匆走過。間或有三三兩兩的身著斜襟寬袖衣,腰圍繡花圍裙,腳穿繡花鞋的女子到河邊洗菜挑水,在晚霞的映襯中,她們顯得出奇的美。

升騰的炊煙在村寨上空縈繞盤旋。

騾馬隊在狹窄的街巷穿過時,響起一陣“叮當……叮當……”的馬鈴聲。寂靜的邊寨立時熱鬧起來,人呼馬叫之聲與馬鈴聲久久回蕩在寨子上空。

暮色中,馱子卸在了寨子南面的一塊場壩上,大家開始了這次下山的第一夜宿營生活。

寨子里有大小好幾家客棧,規模較大的一家叫“岷谷客棧”,靠近場壩,能接納幾十人住宿。客棧老板蘇擎是寨子里的殷實人家,他不但有諸多的糧田、果樹,還經營騾馬店生意。

濮鈺他們住在“岷谷客棧”。客棧是一四合院,土木結構的穿斗式一樓一底樓房,坐東朝西,面臨江河,背靠大山,兩棵看似百年以上的核桃樹緊貼后墻,好似兩把綠色大傘撐在房背上,肥大的綠葉下串滿了青果,如果打開二樓窗戶,伸手可觸。

晚上,他們在一樓西廂房吃飯。飯菜很豐盛,燉羊肉、手抓肉、臘豬肉、酸菜面湯等擺滿一大桌,整個屋子都縈滿了飯菜和酒的香氣。

濮鈺第一次與這么多陌生人同坐一桌吃飯很別扭,拘謹而不安,一直低垂著頭,抿著嘴咀嚼食物,她不敢抬頭,生J怕觸擊他們圓睜的、好像看“西洋鏡”一樣的眼睛。雖然大家都在不停地喝酒吃菜,有說有笑,可是一雙雙灼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流動,好像她是戲臺上流光異彩、美艷絕倫的西施。

秦佳臻沒在意大家驚慕的目光,好像根本就沒功夫去注意別人,幾乎全身心地照顧濮鈺,時刻都注意著她的情緒變化和一顰一笑,不時為她挑菜,小聲勸說:“濮鈺,別拘束,多吃點菜,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沙俞松坐在濮鈺的對面,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說:“濮鈺,別那么羞羞答答的老低著頭,隨便點!不要那么別扭、生分,現在我們都是一路人,沿途還得依依相伴呢。”他咽下一口菜后,又恭維說:“濮鈺,你跟我們同行,簡直是在讓我們天天飽眼福啊!你不知道啊!你比大峽谷的景致還吸引人吶!讓我都有些神魂顛倒了!唉!真不知秦佳臻前世修了什么福?行了什么善?竟然把我們山里這么嬌美艷麗的花兒給摘走了。”

索郎格珠蹙了蹙眉,斜瞪他一眼,說:“別再亂說,沒見她已那樣了?濮鈺,來,來挑菜,想吃啥就挑啥,大家都是朋友,別那么見外。”接著,他掃視大家一眼后又說:“我們下山的路還漫長啊!不好好吃飯身體會弄垮的,如果你有什么閃失,不僅秦佳臻給你父親無法交待,我也無法給萬大爺交待!走之前,他一再叮嚀我要好好照顧你,保護你,把你安全地護送到秦家。”

濮鈺正要咽下一口飯菜,突聽“萬弄”大爺兩字,飯團一下子噎嗆到食管,她頓時咳嗽不止,呼吸困難,嘴唇發紫,滿臉通紅,眼淚直流。她強烈地抑止自己不要咳嗽,不要失態,可是一種無法克制的難受使她不得不咳嗽。她急忙用手捂住嘴,竭盡全力控制咳嗽聲降到最低,最大限度掩飾自己的窘態。

秦佳臻見濮鈺劇咳不止,心里很緊張,急忙給她捶背,擔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風寒?”

她輕輕點了點頭,心里感激他的一句‘受了風寒’掩飾了她的失態。

“我預備有藥,馬上給你吃。”他趕快從包囊里取出一包藥來。

大家見濮鈺突然咳嗽不止,一副痛苦難受的樣子,也就不再說什么,各自收回貪婪的目光,去注視碟盤中的菜肴,瞬間眾多筷子在碟盤中橫掃,劃拳聲、敬酒聲,相互交映。

黑幕完全拉上后,月亮才從山顛拱出來,清亮的月光一下子就把黑魔驅散,將銀灰色的光芒撤在大地上。

秦佳臻和濮鈺提前退席到二樓客房。房間不大,整個房間從上到下全是木質結構。室內家具擺設尤為簡單,一張木架床占去三分之二的空間,緊靠床頭擺放一張木質小方桌,桌上油燈閃爍著微弱光芒,僅有的一把木椅緊靠方桌擺放,木椅背面的木板墻上開有一扇雙門花格木窗。房間雖小,但給人一種溫馨舒適的感覺。

濮鈺看上去仍然那么鮮艷靚麗,渾身上下無處不美,潔凈嬌嫩的臉上泛著青春的紅潤光澤。她跟昨夜一樣拘謹不安,不知道要做什么,該做什么,心里慌慌的,眼睛不敢朝秦佳臻看。她走到床邊坐下又開始重復昨夜的動作,低頭垂肩,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搓揉自己的衣角。

經過一天的路途勞累,秦佳臻看上去還是那樣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他栓上門,輕輕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親昵地看著她柔聲說:“濮鈺,沒事吧?你沒吃多少東西,一會兒會餓,叫老板送些吃的上來好嗎?”

“不,已經吃飽了!”她低著頭說。

他又問:“濮鈺,現在好點了嗎?累了吧!”

她搖了搖頭沒吭聲。

接著,他又柔聲說:“你別介意他們剛才說的話,他們就是這樣愛說笑話,愛開玩笑,其實他們都很好,真誠而直爽,意氣而樂于助人,這幾年,我在這條道上出進全靠他們關照。”說著,他輕輕移了移身子試著靠近她。他抬起胳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輕聲說:“濮鈺,準備睡覺吧!明天起得早,如果休息不好會弄壞身子。”見她沒什么反映,他又說:“你放心睡覺吧,我不會打擾你的.等你睡著了我再睡,這樣你就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就不會太想念你父母。”

他的話讓她有些感動,心里酸酸的,淚水一下子涌進眼眶。自昨天以來,他一直對她悉心照顧,一路上問寒問暖,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使她那顆因離開父母而空虛的心得到些微安慰。她覺得他性情溫良、成熟體貼、和藹可親、溫文儒雅。是一位一臉慈父像的好人。雖然看上去年紀大了點,但是人長得清秀俊逸,五官端正飽滿。她對他漸漸有了一些好感,那顆被冰凍禁錮的心好像溫熱起來。她還從他深情的目光中感覺到了愛.覺得那種愛就像是哥哥關愛妹妹的愛,又好似一種父親疼愛女兒的愛。她心里對他忽然產生了敬意,產生了一種妹妹對哥哥的情愫,一種女兒對父親的敬愛。

她抬起頭來看他,暗淡的燈光中,他一臉的誠懇,滿眼的愛。她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后站起來轉身去鋪床。

他站在一旁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稍頃,他走到桌邊撥了撥燈心,然后從包里取出一本書,坐到椅上翻看起來。

索郎格珠和阿旺住在隔壁,與他們只有一板之隔,近在咫尺。不隔音的木板墻壁,毫不保留地傳遞著相互間的輕微響聲。這夜,他們對隔壁新婚夫婦滿懷興趣,想悄悄偷聽些什么,想從響聲中去感受那美妙而甜蜜,令人飄飄欲仙的境界。然而隔壁房間始終沒有任何動靜,靜得好像根本就沒人住似的,唯一響聲就是幾種不同的呼吸聲和寨里偶爾傳來的犬吠聲,以及山風敲擊窗紙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流逝,夜越來越深,他們一直固執地期盼著隔壁的響聲。

濮鈺靜靜地躺在床上,不時偷視秦佳臻。只見他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地看著書,一副悠閑、平靜的樣子,好像有一個平和、寧靜、超凡的心境。她有些疑慮:難道他要坐在那兒看整夜的書嗎?窄小的房間根本就沒有鋪地鋪的位置,況且也沒有多余的被褥呀,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好想對他說:夜深了,別看了,睡覺吧。然而她只是這樣想,卻不好意思真的說出口,心里暗自希望他合上書。

夜深人靜,小屋沉浸在一片寧靜之中。她在期盼中疲憊地合上了眼睛,漸漸進入夢鄉……

秦佳臻不敢抬頭去看她是否睡著,生怕觸摸到她那雙清澈透亮的眸子,那張嬌嫩欲滴的紅唇,那對堅挺的山峰。雖然他捧著書,看著密密麻麻的字,可是文字讀什么?表述的內容是什么?他一點都不知道,心就像波濤似的翻滾,整個身心都躁動不安,好像血管里流淌的熱血在蒸騰,在冒煙,心跳在加速,在狂奔亂跳……

小屋散發出一股股木板的陳舊味和濕潤潤的氣息,夾雜著兩人體味的芳香。他悄悄地、深深地吮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芳香,感受著一種溫暖和幸福。

突然,一種輕微而有節奏的呼吸聲打破了靜謐的小屋。他抬頭望去,見她已熟睡,漂亮的臉蛋紅潤潤的,細嫩光滑的額頭時不時蹙緊,蓋在身上的紅花被隨著呼吸上下均勻地起伏。

他站起來挪步到床邊坐下定定地看著她,心里對她說:濮鈺,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嗎!你美得讓人震顫!讓人神魂顛倒!無論你睡著,坐著或站著都是那么的美,你真是老天恩賜于我的一塊純潔無暇、璀璨的璞玉啊!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生活的陽光,我要象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珍惜你,只要天天這樣看著你,聽到你的聲音,聞著你馨香的氣息就很滿足了。唉!濮鈺呀!我還真有些不敢碰你!害怕自己是在做夢,是鏡中觀花,水中望月啊!他情不自禁地輕輕觸摸她嫵媚的俏臉,俯身輕吻她的額頭,吻她鮮艷嬌嫩、紅潤的唇……

他微微顫抖,一種銷魂蝕骨的感覺。他強烈地抑制住一種身體需求欲望和沖動。窗外,靜謐的夜空顯出淡淡的微光,雅致而深邃的天空飄著潔白柔軟的云朵,就像飄蕩著各種迷人的幻想。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都好像浸透在恬靜的氛圍中沉睡了。

當大地在一縷縷晨曦中惶忪醒來時,馬隊又開始了新一天的行程。

晨霧中,騾馬隊沿著幽靜的山路緩緩而行。峽谷里久久回蕩起“叮當叮當”的銅鈴聲和“得得得”的馬蹄聲。長長的騾馬隊在大峽谷里又形成一條絢麗的長龍陣,威武而壯觀,匪徒望而遠離。翻過山梁,跨過山口,順著蜿蜒曲折的道路下到深谷,沿著清澈蜿蜒的潺潺河流而下。岷江在這里好像一根白色的飄帶向遠方鋪展開去。

秦佳臻躺在滑竿上一副悠閑自在的樣子,眼眸閃爍著星辰一般的光輝,渾身上下都好像充滿了快樂,每一個毛孔都好像浸滿喜悅。他深深地吮吸滋潤而清新的空氣,覺得天下最好的東西就是沐浴在這天然的氣象中,永遠沉浸在大自然的美好之中。他順手摘了一片樹葉嗅了嗅,然后拿在手中玩,樹葉肥厚透亮,有著絲絹般華麗的質感。他不時向遠處遙望,遠方的山巒和森林都隱沒在淡淡的霧色中。近處的樹木茂盛,青翠欲滴,綠色的樹葉閃著清柔的翠光,青綠的植被覆蓋著肥沃的土地,萬紫千紅的野花點綴其間。山邊霧氣重重,陽光從霧氣中一絲一縷地透出來,將萬道光芒撒下,在山谷里滾動,在河面上閃爍。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的田地泛著碧綠的波浪,稀稀落落的村寨映在深綠的海洋中。河谷山問霧氣氤氳。霧靄中,隱約可見牛羊盡情地啃吃著青草,不時抬起頭來“哞哞哞”地放肆幾聲,旋即騾馬也揚起脖子蕭嘶,頓時劃破了清晨的寂靜。

他在這條道上來回多次了,可是從沒有過現在這種感覺和心境,仿佛被眼前這種清幽的景色陶醉了,讓他心曠神怡,情不自禁地自編自吟:

姹紫嫣紅染大地,紅綠飛舞滿山麓;

千姿百態古松柏,百里長林綠色繪;

青山碧水景色美,似錦如畫岷江谷……

沉醉中,路過坐落在山塢里的小集鎮。小鎮四面環山,垂柳依依,芳草如茵,炊煙裊裊。穿著各種不同色彩、款式的人在晨霧中忙碌著,有的在河邊挑水洗菜,有的背著背兜或扛著鋤頭走在小巷里,有的挑著擔或背著背兜在街巷里準備買賣。一個身穿樸素短衫的老頭,拿著一根樹枝正趕著羊群往山坡去,他邊走邊啃吃一塊黃燦燦的玉米饃。一個身著對門襟襯衫,套黑背心的青年男子,腰系一根草繩,橫插一把彎刀,身后緊跟兩只黑毛狗漸漸消失在云霧繚繞的山坡上。這里無論男女,臉色黑里透紅,看上去很健壯。泥石鋪就的街巷凹凸不平,來往的人川流不息,十分熱鬧。小鎮氤氳著一種祥和平靜的氣息。

云開霧散時,馬隊經過一個叫龍潭堡的地方,燦爛的陽光把它照得通明。過了龍潭堡,路漸漸變窄,彎曲逼仄的路就像一根細線伸向山嶺。

正午的陽光強烈地撲進轎里,在濮鈺臉上投下滋潤柔和的光,她清麗的臉上一片寧靜。蓊郁的森林散發出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息,讓人不禁沉浸在昏昏欲睡之中。她內心繚繞著霧一般潮濕的氣息,充滿了憂傷和脆弱。她疑慮重重,昨夜,究竟是怎么睡過去的她好像已記不清了,當一聲緊接一聲的雞鳴把她喚醒時,花格窗外已微微泛白。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在哪里?想了半天才仿佛想起自己是在遠嫁的道上,才想起坐在椅上看書的秦佳臻。她急忙扭頭朝椅子看去,椅上空無人。她很納悶,人呢?她一下子坐起來,迷惑的目光四處搜尋,朦朧中,只見他和衣躺在床尾,身子緊貼床沿。她心里一顫,有些過意不去,急忙把被子往他身上輕輕蓋過去。接著,她便怔怔地看著熟睡中的他發呆至樓下有人喊起床了。

馬蹄踏著樹葉鋪就的小路,馬夫騾腳踩著淡淡幽香的綠地,緩緩往上爬。山上云纏霧繞,林木蔥蘢.樹木形態優美,棵棵緊緊相擁。地上百花齊放,爭奇斗艷,把整個山體染成一片錦繡。杜鵑花開得如霞如雪,貼著山路綿延成花的長廊.又如同一張長長的、無與倫比的彩色地毯。空氣中飄蕩著讓人神迷的清香,混合著松木味和青草味,鳥兒歡快而斷續地啁啾。艷陽高照,天瓦藍瓦藍的.朵朵白云白得觸目,在湛藍一片的天幕上自由飄蕩,繪出千奇百怪的圖案,簡直給人一種神奇而鮮活的美。

轎夫在山嶺上歇息一會兒后又開始往下搖晃,筆陡的路使轎子搖晃的很厲害,濮鈺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隨轎晃動,不由的想去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抓到,只好心驚地任其搖晃。

秦佳臻急忙從滑竿上下來,抓住轎棒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叮嚀轎夫:慢點,注意!前面的請你伸直腰.后面的彎一點,請你們盡量保持平衡。同時又對她說:“濮鈺,坐穩,別害怕,有我在這護著不會有事。”

濮鈺心里有些感動。她從晃動不定的簾隙看出去,見秦佳臻和轎夫的腿都在打顫,身體好像也搖搖晃晃的,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她心里不好受.十分同情他們,好想下轎自己走,減輕他們的負荷。

一段筆陡的坡路走了很長時間。下坡后,路漸漸平坦了一些,不遠處又是一個被綠色屏障包圍著的村莊,村子不大,高高聳立著幾座碉樓,看上去古樸而厚重。云霧從村寨上空飄過,柳樹身影嫵媚,柏樹繁茂青綠,碉樓空靈的尖頂在云霧中若隱若現。

出了村口,有一座石拱橋凌空而起,宛如雨后彩虹,蔚然壯觀。石拱橋的橋體全是條石、方石、片石等砌成,兩端用條石疊砌成階梯交匯于頂,兩側石質欄桿,石板上雕有花紋浮雕圖案。橋下溪水潺潺,波光粼粼,五顏六色的、形狀怪異的、大小不同的魚兒搖尾漫游,盡情展示它們美妙絕倫的風采。它們時而排成龐大的隊伍向著同一方向前進,時而三個一群、五個一隊地聚集在一起一動不動,好像在互傾衷情。成千上萬條白的、紅的、黃的、黑的游魚把清澈的河水點綴得色彩斑斕。各種色彩的禽鳥飛翔在樹問或溪流上空。當馬隊從橋上通過時,它們不驚不詫,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唧唧喳喳地高唱著,好像對世人驚嘆的眼睛早已見慣不驚了。

秦佳臻每次從這里路過都不愿騎馬坐轎,都要沿著橋邊步行,好奇地觀賞橋下滿眼浦世界的魚兒,神奇的秘境使他流連忘返,依依難舍。

他喊轎夫靠近橋邊慢慢走,并揭開轎簾喊濮鈺觀看橋下景致,同時,他還滔滔不絕地講述:“傳說:這山上有個洞穴,洞穴里盛滿清澈碧綠的水.那水屬地下湖泊,是黃龍古洞的神水從地下流淌到這個洞穴里,神水漫出洞穴再流淌到這里。這些神奇的魚兒都是黃龍的子孫,它們頭上的紅點,是黃龍真人在魚群朝拜時所點。這一帶的人都把它們視為神物,從不捕食,吉日還來朝拜……”

她朝橋下觀望,果真被橋下的景致所迷,為這些從沒見過的魚兒感到驚奇,瞬間似乎忘掉了一切,仿佛覺得自己好像在天庭,又好像在夢里游弋。轎子離開石拱橋好一會兒了,她都沒回過神來,那些美麗而可愛的魚兒一直在眼前游動。

跨過石拱橋,道路開始逐漸寬闊平坦起來。岷江河床忽然變寬,江水恬靜溫存。轎夫踩著穩穩的步伐朝前走,轎子隨著轎夫的腳步有節奏地微微晃動。

沿途仍然是一片綠,谷溝兩邊林木森森,油綠色的松樹、墨綠色的杉樹、淺綠色的柏樹,一棵緊挨一棵地鋪展開來。山與山,樹與樹相互相連,整個山體綠意漫卷,綠浪滾滾,光與影浸透綠意,濕漉漉的空氣里氤氳著滋潤的綠,無邊無際的綠和著淡淡的青霧在眼里一直流淌。兩岸臺地上、凹凸不平的山腰上,不時散落一些石壘民居。民居、河流、樹林,動靜相宜,濃淡相襯,組成山谷中一幅栩栩如生的優美卷畫。剎時,她忽然覺得一切都是一種夢幻。

這里迎接他們的不僅僅是寬闊平坦的路,讓他們心曠神怡的一片滋潤的綠,而且還有許多鳥兒清朗明亮、激越高昂的鳴啼,隨著徐徐山風,整個山間峽谷似乎都回蕩著鳥啼聲、馬鈴聲、岷江的吟唱聲。

此情此景此聲怎不誘人高歌呢!?

這時,從遠處阿旺老板騾隊里傳來趕馬人情不自禁的山歌聲,緊接著,前后騾隊的趕馬人都放開了嗓子,對著大山,對著滔滔岷江,對著湛藍的天空吼起來:

哎……嗨……嗨……!

口也……嗨……嗨……!

山重重口也,路漫漫哎!

邁過一彎,又一山吔!

路迢迢口也,風蕭蕭哎!

翻過山梁,又爬嶺口也!

馬蕭蕭口也,鈴當當哎!

上山容易,下山難口也!

馬道道口也,曲折折哎!

腳夫騾腳,闖鬼關吔!

吔……哎嗨……!

哎……口也嗨……!

歌聲洪亮清脆,富有磁性,韻律高昂奔放,婉轉蒼涼,攝人魂魄。尤其是那醇厚醉人、余音裊裊的‘哎……吔嗨……’吼聲,讓濮鈺如癡如醉,仿佛被這天籟之聲誘入一種美妙無比的境界,心情久久沉浸在愉悅之中。

他們一直在綠色屏障里穿越一片片叢林,翻越一道道山梁,從村莊到森林,從森林到村寨,一直沿著秀麗嫵媚的岷江河谷而下,時而穿越深深的峽谷,時而行走寬闊的山谷。一路上,山勢變化無窮,岷江河流時緩時急,一會兒狂奔亂跳,狂暴不羈,一會兒恬靜溫存、緩慢平靜。天隨著跌宕起伏的山勢變著各種幾何圖形,時而變成三角形,時而變成菱形、多邊形、橢圓形……

不經意間,日子過了好多天,他們順利闖關:歸化關、白定關、鎮江關、平定關、永鎮關……平安過寨:平番堡、平夷堡、靖夷堡、猴兒寨……艱難越巖:金瓶巖、蓮花巖、觀音巖……

天越來越寬,幾何圖形越畫越大;岷江河流越來越溫順,漸漸失去了野性,將高昂的歌喉收住;天氣逐漸溫和,風兒沒有了涼意,熱熱的;花兒仍然開得滿世界都是,空氣里有幾分香香的暖意。

一路行來,濮鈺滿眼是綠,滿耳是樂,滿鼻是香,好像被浸泡在美麗絕倫的景致里沐浴,所有的傷痛、憂愁、煩惱被一股腦兒浴凈,身心好像得到一次洗禮,將她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人。她臉上綻放出長久以來難得的笑容,那顆冰冷、高傲、緊閉的心漸漸敞開,為那個全身心照顧她、疼愛她、珍惜她的男人敞開,眼神中夾帶的不再是討厭,而是一縷縷感激。

日升月落,在清朗的天氣里,日子又交替了許多天。

好走的路幾乎走完,整個行程中最艱險的路開始向他們伸展過來。晚霞中,一座懸崖峭壁聳立在面前,小路如游絲般竄上巖壁。

秦佳臻知道這段路危險,人馬掉下河谷的事件時有發生。他不敢讓濮鈺坐轎而過,就叫轎子停下,他又要背她,她仍然犟著不讓背,僵持一會兒后,她讓秦佳臻牽著她走。在狹窄的險道上,她邁著與男人一樣沉穩的步子,穩穩地爬上了巖口。人們都向她投去驚異而贊嘆的目光。秦佳臻心里也很佩服她的勇敢,心里很感謝她的那雙“大腳板”。

轉過巖口,突見一座觀音廟,廟里香煙裊裊。秦佳臻說:“濮鈺,我們也跟他們一起去燒點香吧!求菩薩保佑我們一路平安!你不知道,凡經過這觀音巖的馬幫腳夫、商旅行人都要燒香求菩薩保佑平安。”

燒完香,他們又沿著筆陡狹窄的巖路而下,很快下到谷底,谷底有一塊平壩,穿過平壩便到了一個被綠樹包圍著的古鎮一疊溪城。遠遠看去.古鎮就像綠海中的一個溫暖小島,四面環山,群山重疊。四面溝壑里流出無數條溪流在那里交匯、相融、相疊,構成蜿蜒重疊的水系流經古鎮匯入岷江.給古鎮不停地注入鮮活的生命力,有著音樂詩般的優美。土石筑就的高高城墻將古鎮圍成一個蝴蝶狀,兩翼分別為東北城門,頭尾分別為兩南城門,東西南北城門洞都為條石縱聯券拱,頂上是木質四角樓,雕梁畫棟,飛檐斗拱,氣派,大氣。四道城門如虔誠的衛士,鎖住了古鎮的四季春秋。每道城門口站立著守城的衛士,他們身著鎧甲,手持長矛、長槍。

清清的岷江靜靜流過古鎮,又溫柔地遠去。古鎮就像岷江這條世間最美麗飄帶上一朵婀娜多姿的蝴蝶花,與美麗的群山連成一片,別有一種娟秀的韻致。

古鎮最具特色的石雕群高高矗立于民居叢中,有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十二角的。石頭砌成的二層或三層樓房成片,造型美觀,戶戶相連,錯落有致,別具一格。厚實的墻體上開有花格木窗,木窗小巧玲瓏。房頂鋪蓋青石板或杉木板,房頂四角和門楣上鑲嵌白石頭,傳說是以此奉祀避邪。房頂露天臺壩的晾架上掛著或堆著金燦燦的玉米包、干菜和其它農作物,豐收的喜悅溢滿整個古鎮,人們的生活得之于山水滋潤,富足而灑脫,如一首凝固的樂曲,給人一種祥和平靜的感覺。

騾馬隊拖著長長的身影和滿身疲憊,穿過雄偉氣派的北城門洞,直朝東街的“蠶被茶馬店”而去。東街繁華熱鬧,來來往往的商販馬幫不絕.人們摩肩接踵,把不寬的街道塞得滿滿當當。街兩邊茶館店鋪林立,酒幌飯牌重重疊疊,家家屋檐懸掛各種形狀、大小不一的燈籠,給人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有名的“蠶棱茶馬店”緊依東城門,大門口掛著兩串黃澄澄的馬鈴,檐下高掛的紅燈籠格外醒目,閃爍著溫馨的光。

暮色中,東街響起“叮當,叮當”的馬鈴聲和“噠噠噠”的馬蹄聲,以及馬蹄踩得青石板發出一聲聲音樂般的響聲。馱子卸在客棧屋檐下和街邊上。客棧門口立時熱鬧起來,人呼馬叫聲響成一片。騾馬拴在東城門外一塊寬敞的壩子里,它們不停地抖動著身上汗淋淋的鬢毛,不時發出舒暢的鼻息。

轎子在擁擠的街上穿過,停在了“蠶被茶馬店”門口。轎子剛一落地就傳來一聲清脆響亮的喊聲:“客人來了!屋里請!”緊接著,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滿臉燦爛地朝轎子走過來,彬彬有禮地抱拳作鞠道:“您好!辛苦了!歡迎,歡迎!好久不見,又去山里發財了?!”

秦佳臻急忙走過去,雙手抱拳回禮道:“您好!周老板,打擾您了!”

“別客氣!快,快請屋里……”周老板的話突然被卡住了,只見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從轎子里走出的濮鈺。過了好半天,才結巴道:“她……她是……是?……”

“周老板,她是我太太。”秦佳臻介紹說。

“她!她是你太太?天哪!她!她好漂亮啊!”周老板驚嘆道。

“是,她是我才娶的太太。別愣著,請你快給我們安排好吃住,我太太一定累壞了!”說著,他親熱地攙著濮鈺,跟著周老板朝屋里走去。

周老板走在前面帶路,小聲嘀咕道:“才娶的太太?哪里娶得這么美的女人?從沒見過如此美的女人!”是嫉妒?羨慕?周老板自己也弄不明白。

晚飯后,濮鈺又與往日一樣先上床睡覺,秦佳臻坐在燈下看書。當濮鈺發出均勻而輕微的鼾聲后,他便輕輕走到床邊盯著她看,伸著微微顫抖的手悄悄觸摸她的臉頰、眉頭、鼻翼,心里給她說著悄悄話。

這夜,濮鈺睡得并不深沉,迷迷糊糊中,仿佛覺得臉上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游動,癢癢的。繼而,一股熱熱的氣息夾雜著熟悉的體味撲鼻而來,她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屏息忍住肌膚癢癢的感受,佯裝睡得很深很沉的樣子。她希望他能用他那熱熱的嘴唇來吻她,就像以前牛峰吻她那樣吻她。她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身體和感官都好像需要那種神秘而美好的觸感,那種觸感還漸漸延伸到其它部位。心想,那就是嫁給男人的最后一個程序吧!然而,她的希望在時間的流逝中落空了,觸覺又漸漸消失了。她想睜開眼睛看他,看他在做什么?為什么不繼續?為什么不吻她?他在哪里?可是她始終沒勇氣睜開眼睛面對他,只有繼續堅持佯裝睡著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她真的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深,并進入一個可怕的惡夢中:她獨自一人行走在一座寸草不長的荒山上,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走著走著卻沒路了,她抬頭望,只見前面山峰高聳萬仞,似一把鋒利的寶劍直插云霄,原來路被它切斷了.她正感到孤獨無助、茫然若失時,一陣猛烈的山動地搖,旋即那如削的峭壁上裂開一條縫,縫里鉆出一條灰白黑相間的巨蟒對著她吐出紅紅的信子。她大驚失色,驚恐萬狀,掉頭就跑,可是兩條腿就像灌滿了鉛似的怎么也拖不動,眼看著蟒蛇朝她梭了過來,她驚魂魄散地大喊:救命!救命啊!……

秦佳臻一次次遏制住強烈的情欲,一次次把熊熊燃燒的欲火撲滅,浸潤愛意的目光一刻都無法離開她的身體,久久地、情深意切地看著她,情不自禁地觸摸她嬌嫩紅潤的臉頰,以至全身欲火熊熊燃起來后又以堅強的意志撲滅它。有時他嘆息:‘唉!濮鈺呀濮鈺,你真讓我可望而不可及啊!’真后悔不該與岳父有什么誓約,只要把你娶來就應該屬于自己。有時他又自慰:秦佳臻你是君子,一定要有誠信,將來的日子很長,夠一生享受。他這樣想,心就平靜下來了。有時他覺得她就像一枝愛不釋手的花朵,愛而不敢觸摸,一觸摸就怕她受傷,怕她融化消失掉。

他緊貼床沿睡了過去,不知什么時候,他突然覺得身子被什么東西猛推了一下,整個人“嗵”一聲摔倒床下。他猛然醒來,瞪大驚訝的眼睛,沒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聽見濮鈺“啊!哼!的怪叫。他愕然不知所措,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撲向濮鈺,抓住她濕漉漉的手,顫聲驚呼:“濮鈺!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濮鈺!……”

她猛地撲向他,把一張淚臉緊緊地貼在他厚實而“咚咚咚”直跳的胸膛上,結巴說:“蛇!大……大蟒蛇!……”她渾身瑟瑟發抖。

他緊緊摟抱著她,感覺到她全身都濕淋淋的,一股汗味夾帶著頭發的馨香撲鼻而來。他仿佛還聽見她牙齒的“磕磕”聲,瞬間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疼地說:“濮鈺,別怕!別怕!你好像做夢了,沒事!沒事了!”他騰出一只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部,柔聲說:“這幾天你太累了,又想父母,所以做惡夢。聽話,別怕別緊張!有我在,我會立刻攆走你的惡夢!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在夢中什么都能看到……”他象對一個受驚的小孩一樣安慰著她。漸漸地,他倆又睡了過去。

窗外,月光朦朦朧朧,樹木蓊郁蔥蘢,枝葉婆娑,大地沉浸在一片闃寂中,小屋氤氳著一種溫暖和喈的氣息。

第二天,騾馬隊在古鎮休整了一天,人馬都在這里徹底放松了身子。當太陽高掛在碧藍的天空時,濮鈺和秦佳臻才起床。

午飯后,秦佳臻陪濮鈺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悠閑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游逛。濮鈺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窄窄的街道由兩旁一道道陳舊的門樓串起,形成一條長長的南北向筆直街道。東門到西門的街很短,從北城門洞穿過,直抵南城門洞,經過南城門洞便出了鎮。緊依東南城門有一座城隍廟,廟宇是石木結構的二層樓閣,頂為漢式重檐歇山式五脊頂,四角上翹。門口蹲著一對石獅。廟內香火不斷,香煙裊裊。他們在肅穆的神像前燒香叩拜后又朝南街而去,城門內右側聳立一座二十多米高的八角石雕,石塊和泥土砌墻,高大雄偉,棱角分明,墻體平整如削。他對她說:“濮鈺,傳說這雕大約經歷了五百年的風雨和幾萬次地震的考驗,它一直這樣雄立于古鎮的南面,永遠都不會倒。這石雕顯示了羌族能工巧匠們獨具匠心的精湛建筑藝術,處處妙手揮來,巧奪天工,超凡的審美與創作智慧發揮得淋漓盡致。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顯示了古鎮人堅強不屈的精神和天天向上的精神。”

濮鈺瞪著驚訝好奇的眼睛,望著勁而雄姿的石雕,不明白人們怎么會把它修建得那么高,她連聽都沒聽說過,雖然沿途不時地看到過它,但是那只是遠遠地望見,沒有像現在這樣近距離觀看,把它看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熙熙攘攘的街上,男女老少都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無論藍色衣服或青布衣服的領口、袖口、襟上都繡滿五顏六色的圖案,色彩的搭配和諧而富于美感。男子有的著青色無領麻布衫,外罩皮褂,腰系花腰帶,腳穿千層黑布鞋,頭包青色或白色頭帕;有的穿長過膝下的陰丹藍布長衫,外套羊皮褂,腰系有花紋圖案的腰帶,腰帶上吊一個做工精致的皮制的桃形煙盒包,腳穿布鞋或打綁腿。婦女們有的包黑布或白色頭帕,有的頭上搭繡滿各種圖案的花頭巾,衣服的領口、袖口、襟上繡滿各種圖案,系一根繡滿五顏六色圖案的圍腰,把腰肢捆得更加纖細,腳穿繡花鞋,雙耳墜有閃閃發光的金耳環,或銀制的大耳環,秀麗端莊中透著俏麗和干練。無論是頭巾或耳環、手鐲,都有一種古拙的,發自泥土的美。

濮鈺好像看“西洋鏡”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街上來往的行人,瞬間忘掉了一切。街上行人也像看稀奇一樣看著她,眼里滿是驚嘆號。

秦佳臻邊走邊說:“這里居住的幾乎都是羌人,他們的裝束就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是一種指尖上的羌民族文化,這些精美雅致的刺繡,顯示了羌族婦女的智慧與才能,勤勞與自強。她們用指尖描繪了一個民族的天地,一個家庭的幸福和平安……”

她沉浸在花花綠綠的服飾和刺繡上,他說了些什么,她好像沒聽見,只顧這里看看,那里瞧瞧。

他們一直在街上閑散地漫步徜徉,沿街欣賞古色古香的石砌房屋和一草一木,觀賞身穿花花綠綠衣裳的人群。頭頂郁郁翠林,耳畔傳來清脆的鳥鳴,古樸典雅的民居、石雕掩映在蒼松翠柏間,讓他們真切地陶醉在美妙的意境中。

第三天,他們又踏上了整個行程中最為險峻的古道。

騾馬隊穿出南城門洞時,天已蒙蒙亮。他們一出門洞就開始爬坡,直到朝霞燃燒大地,他們才爬上山梁。回首眺望山下,只見縷縷彩色云霧從古鎮上空飄過,古碉空靈的頂角在彩霧中若隱若現,西南山腰縈繞的云霧時而成一條條潔白的哈達,時而游動成一塊塊淡粉色絲綢,層層梯田盤旋而起,像天梯一樣。遠遠望去,只見云霧中的古鎮好像翩翩起舞的彩蝶,仿佛好像欲與云霧一起飛走似的。這時,秦佳臻突然對這個秀麗、古雅的古鎮產生了一種留戀之情,甚至有一種不想離去的念頭,真想與濮鈺就留在平靜安適,氤氳著一種幸福和諧的氛圍里過日子,與古鎮人一樣享受大自然的美好。他暗自想,將來一定要在那里修一座與周老板一樣的房子,但不是開騾腳店,而是與濮鈺到這里來避暑,那樣的話,濮鈺就不會遭受內地的暑熱。再就是開一個刺繡店,專營當地各種精美繡品,還要將那些精美的繡品像漳金一樣逐漸經營到成都、上海、天津、香港以及國外。他被一陣唧唧喳喳的鳥叫聲打斷思緒,抬頭望,只見一群五顏六色的雀鳥從頭上劃過。天空一貧如洗,湛藍得有些耀眼,群山失去了綠色,樹木雜草稀疏起來。

幾個時辰后,行至小關子(歷代兵家重視的咽喉之地)關隘。他每次過小關子都心驚膽戰。今天更是害怕。他喊轎子停下,把濮鈺扶下轎,說:“濮鈺,又得辛苦你了,這段路步行比較安全。”她順從地由他牽著手爬上了逼仄的巖路。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不時說:“濮鈺,別害怕,挪步時小心踩實,別到處看,只顧盯著路面就行了,很快就會過去的。”剛開始,濮鈺并沒在意他的話.好奇心驅使她往上望:千尋峭壁,往下瞰:萬丈危巖。她頓時心虛起來,心底涼涼的,雙腿沉重、發軟,渾身發抖。

他只顧小心挪步,沒注意濮鈺瞬間的情緒變化,繼續說:“別緊張,往里面靠,貼緊巖壁走……”

濮鈺覺得巖路好漫長,怎么也走不完,就好像在跨越一個世紀。她有些后悔不讓他背,現在一切都晚了,不好意思再開口,只有堅持走下去,按照他說的方法:低著頭看路面,背貼著絕壁慢慢挪動腳步,每一步都踩得穩穩的。

懸崖峭壁上的石梯路蜿蜒曲折,行走在上面就好像懸在虛空中一樣,又好像在爬天梯似的。艱難走完石梯路,接著又是更為驚險的一段棧道。濮鈺躊躇不前,雙腿瑟瑟發抖。他見她不敢踩上棧道,鼓勵說:“濮鈺別怕!大膽一點,來,跟著我走,跟走石梯路一樣,每一步都踩穩,身子朝里面靠,緊貼著石壁挪腳,別緊張,我們很快就會過去的。”

“秦太太,大膽些!不用害怕!有我保護你不會有事。”曾福林在后面抓住她的一只手臂,鼓勵說

秦佳臻和曾福林一前一后地把她夾在中間步入棧道。行走在上面,她覺得就像在踩獨木橋,又好像蕩秋千一樣晃晃悠悠的,負重的棧道還發出“吱嘎吱嘎”的呻吟聲,更增添了幾分恐懼。

時間在她的心驚膽戰中漸漸過去,險路終于走完。轉過彎,大山漸漸萎縮起來,不再那么高聳,路平坦了許多。

秦佳臻長長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們又闖過了一道關口!”旋即,他將無限疼愛的目光投向濮鈺。這時,只見濮鈺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滿眼驚色。他心里隱隱作痛,心疼說:“濮鈺,對不起!讓你受驚了!累壞了吧?腳痛不痛?沒想到你還真行,現在我心里踏實多了,雖然還要走比這更艱險的路,但是你的勇敢讓我更有信心了。”說著,他用手巾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水。濮鈺坐回轎子后,幾乎癱軟,雙腿一直在顫抖,腳板心被凹凸不平的石梯墊得火燒火燎的疼痛,眼眶里的淚水打著漩,她狠狠地抑制住眼淚不要流下來,以示她的脆弱。

過了小關子,路好走了許多,轎子不再那么搖晃,不一會兒,她不由得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馬隊順利涉過樹木稀落、荒草叢叢,十分蕭條的黃草坪和水溝子以及瑪瑙頂,到大定關時太陽已偏西。

老龍巖的巖梯路雖然不長,沒有小關子那么驚險,但是仍然難走,如果稍不小心謹慎,也會有掉下懸崖的可能。秦佳臻聽馬幫兄弟們說,曾經有個叫潭娃的腳夫,背了高過頭頂的三包茶葉,沿石梯路艱難地向上爬行,一不小心,茶包撞在巖壁上,身子突然失去重心,腳下一滑,連人帶茶包掉下懸崖,只聽“嘭嗵”一聲響,他就被洶涌澎湃的岷江河吞沒,只剩下一頂黑帽久久飄浮蕩漾在河面上。

秦佳臻趕快從滑桿上下來,又扶住轎子走。走著走著,他突然揭開轎簾想要對她說什么,可是見她還在睡,就沒喊醒她,遺憾地放下了轎簾。其實,他想要濮鈺觀賞巖壁上奇特的巖紋。他每次到了這里都要睜大驚奇的眼睛觀賞,崖壁上,彎曲重疊的巖紋從山腰延伸到山腳下,猶如一條巨大的蒼龍盤旋而上。他覺得那巖紋太神奇,太獨特了。

短短一段巖路,他們仍然走了很長時間。從老龍巖下來,路又竄到谷底,沿著岷江河岸向前伸展。離老龍巖大約一里路程,有一個十幾戶人家的村子,大都經營茶馬店,一般下山的大小馬幫和商客都必須歇住這里,因為前面的路越來越艱險,人們所稱謂的鬼門關一兩河口離這里不遠,要過兩河口一大風口必須在晌午之前。這天,他們的行程最短,道路最艱險,速度最緩慢。太陽墜山時才行至此地。十幾戶人家的石壘房舍依山而建,凹凸不平的泥土短街上牛馬糞便成堆,騾隊一過,滿街糞便和著泥土掀起一陣灰蒙蒙的塵埃,一股股熏鼻的臭味撲面而來。家家屋檐下掛著的茶店飯館幌子在山風中獵獵招展。店主的招喊聲、趕馬人的吆喝聲、牛馬的嘶叫聲在這里形成一首不成調的交響曲。

天邊出現一抹紅時,房頂炊煙裊裊。院里酒菜飄香,敬酒聲、劃拳聲、說笑聲不絕于耳,整個村子呈現出一片人歡馬叫的熱鬧景象。

濮鈺他們住在一個女店主家。她個子不高,身子有些臃胖,一對圓溜溜的眼睛不時睥睨濮鈺,不停地問這問那,話語冷淡帶刺。濮鈺感到別扭,不自在,不敢與她那雙燎人的眼睛對視,也不想對她解釋什么,只有用‘嗯、啊’應付她。

秦佳臻見女老板那樣,心里很不高興地說:“喂!王老板,你應該關心的是怎樣賺銀兩,而不是讓客人難堪,你別把女人都想成你那樣。”說完,他牽起濮鈺的手朝客房走去。

夜里,濮鈺跟秦佳臻同時被一陣“吱嘎,吱嘎”的響聲驚醒,旋即便聽見左邊隔壁傳來一陣女人的怪叫,而那怪叫逐漸變成低沉的、粗粗的、急促的喘息聲,就好像騾馬爬坡時的鼻息聲。

濮鈺驚得一下子坐起來,著急地拍打秦佳臻的腿,壓低嗓子驚呼:“嗨!喂喂!快醒醒!她!王老板好像在隔壁?!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喊人?快!你快起來去看看!”

秦佳臻滿臉通紅地坐起來,盯著黢黑中的濮鈺不知說什么好,他愣了一下,輕聲說:“沒什么.別,別緊張,好像是她,她做惡夢了吧!我,我不能去!不,不方便呀!你,你不要為別人擔心,快睡吧!”

聽他這么一說,她覺得有些道理,同時也為自己剛才因著急而說的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黑暗中,雖然他看不清對面她那張紅臉蛋,但是感覺到她已經不好意思,他說:“濮鈺,快躺下睡吧!真的沒什么,明天的路程很遠又險,一定要休息好!”說著,他躺了下去,心里暗暗隆憎道:王老板呀王老板,你也太過份了!求你了,聲音小一點嘛!與此同時,心里又對濮鈺說:傻姑娘,你怎么這么善良單純呀!你純潔的就像湛藍天空中的白云啊!

濮鈺很快又睡著了,輕微而均勻的呼吸聲讓秦佳臻緊崩的神經漸漸松弛下來,而他卻再也睡不著,隔壁傳來時斷時續的響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引誘得他渾身難受至極,一種無法抑制的沖動苦苦地折磨著他,他以頑強的毅力,一次次撲滅燃燒的熊熊欲火。有一瞬間,他突然感到身子難受得生不如死,幾乎到了崩潰的邊沿,他好想大喊大叫:啊!我受不了!活受罪!受活罪啊!我要!我想要啊!……

夜越來越深,峽谷里一片寂靜。月亮躲進了云朵背后若隱若現……

隔壁響聲逐漸消失。稍頃,房門“吱呀”一聲響,接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走廊里響起,而且越來越清晰。他高度緊張,渾身時冷時熱。旋即“沙沙”聲又漸漸消失。他滿頭是汗,心擰成了一團,好害怕她又像幾個月前的那晚,一直在門口不停地“篤篤篤”敲門。如果吵醒濮鈺,怎么給她解釋?稍頃,他松弛的神經又被“沙沙沙”的腳步聲繃緊。接著,腳步聲又漸漸消失,旋緊的神經再次松弛下來,猛烈跳動的心漸漸平緩。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疲憊不堪地閉上了酸痛的眼睛。

然而不曾想到,他在迷迷糊糊中又聽見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響。不一會兒,又傳來與先前同樣的聲音。他猛然睜開眼睛,已平緩的心跳再次撥動,嘭嘭嘭地直跳。在他擔心和害怕中,濮鈺再次醒來小聲問:“喂!你睡著沒有?她,她好像又在呻喚。”

他不知怎么回答她,吱吱晤唔道:“噢!是,是在叫。”

“她,她不像是做惡夢,好像真的病了,我們起來去看看她,如果病得厲害,我們得幫幫她呀!”

“不,不能!有人管她,不,不需要我們,趕快睡覺吧,來,用被子蒙著頭睡,以免亂七八糟的聲音影響你。”他把被褥蓋在她頭上。

“你,你這是做什么嘛?別!別這樣!”她小聲嗔怪道。她生氣地拉開被褥,一下子坐了起來一時間,他倆面對面坐著,緘默不語,相互間顯得有些尷尬。就在這時,隔壁又響起一陣“吱嘎,吱嘎”的響聲,伴隨著一種怪怪的呻吟。濮鈺瞪大驚疑的眼睛小聲說:“她怎么?怎么又在那邊?這?這是?……”

“她,她是瘋子,是在發瘋。濮鈺睡!我們睡!別管她!”他躺了下去。

她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想著他的話:瘋子?發瘋?她不明白女店主究竟怎么了,一會兒在左邊屋里怪怪地叫,一會兒又在右邊屋里奇怪地哼哼,難道這兩間屋子都沒人住?她真是瘋子?她再也睡不著了,隔壁的一切響動她都聽得清清楚楚,還真有些相信女店主是瘋子,在發著瘋。

第二天,他們雞鳴便起,朦朧中又踏上了山路。

當太陽從山顛探出頭來明晃晃地照在赤裸裸的荒山上時,他們行至石大關(關隘)。岷江一陣雷鳴般的吼聲驚得濮鈺不時朝轎外望,只見群山間的樹木好像被云霧一起收走,躍入眼簾的是一片高聳的、赤裸的大山,山高峰峻,地勢險要,危巖聳立,陡坎相連,天空忽然變小變窄,峽谷兩岸絕壁連著絕壁,岷江被擠壓得像一條畸形漢子,因不甘受阻而傾盡全力撞擊絕壁,發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拼命發泄千萬個不情愿和心中的憤怒。

過了石大關,又接連翻過一座連著一座的大山,沿途仍然是一片無際的荒涼。只見山腹上稀稀落落地撒落著一些石墻房屋,偶爾一兩座石碉聳立其問,看上去,整個大地灰蒙蒙一片,給人一種荒涼、冷寂的感覺,讓人真正體會到何謂蠻荒之地,心情不由的灰暗起來。

馬蹄濺起濃濃塵土,久久蕩漾在峽谷間不肯散去,清脆的馬鈴聲撞擊著干渴的巖崖,發出沙啞的回音,蕩漾在河谷上空。

走了許久,山路漸漸平坦,人們緊收的心稍稍放松,可是平坦的路不長,更為艱險的道路又橫在面前一兩河口。

兩河口是岷江河與黑水河交匯處,二水在此處交匯后向南流去。此處,午后的風十分猖獗,常有騾馬和人被掀下深淵的事件發生。咆哮的岷江河里常年漂浮著通過馬幫腳夫運輸的物資因遇難而殘存的茶葉、布匹、羔皮、蟲草……以及騾馬和人體的殘骸。這條歷史千載的商賈通衢,不知吞噬了多少無辜的生命。

細線似的鳥道好像懸掛在懸崖峭壁上,又如天梯似的架在山體上。岷江在峽谷中奔騰急湍,游絲般的小路彎彎曲曲,上是高山巨石,懸崖峭壁;下是萬丈深淵,峭壁如削;前是艱難崎徑。

走在此段路上的濮鈺,好像有了歷險危道的經驗。她貼緊巖壁,手抓崖石,慢慢地、一點點地向前小心謹慎地挪步,再不敢左右睥睨,全神貫注地盯著凹凸不平的巖石路面。狂風怪叫著直撲而來,大家立即緊靠崖壁蹲下,躲著風勢。秦佳臻緊緊抓住她的手,緊貼著她的身體蹲下,顫聲說:“濮鈺,別怕!快閉上眼睛!風很快就會過。”索郎格珠派來的兩個保鏢一前一后地緊隨著他們,走在她身后的那個黑臉大個子保鏢三木初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穩穩地固定在巖壁上。稍頃,風漸漸弱了下去,她隨他們站起來繼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大家都顯得有些顫顫微微的。當他們艱難行至山口時,風又扯著一種鬼哭狼嚎的怪叫鋪天蓋地而來,好像要把人通通掀到深淵去似的。一時間,風聲水聲吼成一片,江水翻滾,銀珠飛濺萬丈高,滴滴水珠濺上巖壁路,濕透了他們的衣服和臉頰。

三木初本想喊:“快!太太快坐下!’,可是他大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個字來,好像魔風把他的嘴巴給堵住了。他一邊硬扯濮鈺坐下,一邊迅速低頭避風頭。秦佳臻驚慌失措,本想轉身去給濮鈺擋風,用身子去保護她,可是他在猛烈的狂風中搖搖欲墜,站立不穩,要不是走在他前面的保鏢曾福林將他緊緊抓住硬摁在地上,恐怕也會成為岷江河里的殘骸。他扭頭看濮鈺,心里害怕極了,生怕她有什么閃失,恨不得立即將她變成一顆珍珠噙在嘴里才安全。只見濮鈺穩穩地坐在地上,頭低得幾乎與地相觸,他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他含混不清地對她說:“你……別……別害怕!風……風一會兒就……就過了!……”

狂風在空中肆意放縱了很久才逐漸減弱,三木初與秦佳臻一前一后地牽著濮鈺繼續朝前走。她竭盡全力地挪動顫抖的雙腿,心里不停地鼓勵自己:不怕!一定要堅持走下去,千萬別拖累他們,不能讓秦佳臻太擔憂。她看到他那副擔驚害怕,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由的憐憫起來,心里有點疼痛。他們沒挪腳幾步,狂風又卷來了,這次,她沒等三木初拉她就迅速地背貼巖壁蹲下,把頭緊緊地埋在兩腿間,任狂風亂吼亂叫,耐心地等待它停止瘋狂。

她和他們在懸崖絕壁上一次次蹲下,一次次站起來,反反復復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以堅強的毅力與大自然搏斗。風時來時去,時猛時弱,江水時哭時笑,整個世界好像沉浸在一片瘋狂之中。

漫長的時間在艱難的腳下一點一點滑過,巖路被一點一點扔在身后,他們好像又度過了一個世紀,以頑強的毅力,歷經千險,又闖過了一道鬼門關。

下到谷底,驚魂未定的濮鈺再次癱軟在轎子里,喘著粗氣,一臉疲憊。她的內衣被汗水浸濕.外衣被飛濺的河水打濕,渾身上下全濕透。

秦佳臻急忙取來一件朱紅色的較為厚實的衣服遞給她說:“濮鈺,快把外衣脫下,穿上這件,不然會浸濕內衣的,千萬別著涼。”說著,他把轎簾放下,固定好,盡量為她遮蔽外來視線。濮鈺哆嗦著快速脫去外衣,把朱紅色外衣穿上。

歇一會兒后,轎夫把轎棒放在肩上繼續向前走。山路雖然還是那么窄而蜿蜒,但是漸漸平坦起來,風勢慢慢減弱,岷江又開始溫柔,大家懸著的心再次放下。

他們一直沿著岷江河谷行走,一會兒躥上懸崖峭壁,一會兒漫步谷底,一會兒跨上山腰。沿途仍然有一些石頭壘成的民居散落在陡峭的谷溝兩岸,無論大小,房頂一律平平的,遠視,就像灰色的城堡。

凄涼的群山變幻莫測,一會兒收攏,一會兒敞開,天空在頭上畫著扭曲的長線條。渾黃的岷江在布滿奇石的河床中,時而溫柔平靜,緩緩流淌,閃著明媚的波光,時而狂暴不羈,湍急野性地在光禿禿的兩岸和懸崖峭壁之間蜿蜒急速奔涌。

行至長甯,太陽快要墜山,人馬疲憊不堪。他們又在長甯的一塊平壩上下帳篷。離平壩不遠處,稀稀落落地散落著一些石壘民居。岷江在這里舒緩地流淌,清澈而溫柔。

騾腳馬夫在暮色中下完馱子,一袋袋貨物緊依帳篷堆成一座座小山。

夕陽殆盡,月亮爬上了危巖絕。帳篷頂上炊煙裊裊,柴煙卷著酥油茶香在山間盤旋、飄散:村寨里跑來幾只獵犬遠遠地蹲在地上,不時汪汪叫。一只夜鷹在煙霧裊繞處低低飛翔,時不時發出幾聲長長的嗚叫。

是夜,濮鈺和秦佳臻與索郎格珠他們同住一頂帳篷,濮鈺他們的床鋪正對著門,兩邊分別是索郎格珠和三木初、曾福林的鋪位,相互間用高高的麻袋當著隔墻。用三個石頭支起的火堆里,火光忽明忽暗,火舌躥出壺底貪婪地舔著壺身,火苗燃燒的聲音和壺蓋打著壺頸的聲音給寂靜無邊的峽谷傾注了無限的活力。

大家席地圍坐在火堆旁,臉被火焰照耀得通紅..每人面前都放著自己的茶碗,紅紅的茶水上飄著一層黃黃的酥油。大家一邊喝著噴香的酥油茶,吃著饃饃,捏合著糌粑,一邊高談闊論生意經,間或說笑話、拉家常。

夜空灰藍,沒有一絲云彩,星星閃亮,月亮高懸天穹,月光下的峽谷婉約朦朧,寧靜安詳。

濮鈺和衣躺在地鋪上無法入眠,心就像悄悄偷過的岷江,無人聽得見它的嗚咽聲。她額頭緊蹙.清麗絕倫的臉病懨懨的蒼白。她無法適應與陌生男人們同住一起,空氣里彌漫的陌生人體味,讓她特別難受,尤其是作為隔墻的麻袋里不時散發出一股股刺鼻的藥味和皮貨腥味,讓她不停地干嘔;一聲聲打雷般的鼾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很恐怖;帳篷外不時傳來“嚓嚓嚓”的腳步聲,嚇得她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一下子聯想到外婆曾經講的鬼故事,鬼魔王來時就會發出這種“嚓嚓嚓”聲,想到這里,她的心跳得更猛,更難入眠。

秦佳臻同樣睡不著,靜靜地躺在她身旁一動不動。黑暗中,他定定地盯著她的臉,雖然看不見她的眼睛是否閉合,但他感覺到她并沒有睡著,可是又無法用語言去安慰她。當帳篷外傳來一陣“嚓嚓嚓”聲時,急忙抓住她汗津津的手。此刻,他忽然覺得她是多么的孤獨、可憐、落寞啊!心里難受極了,既心疼又憐憫,真想緊緊地擁抱著她,用溫暖的語言去安慰她,可是目前所處的環境和狀況使他不能,不能啊!他覺得索郎格珠他們那雷鳴般的鼾聲是故意裝出來的,是假裝睡著的一種引誘,明白他們一直希望他有什么行為動作.想在他與濮鈺身上找什么樂趣或感受到什么。他心里說:你們未免想得太多了,在這種環境里,即使兩人住一頂帳篷也不會有什么,你們就等著吧!

秦佳臻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并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也在假鼾聲中進入真正的、五花八門的鼾聲大合唱中,瞬間在帳篷里形成一種獨特的交響曲,吵得濮鈺煩躁不安,心慌意亂。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角滾圓的淚滴不時往下落。她突然好想父母,想濮泊、雅斕、雅蕓,好想撲進他們懷里歇斯底里地大哭,哭自己命不好,哭父母拋棄孤獨無助的弱女子,哭牛峰的狠心遺棄。很多天以來,跟著這幫男人爬山涉水,擔驚受怕,歷險道道關口,而今露宿野外,與一幫男人同住一起,讓她感到尷尬、別扭、不自在、難為情!所嫁的這個男人雖然從表面看還不錯,對自己很好,可是他對她卻沒有更親密的行為舉止,沒有更進一步的親近。她那顆脆弱、空虛的心需要有人安撫慰藉,那塊浸血的傷疤需要有人幫她拭去血跡。接連幾天來,白天黑夜都有不同的故事發生,不明白的事情出現。那晚,因惡夢恐嚇,自己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里,而他抱著她卻像抱一根木頭似的,顫抖的雙手就像樹枝一樣撐著她。她心里始終不明白,他為什么不像牛峰那樣吻她,親她,哪怕一次也算是一種安慰!不管怎樣自己已經是他的正式太太呀!想到這里,她忽然感到好委屈,自尊心受到很大打擊,眼淚不由得又滾落下來。

各種鼾聲相繼減弱,幾個男人同時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帳篷周圍很安靜,整個峽谷里靜得沒有一絲大自然的聲音,靜得能聽見眼淚滾落的響聲。

月亮滑進巍峨的峻峰背后,宇宙在黎明來臨之前黢黑一團。

山風從空中掠過,又在帳篷外繞來繞去。四周仍然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寧靜,她仍然沒有一點睡意,酸痛的雙眼時而閉著,時而睜開。孤寂中,她側耳捕捉周圍響聲,帳外傳來小蟲的啁啾、蚊蟲的凱歌,以及露珠從負重的草葉上滾落之聲和小草的拔節聲。

突然,她覺得地皮在微微震動,心想:難道又要搖地震?如果搖地震,會不會把山巖上的巨石震下來?她又想:如果被巨石砸死也好,以免繼續受這活罪,這樣想時,她又聽見一種好像從很遠地方傳來的“噠噠噠”聲,稍傾,又好像是“唰唰唰”聲,旋即又是“嗖嗖嗖”聲。她感到很奇怪,驚疑:野獸來了?狼?老虎?熊?……她打了個寒噤,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屏息聆聽,隱隱約約又好像是一種“沙沙沙”聲,那聲音好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霎時她的心臟好像要飛出體外,渾身瑟瑟發抖,不由得驚叫:“啊!……啊!…………”

秦佳臻被驚醒,他感覺到她的身子顫動得很厲害,一下子抓住她的手驚問:“你,你怎么了?……”突然,他聽見帳篷外有一種不尋常的聲音,那聲音不像是保鏢的腳步聲。這一刻,他的大腦突然閃現“土匪?”兩字,于是一下子坐起來,極度緊張地喊:“喂!曾福林!三木初!快!不好了!外面有動靜!”接著他又爬向索朗格珠,使勁推喊他:“快醒醒!快!……”

曾福林和三木初一躍而起,從身上拔出槍就沖出帳篷外,索朗格珠緊隨其后。

外面傳來一陣“嗵嗵嗵”聲,旋即又響起震耳欲聾的槍聲、喊叫聲……

秦佳臻抓住濮鈺顫抖的手安慰說:“別怕,有我!不會有事,肯定是東路過來的棒老二,三木初他們對付棒老二很有經驗,又英勇善戰,很快就會把他們攆走。”他鎮定自如,好像對三木初他們很有信心。但是,濮鈺從他的嗓音中已感覺到些微的顫音,知道他是在故意寬慰她,事情并不是他所說的那么簡單。

外面又傳來一陣“啊!啊啊……”的叫聲。旋即槍聲、嘈雜的腳步聲、喊叫聲、東西倒地的沉重聲、狗叫聲混響成一片。

秦佳臻本想繼續安慰她,對她再說點什么,可是帳外驚天動地的響聲使他突然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緊張而不安地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在黑暗的掩飾下,濮鈺雖然看不見他滿眼的驚駭,但是從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已完全感覺出他的恐慌和驚嚇程度。這時她反而鎮靜了下來,對黑暗中一言不發的秦佳臻說:“我不怕!土匪是人不是鬼,大不了失財免災嘛!最好給他們一點銀兩,讓他們走,千萬別傷害他們。”

呆愣中的秦佳臻沒想到她在這個時候竟然這樣想,而且還這么鎮定自若,心想:你怎么這么天真幼稚啊!根本就不知道土匪圖財傷命的殘忍和暴烈,竟然還同情他們,為他們擔心。他覺得再用什么語言去安慰她是多余的,因此不再說什么,一時間都沉默無語,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著帳外動靜。

峽谷里的槍聲時斷時續,從村里傳來的雞鳴聲一聲蓋過一聲。掩蓋在群峰巔上和危巖絕上的黑幕漸漸松動開來,峰巔上漸漸泛白,縷縷晨曦從黑幕后露了出來,群山峻嶺漸漸顯現出它們的輪廓。

索郎格珠他們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一進帳篷就說:“秦老兄,真虧你了,要不是你喊得及時.恐怕我們的損失和傷亡就大了,唉!這幫狗日的東西太猖狂了,竟敢偷襲我們大幫。看來,大家還得更加小心,輪換守夜的力量還得加強,必須嚴密制度。”

三木初接著他的話題說:“這不是制度的問題,關鍵是龍掌柜的那些保鏢不中用!既不靈醒.又不精悍,馬馬虎虎會幾招拳術有何用?連土匪來了都不警覺,怎么又能應戰呢?不知他們在巡邏什么?就連秦大哥的靈敏度都不如,還當什么保鏢呀!保鏢這碗飯并不好吃!想濫竽充數的話就只得像他們這樣一死兩傷的下場!說真的,要不是秦大哥喊得及時,后果不敢想象。唉!這幫狗土匪早不來,晚不來,恰恰快天亮了才來,讓人難預測啊!他們也許餓慌了吧,竟敢惹我們大幫,真是不想活了。”

“別抱怨了,快收拾東西上馱子,再派幾個人過去幫幫龍掌柜處理死人和傷員。”索郎格珠說。

不一會兒,馱子上完了,馬隊在晨曦中又踏上了山路。

突然,有人喊:“看!那里還有一具尸體。”人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個頭包黑帕,身著一件青色無領麻布衫,腳穿草鞋,打著綁腿的人長長地躺在一塊大石頭旁,鮮紅的血水已浸透他的衣服,地上血跡斑斑。

三木初走過去扯掉他的蒙面巾,伸手到鼻孔試了試,搖頭說:“沒氣!”他猛地一推尸體,硬邦邦的尸體頓時滾到旁邊一個凹吭里。他站起來轉身說:“我們走!讓野狗吃掉他!”

濮鈺雖然沒敢看那具尸體,但是三木初說的話她全聽見了,她一陣哆嗦,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仿佛覺得自己都怏要虛脫了,思維也亂了套,耳中、大腦里全是‘讓野狗吃掉他’的聲音。她好想、兌:求求你們了!別那么殘忍地丟下他啊!把他深埋了吧!或者就像葬龍掌柜的保鏢一樣把他也放進岷江河里去吧!可是她又不知怎么開口,對誰求情,心里正難受而矛盾時,便聽見秦佳臻說:“還是把他丟進河里算了,讓他去跟馬堇做伴吧!就當他是陪葬。”

“好吧!就照你說的!”索郎格珠說。接著,他大聲喊道:“三木初,你們把他丟進河里去吧!”

離開長甯后道路開始平坦好走,可是一直以來的好天氣變了,變得陰陰的,灰蒙蒙的,霧氣像薄沙一樣把蕭瑟凄涼的山體籠罩住了,只有岷江河水的吟唱增添著峽谷里的生機。

為了預防下雨和土匪的再次偷襲,騾馬隊只有不歇氣地連夜往茂州趕。他們翻過一山又一山,越過荒坡又是嶺,險道始終無盡頭。雖然淺溝一插耳巖一溝口寨一渭門關這段路沒有小關子、老龍巖、兩河口那么艱難險要,那么讓人驚心動魄,但是道路仍然難行,速度一直不能加快。

一夜沒合眼的濮鈺一直睡過插耳巖,一點都沒看到轎夫在軟腳坡上的艱難。軟腳坡是一條斜坡板路,上下騾馬和人都必須一步一歇腳地行走,腿腳在路面上不能直立,走不了幾步,腿腳就酸痛發軟,無比難受。

到了溝口寨,她才迷迷糊糊醒來,拉開轎簾往外望,仍然灰蒙蒙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她又放下簾子閉上眼睛。

秦佳臻幾次都想喊醒她吃點東西,但見她一直都睡得很沉,不忍心叫醒她,于是就一直緊隨轎子注意著她的動靜,他怕她餓了、渴了。這時,他靠近轎子柔聲說:“濮鈺,你喝水嗎?餓了吧?來,吃點東西再睡,你已睡了幾個時辰。”她睜開眼睛,見秦佳臻遞來一壺水、一坨牛肉和一個黃橙橙的玉米饃。她頓感又渴又餓,還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她顧不了那么多,接過水壺就“咕嘟,咕嘟”地猛喝幾口,然后把香噴噴的玉米饃喂進嘴里咀嚼起來。

隨著“嗚嘟嗚嘟”錯道的號聲,隊伍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大家都朝一邊靠,準備著與前面過來的騾馬隊錯道。

濮鈺好奇地拉開轎簾往外看,遠處山梁上,濃濃的青煙在風中不停地扭動著妖嬈的身姿。心想,那就是人們所說的“烽火臺”吧!筆陡的山下,長長的騾馬隊慢慢向上游來,雙方趕馬人各自緊緊抓住馬韁繩吆喝著鞍轡緩行。騾馬與騾馬、人與人在筆陡而狹窄的道上慢慢錯道,擦肩而過,相互問熱情地打著招呼。與此同時,她還看見不遠處,有一匹騾子跪在路上不走了,任趕馬人用鞭子抽打,扯它的尾巴都不肯起來,后來,也不知騾夫采取了什么殘酷的手段,它才站起來抖抖渾身的疲憊,開始朝上邁動沉重的蹄子。

騾馬過后,三三兩兩的腳夫背著高過頭頂的茶包,一步步吃力地挪著雙腳,手里都執著一根形如T狀的拐杖不停地杵地,不時撐在茶包下歇氣。當他們從轎子旁擦過時都要往轎里看一眼,心里十分羨慕轎里主人的好命運。當他們透過簾縫瞧見濮鈺時頓時瞪大了眼睛,為姑娘的美貌感到驚奇而咋舌,并一步一回頭地離去。與此同時,濮鈺也瞪大了驚訝的眼睛,她竟然發現有兩個女腳夫埋頭弓腰地往上爬行,茶包蓋過頭頂,將青布刺繡頭帕遮去一半,她們的雙腿不停地顫抖,艱難而十分吃力地往上移步,手里的T形拐杖不停地杵地,滿臉通紅,喘著“呼哧呼哧”的粗氣,滿臉的汗水就像雨簾一樣不斷線地往下流淌。她心里突然產生一種同情和憐憫,好想喊住她們,把手里剩下的牛肉和水送給她們,可是她又不好冒昧地自作多情。望著她們漸漸消失的背影,心里很不平靜,心想,都是女人,為什么她們就這么苦?倘若不是生活所迫,她們怎會來做男人都難以承受的苦活呢?自己與她們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這一刻,她體會到自己的命運好,有一種滿足感,心里突然快樂了起來。

夕陽染紅了凄涼的大山,晚霞伴著人馬疲憊的腳步,長長的隊伍慵懶地朝前移動,轎子一顛一顛地晃悠在隊伍里。馬鈴聲在渭門關響起時,天空完全拉下黑幕,整個宇宙漆黑一片,蒼穹無一顆星星閃爍,就連岷江那一線白色也被黑暗吞噬,只聽江聲,不見江影。

一串串火把、燈籠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蠕動.猶如一條長長的巨龍,閃爍著無數星星似的眼睛,摸索著慢慢向前游動。趕馬人的吆喝聲谷應山鳴.清冷的馬鈴聲久久回蕩在山谷間,給寂靜孤獨的山谷增添著一絲生機。

天一黑,秦佳臻又開始擔心,他一手扶轎棒,一手提一盞細篾絲編的燈籠,這燈籠柔軟而有彈性,可以隨便提放,中間點著一枚牛油燭,燭光從無數小孔放射出來,這些小孔很奇怪,只能讓燭光射出來,卻不讓風吹進去,在大風中,燈籠也不會減其效力,因為風把它沒辦法,所以人們稱它為‘氣死風’,這‘氣死風’是馬幫夜行的專用燈籠。

一整夜,他都扶著轎棒走,濮鈺好幾次勸他坐回滑桿上去,可他固執地說:“不!我不坐滑桿,你放心,‘我經常往來這條路已習慣步行,一點都不覺得累,這樣陪著你走心里踏實,以免你感到黑夜的孤獨和恐懼。”

她心里過意不去,再三央求:“求你了!坐滑桿吧!我不怕,也不孤獨,坐在轎子里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就像睡覺一樣,只要閉著眼睛,黑夜很陜就會過去的。”

他說:“不!今晚我不會坐滑桿,等天亮再說。你別擔心我,只要你好,平安無事,我吃再多的苦都無所謂,走走路算什么?”

她勸不走他只好隨他便。但是心里過意不去,有些感動,瞬間好像有一股暖流直涌心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過去的,當她醒來時,天蒙蒙亮.空中飄著細雨。而他仍然扶著轎子在走,渾身上下濕漉漉的。

一夜疲勞跋涉,歷經險的山道,順利闖過了渭門關、石榴溝、吊水溝,行至燕兒巖時,天突然下起雨來,雨水浸潤著光禿禿的峭壁巖、出地、房屋。濃濃的霧氣罩著峽谷,雨霧中的岷江就好像是從夢幻中走來的披紗少女若隱若現。危巖絕上一瀑布傾瀉而下,雨霧中猶如一副高掛的水晶簾。嘩嘩的瀑聲和著潺潺的江聲、淅淅的雨聲在寂靜荒涼的峽谷里構成一曲美妙的音樂,這來自大自然的天籟之音讓人陶醉,讓人遐想無邊。

燕兒巖到踏水墩的山路一直盤旋在凄涼的半山腰。疲憊不堪的人馬在濕漉漉的泥濘道上艱難吃力地慢慢挪動顫巍巍的腳步,他們小心謹慎,生怕稍不留意就被滑下山崖去。秦佳臻的心越擰越緊,他緊緊抓住轎棒,不停地提醒轎夫和三木初說:“慢點!慢點!小心!小心!”心里默默祈禱: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保佑濮鈺平安無事!保佑我們順利回家!……

雨霧中經過踏水墩。路口一座平房前高高懸掛寫著“茶關盤查”的旗子,不遠處一塊寬敞的壩子里,錯落有至地搭建許多棚子,棚里堆成山的茶包重重疊疊,一股股馬茶的清香在空中縈繞飄散.隨風漫溢在峽谷之中。關口的幾個守兵從掌柜手里接過分量厚重的銀兩后不再進行仔細檢查,對所有運出貨物只是走馬觀花地查看一遍,騾隊兒乎沒有停留就繼續向前行。幾十戶人家形成的街道窄而短,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畜生糞便和著雨水聚積起一灘灘渾濁的泥水。騾馬走過后,蹄子濺起串串圬泥。潮濕的空氣中夾雜著作嘔的腥味。

離開踏水墩不久,大山漸漸朝后退去,天越敞越開,大山突然敞開博大胸懷,擁抱著一座美麗的古城一茂州古城。古城的天又圓又大,地勢平坦寬廣,良田阡陌縱橫。雨霧中,古城與美麗的群山連成一片,勾勒出粗獷的曲線,顯示出一種男人的雄性。

雖然清風徐徐,陰雨綿綿。但人們的心情舒暢開朗起來,全身心放松,所有的壓抑一股腦兒消失,剩下的疲憊將在古城的騾馬店抖落。

茂州古城是個四通之地,東南西北路的運輸貨物必通此地,是山里山外各種貨物的轉運站。茶馬交易集市——茶馬古道商城,是東西南北路商賈首要的門戶和口岸。各地商人帶來了不同風俗,融合了四方文化的古城雖不大,但精致,軒峻壯美。房屋、田地、樹木、岷江、遠山的安排極其巧妙,組成了山谷中一副栩栩如生的優美畫卷。

古城房屋沿岷江東岸依山傍水而建。平靜溫柔的江水泛著漣漪,低吟著千年歌謠,從古城前緩慢而永不停息地向南流淌。黃褐色的城墻高大,城樓氣度非凡,青石片壘砌的民宅密密麻麻,青石板鋪就的大街小巷縱橫交錯,被人馬踩踏得光滑锃亮。街道兩旁的商號店鋪鱗次節比,酒幌飯招重重疊疊,吃喝玩樂比比皆是。屋檐下,街巷里,不時看見身著長衫,外套皮褂,頭纏青色布帕的男子走過,臉上留下滄桑歲月的痕跡。偶有幾位姑娘,身著無領繡花上衣,頭搭繡滿五顏六色圖案的頭帕,背著背簍,或手提竹籃從街上穿過,臉上留下高原雋永的陽光。

疲勞和饑餓幾乎壓垮了的騾馬隊穿過西城門,朝城東的“岷驟客棧”而去,馬鈴聲和著獵獵風聲在街上響起,久久蕩漾在古城上空,縈繞在寬敞的山谷問。

秦佳臻帶著濮鈺去了古城最好的“幽谷羼客店”歇宿。“幽谷客店”在繁華熱鬧的城中心,是一座精致的四合院樓房。大門口蹲著一對栩栩如生的石獅,屋檐下掛著大大的紅燈籠,門匾上寫著“幽谷客店”五個大字,六開門的門板厚重,雕有繁復的花草、龍鳳、羊角圖案。院內一棵高大的棗樹墜滿了青果,高出棗樹的兩棵梨樹如兩把天然大傘撐在院子中間,負重的枝葉厚實葳蕤,渾身墜滿拳頭大的梨子,樹下缺乏陽光的花草在獵獵風中搖戈著自己脆弱的身子。

秦佳臻終于可以徹底放松了,這么多天以來,一直沒睡過好覺,一直擔驚受怕,一直欲火燒身,整個人幾乎脆弱到了極點。

簡單的午飯后,他喊老板娘開一間最好的房間。老板娘一臉燦爛地帶他們到最高層三樓臨街的一間房里。里面放置兩張床,一個簡易梳妝臺和兩把椅子,精巧的花格木窗下有一張小方桌,窗外是繁華鬧熱的大街。筋疲力盡的他沒等老板娘的腳步聲消失,就迫不及待地脫去上衣,解開纏在腰上的沉重裹兜,用衣服抱著放在枕下,然后對濮鈺說:“濮鈺,我好困,想先睡一會兒。”說著,就躺上床,一下子睡了過去。

她輕輕給他蓋上被子,幫他脫去千層底的青色布鞋,一股撲鼻的腳臭熏得她鼻子癢癢的,不禁咳嗽起來。她下樓端來一盆熱水,準備給他洗腳。當她脫去他的襪子時,見他的腳趾上全是紅腫的水皰,一些水皰已破裂,漿液正往外流淌。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心想,他這都是為了她才把腳磨傷的。她情不自禁地輕輕觸摸他糜爛的腳趾,心疼得眼淚“噠噠噠”地直往下滾,手微微顫抖。這一刻,她又想:這輩子能有這樣一個心疼自己,愛護自己,喜歡自己的男人就知足了,暗暗感謝父親沒看錯人,把女兒交給一個可靠的男人。他雖然沒有牛峰那么年輕,那樣有激情,那樣讓她神魂顛倒,但是她完全能感覺到他很喜歡她,愛她。如果把兩人放在一起比較,覺得都是好男人,都是對自己全心全意愛護的好人,自己該滿足了,該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去適應新的生活,適應眼前這個好男人。

她從自己箱子里取出一條新手巾,放進水里浸濕,然后輕輕地、一點一點地拭擦紅腫糜爛的腳趾,小心翼翼地清洗上面的粘液和污垢。她不時抬頭看他,生怕弄痛了他。他睡得很沉,一點也不知道濮鈺為他清洗臭腳整整花了一個時辰,眼淚也流了很多很多。她見他臉上一副安祥的神態,心里涌起絲絲安慰,覺得他那額頭、眼角的細紋里都深埋著疲憊。她長長地吁了口氣,走到窗前,透過木格花窗看出去,外面細雨蒙蒙,牛毛般的雨絲撫摸著古城,街上濕漉漉一片,稀稀落落的行人來來往往。此刻,她感到一種自出嫁以來從沒有過的輕松和安寧,覺得小屋充滿了溫暖,有一種家的感覺,讓她感到踏實、自在,不再拘束、緊張、害怕。她坐在椅子上,徹底放松身子,靜靜望著沉睡中的秦佳臻,聽著他均勻的喘息聲,深深吮吸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特有的體味。

小雨一直下個不停,漸漸變成淫雨,天仍然陰陰的。

濮鈺不知自己是怎么睡過去的,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篤篤篤”的敲門聲,她迅疾睜開眼睛張望,見秦佳臻仍然睡得很沉,門外又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她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去開門。門外站著一男子,雙手端著托盤,一股飯香撲鼻而來,她驚異地睜大眼睛結巴道:“這?這是……”男子直接走進屋里,把熱氣騰騰的碟碗一一放在方桌上,然后置起身子說:“你家老爺中午定下的飯菜,叫我們晚上送進房里來。”

“謝謝!謝謝你!麻煩了!”濮鈺微笑著對那男子說。

男子傻愣愣地盯著她看,過了好一陣才一步一回頭而去,小聲嘀咕道:“天哪!好美!好漂亮!”

濮鈺聽不清他說些什么?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樓口后才關上房門。這時她才感到很餓,一股股清水直往上冒,她又咕咕地咽下去。她走到他跟前想喊他起來吃飯,可是她看到他臉上綻開了絲絲笑容,嘴唇在微微抖動,發出含糊不清的“濮鈺……濮鈺……”瞬間她把欲沖出喉嚨的喊叫咽了回去.手臂停在了空中,驚異而好奇地盯著他看,想聽聽他還要說什么?他一動不動地深睡著,笑容一直鎖定在臉上,嘴巴微張,呼吸均勻而溫熱。

她在床邊坐下,靜靜地盯著睡夢中的他看。她好像從沒有這樣好好地看過他,他很俊,白皙的國字形臉上棱廓分明,濃濃的眉毛,鼻子不高但挺直,紅潤的嘴唇不厚也不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輕輕觸摸他那飽滿光滑的額頭、臉頰,可是當她的手伸出去后又停在了空中,手臂微微顫抖。

秦佳臻睡得還是那么酣甜,熟睡的臉上時不時泛起些微的笑意。他一點也不知道夢外發生的一切.濮鈺做了些什么?想些什么?

小方桌上不時散發出飯菜的陣陣香氣,濮鈺不時朝方桌瞟一眼,又定定地看著他,她怎么也不忍心叫醒他。

宇宙漆黑一片,古城沉浸在濕潤、恬靜、祥和的氛圍里。

當秦佳臻一覺醒來已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身置何處?眼前一片黢黑。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一瞬間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暗暗自責:糟糕!怎么睡過了頭,怎么把濮鈺一個人扔下呢?她肯定感到好寂寞,好孤獨,唉!我,我怎么這樣?他內疚地盯著黑暗中熟睡的濮鈺,雖然看不見她那張清純而濕潤潤的美麗臉蛋,但是在他眼里、心里、整個世界里,她都美得無與倫比。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吻她,擁抱她,深深地吮吸她身上的芳香,靜靜感受一種欲醉欲仙的幸福。他輕輕抬起頭來,雙臂不由自主地向黑暗伸過去,嘴唇不停地嚅動……輕輕地、深深地吻,吻她的臉、額、唇……他眼眶里漸漸蓄滿幸福的熱淚。這一刻,他感到好滿足啊!內心深處對她說:我愛你濮鈺,我會用一生來保護你,疼愛你.陪伴你,珍惜你!

濮鈺一點也不知道夢外的秦佳臻此時此刻在做什么?想什么?她那輕微而有節奏的呼吸聲不時地在小屋里回蕩,溫馨的小屋里散發著濕潤潤的氣息。

靜悄悄的古城仍然無聲無息地睡著,晨曦初露時的大地顯得更加靜謐。一聲劃破晨曦的雞鳴把他從迷醉的虛幻中驚醒,他微微動了動身子,然后輕輕下床,從枕下取出沉甸甸的裹兜,又將它緊緊地纏在腰上。新的一天又將開始了。

離開古樸恬靜的古城,繼續沿岷江東岸南下,景色變得更加荒涼,大山赤裸裸地展露出它那灰褐色的肌膚,巍巍山峰高聳入云,在濃濃的霧靄繚繞下,勾勒出一種奇怪的輪廓,骷髏似的巖石奇形怪狀,有的好似魔鷹展翅,有的好像雄獅蹲臥,有的又好像巨龍騰飛,還有的好似妖魔作怪……

爬上往下望,道在如削的峭壁上起起伏伏,長長的隊伍被夾在懸崖絕壁和幾乎垂直的山麓之間。狂奔不羈的岷江在光禿禿的懸崖峭壁之間蜿蜒奔騰,巨浪拍岸,水花飛濺,濤聲如驚雷般轟鳴。

轎子在巖崖上晃晃悠悠,艱難地沿著嶙道一會兒緩慢向上,一會兒顫巍巍地下到谷底。在艱險中翻過一山又一嶺,越過重重疊疊的荒山禿嶺,艱難的跋涉就像苦難的人生一樣漫長。

峽谷兩岸的坡地上,不時散落一些石壘民居,偶爾在山梁上或山麓上高高聳立幾座石雕,民居與石雕經過歲月的風雨,墻體呈現出一片黃褐色,與荒涼、灰暗的大山相映襯,顯得清冷而沉靜,孤寂而凝重,令人感到人類生存的不易。

他們經過宗渠、石鼓、富陽坪,晚宿白水砦。翌日,在晨霧中順利闖過七星關,再經過鬼打石、羊毛坪、文鎮,早早歇住青坡寨。次日,他們又在晨曦初露時離開青坡寨繼續南下。

連日里,涼颼颼的山風和著單調的馬鈴聲在幽深的峽谷里蕩漾,空氣中一直氤氳著壓抑、郁悶、凄清的氣息,讓人不禁感嘆:天陰雨濕霧溟溟,滿眼蕭瑟好凄涼!

這天,仍然是個陰霾蔽日的天氣,四周群山彌漫著鉛灰色的昏暗色澤,呈現出地獄般的沉悶和陰森可怕的景象。他們行至大約兩個時辰后,突然兩座高聳入云的山崖橫在前面,兩山相對,就像一對親密的情侶緊緊相擁。洶涌澎湃的岷江咆哮著從兩山腳下的縫隙里穿過,飛濺的水珠擊打在千姿百態的巖石上。細線似的巖路從峻峻的懸崖上穿過。

濮鈺再次下轎,步行這段峻的巖路。雖然歷經千險,已闖過無數道關口,但是現在行走在這逼仄溜滑的巖路上,心里發虛,脊背發涼,驚恐萬分。她緊緊抓住秦佳臻的手,另一只手攀著巖壁,弓著腰身小心翼翼地向前挪步,每邁一步都膽戰心驚,如履薄冰,惟恐一腳踩滑而掉進波濤洶涌的岷江河里去。

天空越來越灰暗,烏云黑壓壓地蓋在頭頂。道雨霧蒙蒙,霧水盈空,山風徐徐,飛濺的江水撲面而襲,使濮鈺頭昏目眩,步履蹣跚,搖搖欲墜,難以立足。

秦佳臻走在前面緊緊牽著她的手,緩慢移動疲軟而打閃的雙腿,另一只手不時地擦拭眼瞼的霧水和額頭的汗水。他喘著急劇的粗氣,斷斷續續地安慰她說:“別怕,一步步踩穩!只要過了這一關,以后的路不再這么危險,再也不用下轎步行……”

緊隨其后的曾福林也鼓勵說:“秦太太,別害怕!只要一步步踩穩就沒事,你只顧朝前看路,堅持走完這段路后就好了,過了這雁門關,你就可以一直坐轎回家了。”

聽到“家”這個字,她忽然感到一陣茫然,家?家在哪里?這時,她心里真的好想家,想那個坐落在黃龍山下的家,想爸媽和弟弟,想雅蕓和雅斕,想古鎮所有熟悉的面孔……

霎時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遺棄或丟失的羊羔,迷途于荒山野外,怎么也尋找不到回家的路.感到孤獨、恐懼、無助。此刻,她真想對著鉛灰色的天空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爸爸、媽媽!你們為什么不要我?丟棄我?為什么?為什么啊!?我要家!想家!不要嫁那么遠呀!……離家近二十天以來,生活中全是這些騾馬、陌生的男人、咆哮怒吼的岷江以及荒山峽谷、巖峨道。跟著馬幫一次次歷險,一次次闖關,每天都有新的故事發生,意想不到的危險出現,遭受難以承受的艱難和疲憊。她覺得自己就好像崖下河面上漂浮顛簸的一片樹葉,隨時都有隕滅的可能。她走著想著,眼淚和著滿臉的汗水洶涌而下,她縮回攀著崖壁的手,迅速擦掉淚水,踩著秦佳臻踩過的腳印,低頭弓腰向前挪動沉重的雙腿。艱難行至山口時,大家緊繃的弦才開始松弛,一張張汗津津的臉上有了些微的勝利之色。

濮鈺筋疲力歇,渾身汗水如注,灌鉛似的雙腿不停地打閃。她迫不及待地靠壁坐下,長長地舒了口氣,伸了伸酸痛的腰,仰頭朝上望去,只見頭頂似一線天,巖石上樹木橫空而出,斜斜地向上伸展,萬丈懸崖筆直聳立。她又喘了口氣,心有余悸地朝來路望去,只見那看不見尾的騾馬長隊在道上緩緩游動,馬夫騾腳們若無其事地踏著穩穩的腳步安然而行。低飛的群燕拖著濕漉漉的翅膀在灰色的空中盤旋,有的從巖崖上滑過,有的歇在巖石上對著騾馬長隊叫個不停。一只從青坡跟隨而來的黑鷹,時而高高飛翔,時而低低盤旋,一直忠實地守衛著騾馬隊。突然,黑鷹發出一聲尖厲的怪叫,扇動著翅膀箭一般地飛走,接著,巖石上的燕子也齊刷刷地沖向高空。

就在這時,崖頂忽然傳來“嗵嗵嗵”的響聲,緊接著,上面滾下一連串石頭,從騾馬隊頭頂飛過,人們嚇得驚慌失措,急忙緊貼崖壁蹲下,驚恐萬狀地緊抱著頭一動不動。

濮鈺瞪大駭的眼睛,大張著嘴“啊!”地發出刺耳的尖叫,一下子用手蒙住雙眼。就在她蒙住眼睛的一剎那,下滾的最后一塊石頭從一頭高大的黑馬背上擦過,馬背上的藥袋受到重撞,致使黑馬站立不穩而隨飛石栽下懸崖,頃刻間,只聽崖下傳來岷江河水被重物撞擊的聲音。人們膽戰驚心地朝崖下看,什么也看不見,濃霧掩沒了崖下地獄般的深淵。

經過驚心動魄的一幕,人們懷著僥幸心里繼續向前走,一張張緊張恐慌的臉上盈滿無奈之色.一雙雙疲軟的腿顫抖不止,脊背上冷汗淋淋,每邁一步都好像是在跨越地獄之門。

索郎格珠雖然很心疼失去的那匹黑馬和兩袋上等藥材,但是他很慶幸沒有人員傷亡。黑馬的消失在一瞬間,而撲捉到那一瞬間的情景,是濮鈺那刺耳的一聲尖叫。

短暫的歇腿后,秦佳臻扶濮鈺上轎。她已徹底癱軟,無論怎么用力都站立不起來,最后只有由秦佳臻和曾福林一起把她抬上轎子。

繞過山口,又是一段峻阪路,騾馬長隊在筆陡的斜坡上繼續拉開陣勢,緩慢向下游動,遠遠望去,猶如一條受傷的龍蛇,正掙扎著向前慢慢爬行;轎子在斜坡上又開始搖搖晃晃,遠遠望去,就像從上向下緩緩滾動。

濮鈺坐回轎子后,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無一點力氣,竟然連喘息都覺得很累、氣緊、胸悶.干渴的喉嚨如針刺般疼痛,好像撒了辣椒面一樣難受,腳板心、腳趾鉆心的疼痛,一種浸進骨髓里的癢痛。她用僅有的一點力氣不停地捏、掐、按來減輕那種無法忍受的又痛又癢。

秦佳臻坐回滑桿后一直緊跟轎子,雙目直直地望著前方,憂郁的臉上又曾添了擔憂。他一路叮嚀轎夫慢點!小心!不停地喊前面的轎夫抬高一點,后面的稍微弓著腰身走,別讓轎子的傾斜度太大,他擔心濮鈺因打盹而從轎子里摔下來。他聽馬幫里的朋友們說,曾經有一個來自陜西的商人,因打盹而從轎里摔了出來,像滾石頭一樣滾到谷底。還有一個從香港來的商人也從轎子里摔了出來,他雖然沒滾下谷底,可是身上纏著的漳金卻撒了一坡,一塊稍大帶圓形的金錠也像滾石頭一樣滾下谷底,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轎子搖晃到谷底后,秦佳臻懸著的心才放下。這時,一直陰沉著臉的天空又下起毛毛雨,時下時停。

下午,他們早早到了繁盛的威州古鎮。這是個群山爭秀,二水爭雄的交匯處,歷來是個交通鎖鑰、軍事要地。高聳的大山在這里自然敞開,天空寬闊,兩架索橋橫跨兩江,幾百戶人家的瓦舍沿江而建,一條長街順江而下,兩邊商鋪林立,茶館酒樓比比皆是,街上商賈云集,無數身著索腰、纏黑頭帕的人來來往往,一些穿麻布衫,纏白布頭巾的男人們也忙著在街上交易,一些婦女穿著拖地的長裙,頭兜刺繡方巾,兩根大辮子環兜一圈,雙耳墜著大大的銀耳環,有的脖子上戴一圈閃閃發光的銀環。她們有的在閑逛,有的提著籃子或背著口袋、背兜不停地叫賣吆喝著。茶館、酒樓的人們聚在一起海闊天空的擺談龍門陣、相互勸酒……人們生活的單調而悠閑。

在威州古鎮停留一夜后又繼續南下,群山不再那么高聳,天空漸漸開闊,道路開始平坦好走,人們緊收的心稍稍有些放松。在清脆的馬鈴聲和百鳥的鳴囀中,他們輕松自若地走過了沙窩子、七盤溝、板橋、白魚落,當晚歇住汶川城。汶川城是一座幾十戶人家的城垣,有南門與北門兩道城門,只有短短的一條街,三合泥路面的街道光滑整潔,雖然沒有商鋪,但是吃食店沿街都是。然而,仍然給人一種荒涼冷落的感覺。

秦佳臻臉上的愁云逐漸消退,一直緊繃的神經漸漸松弛,心情輕松愉悅起來,只要過了最后一道險關一飛沙關,就可以安然無恙了,距家的路途一天天縮短,跟心愛的濮鈺圓房的日期越來越近,心跳隨著路途的縮短而加快。

離開汶川城,半陰半晴的天氣又徹底轉陰,厚重的云層像十月懷胎的孕婦,隨時都有可能分娩似的。為了搶在大雨降臨之前越過飛沙關,騾馬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過了高店子和三店,很快就到了飛沙關。飛沙關又是一段從崖壁上橫鑿而出的羊腸小道,逼仄而險要。

秦佳臻跳下滑桿,又扶住轎子前行,他叫濮鈺用頭巾把臉包好,以防飛沙擊傷了臉。曾福林和三木初一前一后地護著轎子,他們仍然不敢朝高萬丈的巖崖下睥睨,崖下的岷江奔騰浩瀚,悲鳴般嘶叫,整個天空充滿巨吼的回聲。

行至不遠,一股強烈的狂風從河谷刮來,風夾雜著沙子,在空中形成一道道巨大的黃色屏障,彌漫在他們眼前,迷住了他們的眼睛,幾乎掩藏了崖壁上的道路。他們迅即彎下腰蹲在地上,用衣袖、下襟遮掩著臉。等風聲一過,他們又站起來繼續朝前走。他們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來,反反復復地演著同一個動作,表演無數次后,才越過這道關口,也算是下山的最后一道險關。

越過飛沙關,其實就到了飛沙嶺,這時,天空突然雷聲轟鳴,傾盆大雨倒豆子般而來,他們無處躲避,只有急忙披上雨布在雨中繼續慢慢前行。一個時辰后,到了羊店,這時雨停了,許多鳥兒開始嗚叫,一對紅腹錦雞拖著秀麗的長尾從路旁的林里一閃而過,濕漉漉的空氣給人一種虛無飄渺的感覺。

從羊店而下,一直到索橋和桃關的山體地質很差,泥石流沖積堆不時擋住道路,多處滑坡的流沙覆蓋了路面。走在前面的人馬時有滑下山崖的驚叫聲回蕩在灰暗暗的峽谷里。后面的人馬大著膽子從松軟的流沙上,膽戰驚心地踏著騾馬和前人的腳印涉過。風卷著沙子不時地打在他們的身上。當他們魂飛魄散地行至桃關時,天已黃昏。他們不敢在此地下帳篷,因為桃關常遭泥石流沖擊,曾經這里的一百多戶人家都被泥石流沖毀埋沒,象這樣的天氣根本就不敢歇住。因此,他們一直趕到澈底關才下帳篷。

大家在澈底關睡了個好覺,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才起來燒茶吃早飯。當太陽從山顛拱出來時,氣勢磅礴的騾馬隊伍又在峽谷里拉開陣勢,繼續向前迤邐而下。峽谷里又響起由趕馬人的吆喝聲、蹄聲、鈴聲以及岷江河水的“嘩嘩”聲組合演奏的悅耳音樂。

路一直沿著河谷向前伸展,岷江在這一段不再那么野性,溫柔了許多,吟唱的聲音柔和而動聽。走在這一段路上,人馬都感到輕松,前行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他們很快經過了羅喧灣、銀杏坪、興文坪、東界腦和豆芽坪等驛站,沿途景色依然黯然,零零落落散落在岷江沿岸的一些房屋,歪歪斜斜,搖搖欲墜,關門閉戶,看不見一個人影,望不見一縷炊煙;兩岸散落的樹木稀稀疏疏,山體的肌膚仍然灰撲撲地裸露在外,重重疊疊的荒山禿嶺讓人感到蕭瑟而凄涼。

天黑前行至映秀灣,騾隊又在這里下帳篷,準備明日一大早翻越娘子嶺,它是整個古道上最長的一段爬坡路。坡路看上去雖然不那么險要,但是腳夫騾腳們最怕翻越娘子嶺,他們那飽含滄桑和詼諧的歌謠里唱道:上坡腿發軟,下坡腿打閃;平路道好走,只有一點點……

次日,騾隊在晨霧中離開映秀灣,踏上了筆陡而迂回的山道,開始了新一天的行程。岷江的喧嘩聲漸漸消失于耳畔,道上來來往往的馬幫、商客、腳夫絡繹不絕,相互問時時錯道,一些熟悉的人點頭打著招呼:“又下山了?又進山去?又在做啥生意?”馬鈴聲和人聲在這里相互交應。

經過西瓜腦、干溪堡、新店子等打尖的站口.便上了娘子嶺。站在娘子嶺朝山下望,騾馬長隊就像一條沒有盡頭的細線,從山頂牽往山腳,再從山腳向前迤邐而下。

上行的道上一些腳夫背著高高的、幾乎蓋著頭頂的茶包,他們吃力地一走一歇氣,喘息粗重而急促.喉嚨響著拉風箱似的聲音,汗水在褐色的臉上縱橫交錯。騾馬的蹄子橐橐地踩著碎步,時走時歇,它們不停地抖動身子,打著鼻嚏,噴著粗氣,搖晃著滿口白泡的腦袋。

轎子在山頂休息一會兒后又搖搖晃晃而下,秦佳臻始終緊跟其后,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激動,眼看就要走出大山,回到久別的家。這段坡路雖然長而陡,但沒有什么危險,不再為濮鈺擔心害怕了,心想,只要走完這段路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也該想一想怎樣迎娶濮鈺進秦家大門了。

其實行走亂石窖這段路并不容易,亂石窖遍地石頭碰腿,滿地石子墊腳,必須小心翼翼,人們總是一步一躊躇地往前行,不敢輕舉妄動,害怕石頭撞腳的痛苦。

他靜靜地躺在滑桿上,半閉著眼睛,設想著熱鬧婚禮的一副副畫面……

突然,他聽到前面“砰嘭”一聲響,緊接著是濮鈺的一聲尖叫。他猛然睜開眼睛,天啊!只見轎子斜倒地上,濮鈺被甩出轎外,頭朝下,腳朝上地躺在斜坡上,一個轎夫倒在路旁的亂石窖里,另一個也長長地趴在路中央。秦佳臻嚇壞了.不等桿夫停下就跳了下去,誰知腳踮在了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一個趔趄摔倒,他顧不得腳腕被崴傷的劇烈疼痛,爬起來又踉踉蹌蹌地、發瘋般地撲向濮鈺,顫聲驚呼:“濮鈺!濮鈺!……”

他驚慌失措地把她抱起來,只見她額頭上一股殷紅的鮮血噴濺,臉如土色,噤若寒蟬,不停哼哼,臉上肌肉抽蓄、扭曲變形。他心里一陣刀剜般的疼痛,臉色慘白,滿眼驚恐。

三木初氣急敗壞地沖過去,對站在一旁瑟瑟發抖的轎夫踢了幾個腳頭。腳夫一邊求饒,一邊指著躺在路邊亂石窖爬不起來的腳夫說:“不,不怪我!是他!是他不小心被石頭絆倒,才,才……”

曾福林也沖到轎夫跟前,氣狠狠地罵道:“狗日得,你,你不想吃飯了!”他抬起腿也要踢過去,突聽濮鈺阻止道:“別,別打他,快扶他起來,看有沒有摔傷?”

索郎格珠陰沉著臉走了過去,狠狠瞪了一眼轎夫,走到濮鈺身旁蹲下,撥開她額頭上的發絲看,見額頭橫著一塊長長的口子,口子很深,白森森的頭骨清晰可見。他心里一緊,蹙緊了眉頭,對曾福林說:“快拿藥包來,先給她止血!”曾福林急忙從馬背上取下藥包跑過去蹲在濮鈺跟前,一邊打開藥包,一邊說:“濮鈺,對不起!都怪我們大意,讓你受驚受疼受苦了!”

索朗格珠很不高興地責怪道:“你們怎么這么大意呢?明知道亂石窖的路不好走,一路都闖過來了,眼看就要到灌縣了卻出事,回去怎么向萬弄大爺交待?我看,我們干脆別回松州混了。”

“對不起!都是我們失職,你就扣我們的銀兩吧!”三木初走過來對索朗格珠說。

“屁話!扣銀兩有什么用?濮鈺已被摔成這樣,銀兩能減輕她的疼痛嗎?能讓她不受到驚嚇嗎?”索朗格珠氣憤道。

三木初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傻傻地看著濮鈺無比內疚。

曾福林從藥包里取出一瓶止血藥粉敷在傷口上,再用布條把額頭緊緊纏住,一瞬間,布條上又浸滿了殷紅的血跡。

秦佳臻聽從索朗格珠的建議,解雇了轎夫,讓濮鈺坐滑桿下山,到龍溪鎮后再雇轎子。轎夫拿了秦佳臻該付的銀兩,抬起空轎一瘸一拐地走了。濮鈺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對秦佳臻說:“你再多給他們一點銀兩好嗎?怪可憐的。”

秦佳臻點了點頭,立即叫住他們,補付了亂石窖至灌縣的銀兩。轎夫感激不盡,鞠躬道謝:“謝謝!謝謝!真是遇上了好心人,我們闖了大禍,按理拿不到銀兩。”接著,他們又一瘸一拐地走到濮鈺跟前,“撲嗵”一聲雙膝跪地,淚流滿面地硬咽說:“太太,對不起!謝謝您!對不起!……”

因為濮鈺受傷,索朗格珠臨時改變了行程,晚上不住龍溪鎮,連夜趕往灌縣,及時送她去醫院治傷。

這一夜,曾福林和三木初始終護在濮鈺轎子的前后,不敢再有半點閃失。

次日,天剛放亮他們就趕到了灌縣城。三木初隨秦佳臻送濮鈺去了醫院,索朗格珠到灌縣的山貨轉運站卸貨。

他們到醫院后,醫生立即給她的傷口做了縫合手術,并讓她住院觀察,每天打針消炎,預防傷口感染。經過幾天的住院治療,她的傷口愈合的很快,紅腫變形的臉又恢復了原樣。

出院那天,三木初和曾福林一大早就來醫院接濮鈺,他們要繼續護送她去秦佳臻的家。她又坐上轎子,隨他們朝秦佳臻的家鄉一溪子鎮而去。中午,就到了溪子鎮,當天,三木初他們又及時返回灌縣城。

次日,騾馬馱上茶葉鹽巴、絲綢布匹和日用品開始返程,重返灌松古道,朝那個自古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塞,被稱著“川西門戶”的邊陲重鎮一松州古城而去。

(雯萍長篇小說《觸摸》獲得四川省第十二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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