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上海眾生相》是一本僅九十多頁的小冊子。但就是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卻一如“萬花筒”,從中折射出20世紀40年代上海底層民眾生活既齷齪不堪,又悲慘凄涼的一面。
《上海眾生相》共收文2l篇,只要看看其中的一些篇目,便可知其內容與書名中“眾生相”一詞名副其實:《丐窟探奇記》《一個乞丐的形成》《剝豬玀“英雄”一席談》《膏藥店子的神秘》《亭子間里的魚肝油廠》《代客贖當的騙局》《向導“信托所”探險記》《馬路上的騙局》《吃角子老虎大王》《出賣色情的向導女》《吃死人飯的殯儀館》《上海外國人眾生相》《羅宋姑娘的情調》等。不夸張地說,這里的每篇文章所涉及的人與事,都堪稱是一個“小社會”現象。
這里的文章都出自記者的手筆。更值得一提的是,有些記者為了深入采寫這里面的文章,甚至冒險隱瞞身份或變換形象進行深入采訪,有的可謂歷盡艱辛。而最能凸顯當時上海民眾最底層生活群相的,則顯然莫過于乞丐群體。
二
《乞丐們的“棺材公寓”》是記者因在報上看到寒冬里“有乞丐凍斃在‘同仁輔元堂’的棺材里”的消息后,前往采訪“乞丐大旅館”里所住的“旅客”而留下的文字。該文頗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這名記者趁天未亮,乞丐們尚未起身時,冒著嚴寒前往“同仁輔元堂”棺材鋪現場采訪。
到了那里,“只見那里門口堆積的,已經不是空棺材,卻是全變了睡滿著‘活死人’的‘乞丐大旅館’。墻上的‘驗尸所’三個很不小的金字,還在暗淡的路燈里閃著金光”。時間才五點,“這里的‘大旅館’里的‘旅客’還在好夢正圓,‘呼啦呼啦’的鼻鼾聲,從棺材里發出來……”原來這名記者所指“大旅館”即棺材,所謂“旅客”即眾乞丐。
六點鐘,街上開始熱鬧起來,尤其是汽車喇叭聲,“好像是在吹起身號,‘旅客’再也睡不住了,一個個推開蓋著的木蓋子,伸出一個頭來。假使是給一個不知道這件事的人看見了,他一定會疑心是‘僵尸復活’啦”。隨即,記者目睹到的便是“積滿污垢的臉孔,生滿了虱子的頭發,(他們)睡眼惺忪地用手抹著,披上了放在一旁的草席,再拿起了枕頭邊靠它吃飯的洋鐵罐,都倉皇地立起身來。于是,只聽見一聲呼喝,他們都每兩個人抬一具,把棺材又重新堆積了起來,像是普通棺材店里所堆積的一樣”。
看著眼前這一切,這名記者的諸多疑問不禁油然而生:乞丐們睡在待售的棺材里,“同仁輔元堂”不干涉嗎?睡在棺材里透氣嗎?能抵御上海的嚴寒嗎?等等。通過現場采訪這些乞丐,這名記者才了解到,原來他們拜的是同一個“老頭子”,屬于“同產弟兄”,心比較齊。最初“同仁輔元堂”也曾趕過他們,但趕了又來,前者終于不忍心看著這些人凍死大街,加之他們第二天起身后,將那些空棺材原樣歸位,且不影響售出,所以也就默認了。至于透氣和御寒,當然都極差,那只能將就了。后來那些被采訪的乞丐,還這名記者以揶揄的目光,大有嘲諷其“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味道。而其實這名記者對此是有一番深思的,他在文章尾聲寫道,這些乞丐“自己何曾會曉得,睡了進去,也許就成了永遠的安睡,再也不能起來呢。其實,他們的生命就是這么一回事,現在不知道將來,今天不知道明天,為了解決住的問題,不得不連(從)棺材里鉆身進去,是多么的痛苦呀,想到這,記者心里似乎有些難受,只得不聲不響地悄悄的溜開了”。
“溜開”不是無視,更不是回避,作為記者,他要用另一種方式向社會呼吁,這就是他于該文結束句道出的:
愿社會上許多吃飽穿暖的先生們和太太們救救他們,明年不使他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才好!
三
《上海眾生相》的史料文獻價值,主要體現在記錄“眾生相”這一社會層面。乞丐群落只是其中相對比較集中的一個點,書中更多的還是呈散狀披露。比如“被人剝去了衣服,非但旁人不給你一點同情,反而還要形象你和豬玀一樣,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呵”(《剝豬玀“英雄”一席談》)。
再如記者講述其因連日背痛,吃各種藥不見效,便去一家膏藥店求治。而有“和屠夫一樣的大肚子”,卻不知真偽的坐堂郎中,知道記者來意后,竭力推銷起了膏藥,膏藥上寫著:“秘制萬靈風濕膏。”然而治療效果卻一點也不“萬靈”。對此詰問,不知真偽的坐堂郎中反而責怪患者不舍得花錢買貴重藥……于是開始繼續推銷膏藥。經此一番折騰,患者錢也花了,苦也吃了,所得結果卻是他道出的這樣一句話:“朋友,這許多‘包醫’‘包好’的藥品和方法,你說能相信嗎?”
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至于像《亭子間里的魚肝油廠》這樣的篇什,則一下子讓我們聯想到今天的“地溝油”加工黑作坊。記者看到的這間亭子間“光線是黑黝黝的”,里面零亂地堆著一些東西,屋中有一裂縫長桌,縫里嵌滿灰塵,還粘有油膩,看上去骯臟不堪。“最觸目的,便是那一塊圍在中央的和泥土一樣黑的濕抹布。臺子的一端有兩只大竹籮,竹籮里是盛滿了許多預備裝魚肝白油的鐵聽,聽上已經撞了個癟塘,零亂地堆在一起,無疑是北京路舊貨店里的舊香煙聽,再旁邊是一只以前裝過火油,后來裝過豆油的黑色大鐵桶,鐵桶旁邊四周凹凸的瓦輪上,全是豆油和黑色塵埃的混合物,里面呢,現在是改放了滿滿的一桶陳得發酸的麥芽粉,桶蓋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但就是從這里生產出來的魚肝油,作為成品出現在商店櫥窗里時,“原來那個生滿了黃銹的白鐵聽的外面,已經包上了一層五色的美麗的紙的外衣,除了藥名和這‘寶廠’的名稱以外,還加上了許多功用和說明,上面是:‘設備完善,機器消毒,原料純粹,技術精良一’。由此可見,有時候骯臟的東西看似是物,但何嘗又不是源于人之“骯臟”。正是有人恬不知恥,才有此亂相。
在《上海眾生相》中,這些人比比皆是,而且情狀可謂五花八門,在騙術上稱得上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什么“代客贖當”“登報征婚”“征求投資”“馬路設局”“催眠術”等,其實十之八九都是陷阱。披露這些,不僅對于人們以管窺豹,認知社會有益,對于引起人們的警覺和防范也有好處。
關于《上海眾生相》的資料文獻價值,自然還得提到其中幾篇更接近于“新聞紀實”風格的報道。記者入筆顯見側重于它們的可讀性,但無論是《劇人吳仞之讓妻記》中的吳仞之,還是《申曲女伶王艷琴情死記》中的王艷琴,抑或是《不出庭律師孫杰》中的孫杰、《“調查學家”許晚成》中的許晚成,畢竟也是有或大或小影響的“公眾人物”,所以無可否認,客觀上這樣的文字具有著“立此為憑”的意味。
其實,被搜羅進《上海眾生相》中的,盡是當時社會底層民眾,如在《吃死人飯的殯儀館》一文中,我們便可看到所謂“上流社會”的“一般聞人、銀行大班、公司經理、大財主、小財主、鄉下逃來的土財主都紛紛爭開殯儀館了”。一時間“什么‘上海’‘大眾’‘公平’‘樂園’等等(殯儀館),一爿跟著一爿的開設(出來)……”他們瞄準的就是殯儀館的營業非常之好,這些殯儀館當然都是開設在租界,一旦打聽到租界有這樣一塊空地,這些老板們哪怕它是爛泥地,也頓時“便會像狗咬肉骨頭似的大家爭奪著在這塊爛泥地上趕筑起殯(儀館)舍來……”
如果說這是殯儀館“上層”利益追逐的話,那么接下來就是殯儀館“底層”的利益追逐了。這一層面斂錢手段更是花樣百出:
譬如一口棺材,自己本錢只有五六百元,殯儀館便要賣你一千,倘使這闊人睏(睡)的是一口五萬元的棺材,實際上它的本錢至多卻只有一二萬。又如委托他們代辦的衣衾等物,他們至少可以從中取到三四成的回扣,至于殮殯的正賬,禮廳和死者整容入殮等,至少要費三四百元不下。假如要寄柩在殯儀館的話,這寄柩費也很可觀,一個長方形的小房間便要費上三五十元一月一直到一百幾十元一月,好像打一個小公館,闊人們也已足夠藏嬌一位姨太太了。至于孝子手里拿的哭喪棒每根要賣二三大元,腰里柬的草繩一條要賣五毛,風涼帽子(孝帽)每頂也要二三元錢……
尤其令人感到齒冷的是,死者遺體被運尸車送到殯儀館后,那些“土工”(操作工)便“把尸首摔進殯儀館的冷氣間里,一個個地像疊羅漢似的疊積著,不論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完全和虹口(牲畜屠宰場)冷氣間里堆著的冷氣豬和冷氣雞鴨差不多……”可見死者毫無尊嚴可言。
除了報道國人身上表現出的形形色色情狀外,《上海眾生相》中也不乏報道有外國人在當時的上海參與攪局,如《吃角子老虎大王》中的杰克拉萊,《羅宋姑娘的情調》中的“羅宋姑娘”,等等,他們的顯影,使本已不堪的“上海眾生相”更是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