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莫高窟第17窟是張氏歸義軍時期都僧統洪辯的影窟,在其彩塑寫真像的兩側分別繪有著世俗裝的侍婢和僧裝的侍者,這引起我們對敦煌男僧蓄婢現象的關注。二位后學不揣淺陋,試做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敦煌男僧擁有女婢之現象
就目前所知,敦煌僧人之婢女主要存在兩種情況,其一,作為僧人個人所有之婢女。
P.3410(年代不詳)《沙州僧崇恩處分遺物憑據》載:“老僧買得小女子一口,待老僧終畢,一任蝸柴驅使。”蝸柴是崇恩的養女,數年前已經出嫁,但崇恩希望自己過世后將婢女留給蝸柴使役。此婢女是買賣而來,并且可以作為遺產留給養女,足證其私有性質。
京都有鄰館敦煌文書51號《唐大中四年(850年)十月沙州令狐進達申報戶口牒》載:
1 令狐進達
2 應管口妻男女兄弟姊妹新婦、僧尼奴婢等共叁拾肆人:
3 妻阿張,男寧寧,男盈盈,男再盈,女鹽子,女嬌嬌;
4 弟嘉興,妻阿蘇,弟華奴,女福子;
5 弟僧恒(王祭),婢要娘;
6 弟僧福集,婢來娘;
7 弟僧福成,妹尼勝福;
8 兄興晟,妻阿張,母韓,男含奴,男佛奴,男歸奴,妹尼勝□;
9 妹尼照惠,婢宜宜;
10 侄男清清,妻阿李,母阿□,弟勝奴,弟君勝,妹尼淵□;
11 妹銀銀,奴進子。
12 右具通如前,請處分。
13 件狀如前,謹牒。
14 大中四年十月□日戶令狐進達牒
這是一份歸義軍初期令狐進達申報戶口的牒文,這份戶狀的鮮明特點是世俗僧尼混在一起。該文書中,奴婢并非排列在一起,而是分別置于某人之后。郝春文先生認為,這樣的書寫格式是為了明確奴婢的隸屬關系。因此,弟僧恒璨有婢女要娘,弟僧福集有婢女來娘,從同一戶籍中二僧有女婢現象,或可窺見當時男僧有女婢現象之普遍。
S.528V《三界寺僧智德請節度使放歸牒》載:“慈母在日,阿舅家得婢一人。其母亡后,智德作主,產得兒女三人。并他和尚劫將衣食,分壞針草,不與智德……今智德發日臨近,現要纏裹衣食,寸尺全無。今者耳南目北知聞,乃有小婢白女壹人,把分之間,智德合得,左右博過,買經裹取東去。伏乞。”智德母親在世時,從智德的舅家得到婢女一人,智德母親去世后,智德做主,該婢女生下兒女三人。而與智德同住的“他和尚”(董僧正)將他們劫去,后智德要出遠門而無盤纏,所以就經多方打聽得知還有小婢白女一人,即將其要回。
P.2697《后唐清泰二年(935年)九月比丘僧紹宗為亡母轉念設齋施舍放良回向疏》載有僧紹宗為亡母祈福而“放家童青衣女富來并男什兒從良”之事,青衣女富來乃是僧紹宗家中奴婢,因僧紹宗為亡母祈福,故將該女婢放歸從良。
從以上四件文書的內容及其性質,我們明確得知敦煌僧人不僅可以擁有屬于個人的女婢,而且僧人處置買賣女婢亦是得到僧界和世俗社會認可的。
僧人女婢的來源主要有繼承和買賣兩種情況,上文所列S.528V《三界寺僧智德請節度使放歸牒》中僧智德的女婢就是從其母親處繼承所得。僧人買賣女婢與正常的買賣女婢一樣會得到契約認可,如于田所出編號為OR.8210/斯11585的《唐護國寺殘文書》中的記載。還有一類女婢乃是屬于男僧寺院所有,而不具體屬于某一僧人。這種隋況在當時也較為普遍。
敦煌藏文文書P.T.997號《瓜州榆林寺之寺戶、奴仆、牲畜、公產物品之清冊》記載為:“屬榆林寺之民戶共計:唐人三十家,獨居男子三十一人、老漢一人,獨居女子二十六人,老嫗五人,單身男奴二人,單身女奴一人。”這一文書屬于吐蕃占領時期,文書中明確說明了單身女奴屬于榆林寺所有,可見寺院擁有女奴亦是得到法律認可的。
《唐神龍三年(707年)正月西州高昌縣開覺寺等寺手實》(2006TAM607:4a)寫有“牒被責令,通當寺手實,僧數、年名、部曲、奴婢并新舊地段、畝數、四至具通如前”,依文書所述,手實中包含了開覺寺婢女的具體情況,惜文書殘損嚴重,現僅能看到寺院新舊地段部分。此文書是開覺寺奉西州牒所造當寺手實,用于上報西州,從這一點我們可以肯定當時西州境內也是允許男僧寺院蓄養女婢的。
這類女婢是作為寺戶身份存在的,她們和男奴一樣為寺院勞作,寺院供給她們的衣食住行,僅僅是分工有所不同,所以在很多情況下,會將二者籠統相稱,沒有明確的區分。根據前人的研究,“僧奴”和“恩子”就屬于這種情況。黃英先生認為“恩子”應是“僧奴”的別稱,二者地位相近,由寺院供養,為寺院提供勞役,屬于奴隸階級。且“僧奴”和“恩子”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
莫高窟的佛界侍女現象
眾所周知,佛教誕生并成長于男女嚴重不平等的男權社會之中,所以佛教雖一再宣稱眾生平等,但在其教義中同樣充斥著眾多貶斥女性的言辭。《大般涅槃經》云:“一切女人皆是眾惡之所住處。”《護國尊者所問大乘經》:“一切女人身,眾惡不凈本。”
可見佛教認為女性是“淫欲”“邪惡”“狠毒”等的象征和代表,佛教要求男性教徒盡量不與女性接觸,防止受其毒害。以此緣故,在佛教眾神中女性頗少,佛教眾男神也基本沒有女性侍從。然而佛教傳入中國后,從魏晉南北朝始,中國人卻逐步給佛教諸男神賦予了女性侍從,甚至出現了菩薩由男性向女性的轉變。
談到莫高窟的佛界侍女,我們首先就會想到一佛二菩薩的造像組合,尤其是唐中期之后的藥師佛和他的兩個脅侍女菩薩組合,佛的偉岸和菩薩的嬌美形成鮮明對比,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佛經和早期石窟造像中的菩薩一律是男子形象。這些作為佛脅侍出現的菩薩和其他單獨出現的菩薩一樣,是在傳入我國之后的南北朝晚期以后才逐漸由男性變為女性的。當然這一點不僅僅限于莫高窟,我國其他石窟亦皆是如此。
1900年發現于敦煌的一幅“大圣毗沙門天王像”,其時代為五代后晉開運四年(947年),上部為圖,下部為題記文字。毗沙門天王居圖像中央做武士狀,在其右側有一天女手托貢品侍立,天女和辯才、童子、羅剎等一起作為毗沙門天王的侍從。
佛教冥府十王圖像中,各王多有婢女侍從跟隨,如現藏于鞏義石窟寺陳列室的北魏冥府十王像碑,除第五王的侍從造像比較模糊無法辨認外,其余九王皆有女性侍從。敦煌藏經洞所出P.2003、P.2870兩份圖版《佛說十王經》等皆是如此。
在唐宋之后,連羅漢也出現了女性侍從,如莫高窟第97窟南北兩壁的西夏彩繪十六羅漢,其中北壁上排東側一鋪為第五尊者——南贍部洲諾距羅,羅漢身旁即有一女性侍從,卷發垂肩,面形長而渾圓,雙手捧花籃,做供養狀。
在五代吳越時期的資延寺地藏龕中,地藏菩薩光頭大耳,身披通肩袈裟,坐于高臺座上,兩側分別侍立女性侍從,二侍從皆束發,身著交領衫和長裙,神態虔誠。依據佛經的記載,地藏菩薩的兩位侍從應是閔長者和道明和尚。然有趣的是,此處地藏菩薩的侍者亦被換作了女性。
在談到莫高窟佛界侍婢現象時,我們不得不提到的就是維摩詰圖像。雖然在維摩詰圖像中并未專門刻畫侍婢這一現象,但《維摩詰經》中所刻畫的維摩詰本就是一個既有妻子兒女,又有田園奴婢,出入于酒肆、妓院等場所的居士形象。雖然該經本意是在宣揚大乘思想,然世俗的人們關注更多的可能是佛教徒也能娶妻生子,擁有大量奴婢財富,出入于酒肆、妓院的生活。僅在敦煌莫高窟中就有維摩詰經變67幅之多,足見維摩詰信仰的流行,這也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佛教徒擁有妻子、婢女生活的認可。
從上面的介紹我們知道,人們特意為他們所尊奉的佛祖、地藏菩薩、羅漢、天王等安排了侍女,這與《維摩詰經》及其造像流行的原因一樣——是敦煌佛教僧侶,特別是僧侶貴族生活的真實反映。
男僧女婢現象出現的原因
男僧女婢現象的出現從根本上講,是等級社會這一大背景的產物。正如何茲全先生《佛教經律關于僧尼私有財產的規定》一文所說:“佛教既是社會的產物,它就必然不能脫離社會而孤立存在。僧尼們每天每時都生活在社會之中,也就必然不但不能脫離社會,還不能不接受社會的影響。”男僧蓄養女婢亦是如此,生活在私有制的等級社會中,久而久之,便由抗拒蓄奴婢到接受并役使奴婢。特別是“富有階級人物出家做僧尼人數的增加,自然推動寺院和僧尼私有財產的發展和寺院內部階級的分化。寺院和寺院僧眾,按照他們所處的社會和社會階級模式,仿制出寺院的階級構成。寺院內部有了階級分化,有了僧侶貴族、僧侶大眾,有了雇工,有了奴隸”。既然寺院如世俗社會一樣有了階級差別,那么作為僧侶貴族甚至是僧侶大眾像世俗大眾一樣買賣、役使婢女也就變得正常了。
潘春輝《從戒律守持看唐宋時期敦煌佛教世俗化》一文認為,僧尼人生欲望的增強是敦煌僧人違戒的思想根源。他認為佛教在吸收了以“人”為核心的儒家思想而形成的禪宗的重視入世人倫與今世利益思想的影響下,僧人們不再崇信苦行僧式的修習方式,而是身在佛門,心在塵倫,積極追求現世今生的享受與幸福。這種對現世人生欲望的增強,是促使敦煌僧人謀求世俗利益與不持戒的重要思想根源。男僧女婢現象的出現正是僧人追求現世利益和享受的表現。
政權的介入使得僧人更加世俗化,這種世俗化的局勢是導致敦煌男僧擁有女婢的另一重要原因。在敦煌,政府給僧人授田,在一定時期內向僧人征稅,并要求僧人服徭役、兵役。而且,從吐蕃時期起寺院不再供給僧人飯食,于是僧人除了僧官和無依無靠的僧尼住在寺院外,大多數為了生計,要么直接住在家里,要么和親人或親戚合伙,僧人隨之逐漸融入世俗生活中,并將主要精力投入到了經營土地、交納賦稅和維持生活上。為了生活,僧人與家庭的聯系十分緊密。這樣就使得敦煌的僧人愈加世俗化,僧人不僅飲酒吃肉、當兵從政、繳納賦稅、參與分割世俗財產,甚至居家生活、娶妻生子。僧人的世俗化,特別是僧人娶妻生子使得僧俗兩界都放松了在性別上無比嚴格的界限,因此僧人不僅蓄奴還可帶侍婢,男僧女婢現象也為僧俗社會所接受。
佛教戒律對蓄養奴婢不斷放寬限制,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眾所周知,佛教是出世的,佛教徒修行是為了擺脫世俗,消滅欲望,證得佛果。從釋迦牟尼在世時起,僧尼就是不從事生產勞動的,僧尼的生活依靠社會供養,所以早期的佛教不允許僧尼私蓄財產、蓄養奴婢。但佛教形成并發展于私有制社會,佛教和佛教徒們存在于私有制社會之中,必然受到私有制社會的影響,久而久之,早期依靠社會供養來生存的佛教徒們,逐漸有了私有財產,蓄養了奴婢。由于佛教現實的這種變化,佛教戒律也發生了變化,戒律放松了要求,并逐漸出現了為蓄養奴婢辯護之詞。
女尼無男奴現象之原因
較為有趣的是,從文獻和圖像兩方面我們均已證實敦煌一帶男僧有女婢現象是較為普遍的,然而在查閱了大量的資料之后卻尚未發現女尼帶有隨侍男仆的現象。
我們認為這可能與女尼同時受到儒、釋兩方對女性極為嚴格的限制是分不開的。首先在佛教中男女成佛得道的機會是不均等的,比如較為流行的“女人五礙說”,認為女身不能作轉輪圣王、帝釋、梵王、魔王、佛等,并且在現實生活中女尼地位也不如男僧。同時佛教對女尼制定了較男僧更為嚴格的戒律,如《五分比丘尼戒本》中記述比丘尼八婆羅夷戒主要包含以下內容,即不得行淫、偷盜、殺生、妄語、與男子有肌膚親近、與男子獨行共處、對其他比丘尼犯戒視而不見并為其遮掩過錯等。女尼“不得手授男子物,設欲與物,當置著地,卻使取之”(《沙彌尼戒文》)。女尼帶有男性侍從不僅被佛教所禁止,同時在傳統的中國社會,還要受到儒家禮法的束縛,這種儒、釋兩方對女尼施加的壓力使得她們不敢越雷池半步,故而雖然男僧帶有女性侍從已是較為普遍之事,但女尼卻鮮見有隨侍男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