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對生存的追求總是從原始森林到草原,再從草原到城鎮,如此演變開來,在歷史上已經留下或正在留下遷徙的足跡,這也許是他們不斷探索和追求理想生活環境的結果吧!在廣袤而富饒的呼倫貝爾森林、草原上曾依稀烙印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生存的足跡,成為當代人感興趣的焦點和研究的課題。
我生長的故鄉是鄂溫克族自治旗輝蘇木希貴圖嘎查,那里有祖輩們世代尊崇祭拜的白音烏拉敖包(今位于巴音烏拉嘎查)。這尊敖包無疑是古老歷史的微妙縮影,亦是草原福地忠誠的守護者。他有動人的傳說和美麗的風景,還有牧民們祈求福祉的蘇力德圣物。
位于呼倫貝爾草原腹地的這片豐腴的土地,懷抱蜿蜒的輝河,背依隨風搖曳的一叢叢蘆葦、香蒲、柳條,西有阿查來小盆地橫臥,南有高格達高地(溫都爾)屹立,風景秀麗,蔚為大觀。如往西走過阿查來小盆地,會望見白音烏拉敖包矗立在遠方,那尊敖包宛若曠野胸膛中的一顆紅心般映入眼簾。白音烏拉敖包的南邊有被家鄉人稱為“賀日木”(賀日木圖)的古城遺址。古城遺址西邊,希日拉金河在靜靜地流淌,它細細的分支“寶哈(牤牛)河”從古城遺址前蜿蜒流過,再由東一繞向北,經白音烏拉之東,匯入輝河。輝河之畔有諸多湖泊星羅棋布,若在夕陽下,站在松樹山眺望輝鄉時,那些湖泊宛若繁星般閃閃發光。正因如此,三百余年前當地鄂溫克人的祖輩們受皇命,為駐守祖國神圣的邊疆而遷徙至此時(清雍正十年,即1732年夏鄂溫克人的祖輩們受皇命,為駐守呼倫貝爾草原而來到此地),將這周圍有山巒敖包矗立,甘泉湖泊星羅棋布的河流命名為“輝”①,將這片廣袤無垠的草原慣稱為“輝鄉”。
輝河向北流去,經海日罕山西麓,過莫達木吉(莫丹阿木吉)②之南,再往東一打轉,纏繞錫伯山向東北流去,匯入伊敏河,成就了一片片綠蔥蔥的濕地,在原野之中明鏡般波光粼粼,盛夏時節依然成為野鴨等鳥類的樂園,冬季更是為當地牧民獻出繁盛的蘆葦蕩,如今它被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匯成呼倫貝爾另一番優美的風景。
我雖生長在擁有這座古城遺址的輝鄉,但長年以來,對建立古城的原由,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我們小學那兩座土房后就有突起的古城遺跡和表面凹陷的地方,每當我在那里拾起殘磚破瓦玩耍時,好奇感總是油然而生。
上個世紀末,我和呼倫貝爾學院歷史學教授松迪老師共赴白音烏拉古城遺址做田野調查。通過調查,才對這座古城遺址加深了了解,知曉此地共有賀日木圖(賀日木hereng)、小城(浩特渾hothon)、大城(額格都格浩特渾egdughotehon)等三座古城遺址,大小城相距一公里,賀日木圖離大小城約十余公里,位于阿查來小盆地以西,白音烏拉敖包之南。那次,我恰好在祭祀白音烏拉敖包之日的前天趕到,為祭祀敖包的準備工作也幫上了忙,忙到夜里,才開著吉普車到十公里以外的叔叔家過夜。說起白音烏拉敖包,他是我們哈拉氏族祭祀的敖包,因當時我父親擔任祭祀敖包的長輩(敖包達),總領全部祭祀活動,所以每次都需要在翌日黎明時趕到敖包那邊。趕回叔叔家的路上,父親語重心長地教誨我說:“你祖父曾在此地游牧,他老人家每天都向敖包祈禱,每年都祭祀敖包。文革時期,禁止祭祀敖包,但他獨自騎馬至此,祭完敖包就走。我們的故鄉有山川、敖包圣物,還有一叢叢沙柳、蘆葦、香蒲,水草豐美,美麗而富饒……”汽車的燈光劃過夜幕,草原之路在蜿蜒打轉。路途中早已經過白音烏拉嘎查,不久將到達目的地,但驅車行駛許久,仍未抵達,于是我略感疑惑地問父親:“是這條路嗎?”父親便說:“我下去看看?!蔽彝O萝嚕赣H望了望遠處月光下朦朧浮現的山巒,上車后對我說:“我望見高格達高地在后方,我們這是走反了,還在向敖包行駛,調轉車頭再走吧!”一直向前行駛的我雖不愿調轉車頭,但還是順從了對故鄉了如指掌的父親的囑咐,不久來到叔叔家門口。是的,從古至今,那些矗立于曠野之上的山巒丘陵為人們指明著方向,佑護著他們在遼闊的草原上代代平安生存。
翌日早晨,我們早早起床,來到敖包跟前。此時,有許多人匯聚在這里,準備要賽馬摔跤。若遇旱年,寶哈河會枯竭成“干河”,幸好今年雨水充沛,寶哈河在白音烏拉敖包之南,沿著古城遺址,恰似銀白色的哈達般綿延流過。有位考古學者將這座古城遺址初步鑒定為蒙古帝國時期帖木格斡赤斤所建立的城池。1206年成吉思汗在斡難河畔宣告蒙古帝國的成立,將位于呼倫貝爾草原腹地的這片豐腴的牧野作為領地,賜給胞弟帖木格和母親訶額侖。帖木格諾彥因喜好建造城池而在此建立三座城池。其中,被稱為賀日木圖的城池也許是他自己的官邸。它北依白音烏拉,南鄰遼闊原野,西有希日拉金河,東北角有輝河相襯。
成吉思汗的胞弟哈薩爾建造的城池位于額爾古納河東岸,也是依山傍水,南有廣闊的牧野,屬水草豐美的領地。因該城池有一道溝渠引來額爾古納河水,使其沿城西而流的痕跡,所以,我暗自思索,哈薩爾的胞弟帖木格所建造的這座城池也許還有一道溝渠引來城西希日拉金河水,使其繞過城南,流向東北與輝河匯流的人工“運河”。古城遺址——大城位于阿查來小盆地之東,沿著城東,向北流去的“干河”也許是當年將輝河彎彎的河床像弓弦般連接起的那一道“運河”……
哦!我們的家鄉原是成吉思汗賜封給小弟和尊貴母親的領地,又是訶額侖的故鄉。訶額侖從這里遠嫁到西邊,在斡難河畔遭到也速該巴特爾的搶親,成為孛兒只斤氏的夫人,后來生下手握血塊的鐵木真。也速該巴特爾為給九歲的鐵木真提親,帶著他從斡難河畔出發,奔向弘吉剌部落……
重溫那些流傳千百年的歷史傳說,讓我頓覺心情酣漾。眼前白音烏拉山靜靜地矗立在原野上,山頂上便是用蔥郁新綠的沙柳搭建的敖包。我不由向敖包虔誠地祭拜,圍繞著敖包順時針方向轉了三圈,與大家一同祈求呼喚著“呼來、呼來、呼來”。轉圈時還心里暗想,十三世紀時帖木格也帶著庶民,如此這般祭拜敖包,祈求呼喚吧!想到此,我的心怦然跳動著,微妙地感到自己穿過時空隧道,進入古代蒙古人祭祀敖包的隊列,一同祭拜著敖包,取悅著神靈。
但令人揪心的是,在神秘胸懷中蘊涵寶物和礦藏的這片富饒原野上針灸般立起諸多鐵架子。這是在探礦,還是在勘探石油?不由讓我感到費解。聽說他們在牧民的打草場里挖完深坑,便給牧民撇下幾百或幾千元后一走了之。
我方才啟悟到,為將心愛的故鄉以其美麗富饒的原始面目傳承給后人而默默奮斗的長者們樸實無華的生存之道比什么都要珍貴。他們順應世間法則,與大自然和睦共處的生活畫卷實屬歷經千年風雨而寫成的,是讓后人讀不盡的史書。如若通曉自然情理的一位老者即將逝去,那奏響洪亮的鄉土和諧生活交響曲的琴也隨即斷掉一根弦。
將先輩們金貴箴言珍藏在蘇力德圣物中的白音烏拉山啊,你接受了守衛家鄉的神圣職責,不分晝夜地站崗放哨,在純凈的藍色天空下,在稀薄的藍色霧靄中傲然佇立著。我的白音烏拉山啊,您又讓我備感憐惜,請問您是否因長年守護滿懷寶藏而精疲力盡,我似乎望見您那寬廣的額頭上已經布滿皺紋,鬢發染霜。您看到了嗎?默默地與您分擔憂愁,同甘共苦的鄉民們每年陰歷五月十三日清晨,用馬和汽車、拖拉機、摩托車等交通工具,從四面八方趕到您的腳下,在敖包前獻上烤全羊,取悅神靈,祈求和呼喚著幸福安康。
我試圖用心靈將千百年的歷史傳說與當代文明相互貫通,欲在千年游牧部落歷史與新世紀文明之間畫個等號,雖拼搏得嘔心瀝血,卻未能如愿以償。只好畫下一條線,以此直截了當地表達他們之間微妙的關聯。
注釋:
①輝:鄂溫克語,意為“河流、湖泊繁多的濕地”。
②莫達木吉(莫丹阿木吉):鄂溫克語,意為“末端的湖泊、最邊遠的湖泊”。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