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的遺囑

道日娜

鄂溫克族。1971年出生于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200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發表詩歌《偉大的師魂》，散文《平凡中的偉大》《故鄉的神樹》，小說《情人節》等。

如期而至的周末，梅花比以往起得更早些，她要做早餐，吃過早餐送兒子去英語補習班，并且還要委托補習班的老師代管一天，因為她和丈夫寶利德要去敖特爾（草原上的游牧點兒）看望老哈德木阿爸（鄂溫克語對公公的稱謂），還要準備些蔬菜水果和日用品帶過去，忙完這些事兒的梅花匆忙趕回家，這時丈夫寶利德已經修理好座駕等著她了。

梅花向車窗外望去，初春的草原仍是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烏格主（鄂溫克包，形似蒙古包）升起的炊煙來不及打轉兒就被西北風吹走了。想起自己衛校畢業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恍惚還是昨日之事，在截然不同的語言環境及生活習慣的草原，茫然之間她在身邊這個憨厚男人的呵護下，認為自己已經成了真正的草原人，雖然不會很流利地說鄂溫克語，但眼么前兒的都會說，也都能聽得懂了。

寶利德的爸爸總是那么沉著，已經七十幾歲的人了，還是那么倔強，就守著這片草原，不肯到鎮上去生活。

梅花見包里灰土土的，一點兒收拾的跡象都沒有，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心想，這個小姑子太不像話了，兩家敖特爾不算太遠，也不過來幫阿爸收拾收拾，難道這不是你們的阿爸，就是寶利德一個人的嗎？想歸想，從進來開始，梅花一如既往地忙乎上了。

寶利德的阿爸坐在烏格主中央的火爐旁微笑著說，梅花，火有了，你做茶吧，早上吃完飯，剩下的奶茶羊倌兒都裝暖壺拿走了。

梅花明顯地感覺到阿爸的面色黯淡了許多，聲音也變得微弱了些。

梅花欲言又止。只說了一句，好的，您歇著，我來做茶。

梅花跟哈德木恩么（鄂溫克語對婆婆、丈母娘的稱呼）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年，可是熬奶茶的水平一直沒有提高，家里人一喝就能喝出來是誰做的奶茶，但是其他家務梅花做的總是干凈利落。

在梅花眼里哈德木阿爸是個值得尊敬的寬容、勤勞、踏實的人。哈德木恩么離開人世后，梅花一直盡心盡力地照顧著哈德木阿爸，這一點無時無刻不感動著丈夫寶利德。

寶利德的阿爸指了指碗柜說，你們吃早飯了嗎，餅在那里。

梅花微笑著，看著哈德木阿爸說，阿爸，我們起早吃過了，吃完送烏克亨（鄂溫克語意為小子，對兒子的昵稱）去補習班，買了些東西就過這邊來了。

寶利德的阿爸瞟了一眼寶利德說，為什么不把烏克亨領來。雙手還是不停地搓揉著塾好的羔皮。

寶利德看著阿爸微微顫抖的像枯樹皮似的手，再也不是粗壯有力揮動著套馬桿的能把他舉過頭頂的那雙手了，變得那么笨拙，想到這里寶利德不由得鼻子一酸，趕緊解釋道，他很想過來看您，可是周末要參加英語補習班……

寶利德接著問阿爸，您又拿出這些羔皮干什么用？

寶利德的阿爸不言語，只管做自己的活兒。

梅花換上婆婆留下的干活穿的長衫對寶利德說，你去車上把買的東西都拿進來……話說到一半，梅花意識到自己又在哈德木阿爸面前使喚丈夫了，立刻又說，還是我自己去吧……

寶利德笑了笑，立刻站起來說，車的后備箱壞了，不好打開，還是我去吧。

梅花瞅了瞅哈德木阿爸把聲音放低重復了一邊說，后備箱壞了……嘿嘿！

寶利德的阿爸微笑著說，哈馬阿信（鄂溫克語：沒事的），重活就讓他干……

這讓梅花更加不自在起來了，記得剛結婚不久梅花和寶利德在草地上鬧著玩兒，寶利德絆倒了梅花，梅花起身就拍打他，無意識拍到了寶利德的頭，哈德木恩么看見了十分生氣，厲聲喝住梅花說，梅花！你怎么打自己男人的頭……

鄂溫克人是有講究的，除了長輩送上祝福以外，男人的頭是不能隨便摸的，更別說打了，即便是鬧著玩兒也不行。男人的帽子也不能隨處亂放，也不能隨便因為生活上的瑣事兒對男人呼來喚去。

還有一次寶利德的堂弟去參加那達慕摔跤比賽，經過寶利德家，把摔跤穿的跤德格（摔跤手穿的跤服）放在了床上的被子上面。已有身懷六甲的梅花從外面進來順勢躺在床上，頭正好枕在了小叔子的跤德格上面，隨后進來的哈德木恩么快步走過來厲聲說到，梅花，你干什么呢，這個不行的……說著迅速從還沒躺穩的梅花頭下抽出小叔子的跤德格，高高放在了供神位的箱子上，并立刻拿出熏香讓哈德木阿爸仔細地熏了一遍，面容變得很嚴肅。這使得梅花不知所措。哈德木阿爸見此情景說，年輕人沒事兒，慢慢就懂了。

那時梅花和哈德木恩么、阿爸溝通起來還不是很順暢。過后寶利德解釋給梅花說，在草原上摔跤手是英雄的象征，而跤德格對摔跤手來說是無比神圣的，有的跤德格是世代相傳的，草原人民覺得跤德格是有靈性的，不能隨便什么人都摸，尤其是女人，更忌諱放在草地上的跤德格有人跨越，草原上的人們認為那樣靈性會消失，摔跤手也會交霉運，競技中會敗給對手。

從小生活在農村的梅花逐漸在哈德木阿爸、恩么的熏陶下懂得了草原上的各種規矩，也就是婆家的規矩，雖然繁瑣，但梅花很喜歡鄂溫克草原質樸的民俗民風，端茶敬酒過節的習俗禮節無一不通，她成了地道的草原媳婦。

現如今電視走進了烏格主，交通比以往便利了，草原上流動的商客也多了，走進牧戶倒牛的、買羊買馬的、收牛奶的多了。草原人民大多數都會用蒙、漢兩種語言交流了，近些年梅花和哈德木阿爸交流起來更輕松了。

梅花邊往鍋里添水，邊問哈德木阿爸，阿爸，您讓我們這么急著來有什么重要事兒要說吧。

寶利德的阿爸說，嗯，有事兒商量！

只穿著毛衣走出去的寶利德凍得吱吱哈哈，拎著一大堆的水果蔬菜和日用品進來，問梅花，這些東西放在哪里。

梅花用手指示意放在門邊，寶利德順手放下東西，坐到阿爸身邊的小凳子上。

寶利德的阿爸接著說，寶利德，你弟弟寶利爾四月初要領著新媳婦回來了。

寶利德驚訝地說，這不沒幾天了嗎，不是說七月份回來嗎，這馬上就要接羔了，大家一定都很忙，寶利爾是自家人倒沒說的，這新媳婦第一次來，沒時間好好接待他們啊！

寶利德接著說，我上星期和寶利爾通話時，他還說七月份回來，提前了呀，一點準備都沒有，怎么沒告訴我一聲呢？

寶利德的阿爸說，前兩天你阿達（鄂溫克語對姐姐的稱呼）和噢協（鄂溫克語對姐夫的稱呼）來看我時說的，你打電話讓你阿達來，你們幾個坐在一起商量吧！

梅花邊忙活著邊笑著對寶利德說，你快點打電話問問阿達，要是提前了咱們得趕緊準備準備呀？

寶利德說，這里信號不好，我去對面的山坡上給阿達打個電話問問。說著就起身出去打電話了。

梅花穿著長衫，貓著腰，拿著鍋鏟子把鍋里的炒米炒得金燦燦的，加上一鍋水，緊接著把裝有磚茶的紗布茶葉袋子放進鍋里，等著開鍋了磚茶下色兒了才能放進牛奶。

梅花沒有停下來，開始幫公公收拾衣物床鋪，撤換床單兒，找出了為哈德木阿爸換洗的衣物放在了床上，關切地問公公，阿爸，治高血壓和心臟病的藥按時吃呢嗎，您別總是忘了吃藥，您可不能再犯病了。

哈德木阿爸簡單地回應道，嗯，吉及咩（鄂溫克語，意為吃呢）。繼續著手里的活兒。

梅花又問道，阿爸你要做羔皮衣嗎？

哈德木阿爸抬起頭笑了笑說，這是給你們的弟弟寶利爾準備的。

梅花邊擦拭包里的擺設邊笑著對公公說，寶利爾今年研究生畢業就留在新媳婦那邊，在大城市生活了，這個能用得上嗎？

哈德木阿爸繼續很認真地整理著他積攢了幾年的羔皮，邊忙活著邊說，過年的時候不回來嗎，冷，穿唄。

梅花笑了笑說，阿爸，現在羽絨服比這個輕便暖和，再說現在的冬天沒那么冷，就是回來了也住不上幾天就走了。

哈德木阿爸深深嘆了口氣，也不說話，梅花回頭看見公公眼里流露出失落的神情，自覺說錯話了，又說道，阿爸，您找人做吧，呵呵，我幫您在鎮上買面料兒，你說要什么顏色的。

哈德木阿爸放下手里揉搓的羔皮，起身走過來坐到灶臺旁，幫著梅花往灶坑里邊添干牛糞邊說，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你們都不稀罕了！

梅花很后悔打擊了公公的積極性，接著又說道，呵呵，阿爸，其實咱們草原上風大，羽絨服再暖和也沒有咱們的呼布奇松（羔皮的長袍）暖和擋風。

正在梅花不知道怎么哄哈德木阿爸高興的時候，外面傳來了汽車聲，梅花便轉身貓下腰走出烏格主，車已經停在了不遠處的色庫（鄂溫克游牧人儲存東西用長約兩米，高寬約一米的大柜子）旁邊，寶利德的姐姐笑呵呵地下了車，徑直跳上勒勒車把一包東西放進色庫里面，跳下來對梅花說，給阿爸和羊倌兒買的饅頭。又摸摸胃說，早上沒吃飯，梅花，肚子餓的咕咕叫呢，呵呵。

梅花迎上去挽著大姑姐的胳膊說，阿達你可來了，你要是不來，阿爸也不說到底什么事兒，非要你來才行，呵呵。

寶利德的姐姐停下腳步，歉意地看了看梅花說，梅花呀，看來還得委屈你再住一年平房吧。

梅花茫然地回頭看了看寶利德，寶利德聳了聳肩擺出一副無奈樣子。

梅花撇開剛才的談話問寶利德的姐姐，阿達，噢協（鄂溫克語對姐夫的稱呼）呢？

寶利德的姐姐說，到市里開會去了，所以我找了鄰居的小伙子幫忙開車送我過來的。

進了烏格主，鍋里的奶茶正翻滾著，寶利德的阿爸已經放進了牛奶，揚起木瓢將鍋里翻滾的奶茶不停地舀起，再折回去，熱氣騰騰的烏格主頓時充滿奶茶的香氣，也夾雜著熟好的羊羔皮子的膻味兒，這是多數草原人家特有的氣息，梅花早已習慣這種膻味兒了。

大家圍著灶臺旁的小木桌坐定，梅花嫻熟地把奶干兒搗碎放進不銹鋼的小燜鍋里，再將煮好的奶茶盛進小悶鍋，端放在小木桌上，又舀上小半瓢奶茶灌進裝有黃油的瓶子里晃了晃，待奶油稍微融化一些再倒進盛好的奶茶里。

寶利德的姐姐合掌贊嘆道，果然是我們鄂溫克的媳婦，比我都麻溜，活兒干得很地道，難怪恩么在世的時候說你比我更像鄂溫克草原的姑娘。

在大家都低著頭喝著熱氣騰騰的奶茶的時候，梅花從碗柜里拿出餅端上來，再把買來的面包、咸菜、香腸都切好端上來，又去把碗柜的里里外外認認真真地擦拭著。

寶利德的姐姐抬頭望了望梅花說，梅花，快點過來吧，趁熱喝幾碗……說著把一個小木凳拽到自己身邊放下，梅花也順意坐在了寶利德的姐姐身邊。

梅花喝了幾口茶，然后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寶利德，寶利德也看了看她，扭過頭問寶利德的姐姐，阿達，你說寶利爾不留在呼和浩特，要去新娘子家那邊是嗎？

寶利德的姐姐說，是啊，那邊是個縣城，新娘子的父親原來也算是個老領導，退休沒幾年，雙親健康狀況也不是很好，希望學醫的女兒留在身邊，好照應二老，替兩個人都找到了接收單位，正好那邊缺少學法醫專業的人才，寶利爾研究生畢業直接享受科級待遇，算是人家以優厚的待遇引進的人才。

梅花說，這是好事兒啊，呼和浩特算是咱們區內，結了婚去新娘子那邊也算是在親人身邊，互相照應也是應該的，反正他也不想回這邊來。

寶利德的姐姐說，是啊，新娘子的弟弟沒有什么正式職業，小兩口做點服裝小生意，剛起步，經濟上還不是很寬裕，和父母住在一起。

寶利德的姐姐帶著很為難的表情對梅花說，寶利爾說，那邊的單位今年正好蓋了家屬樓，價格要比市面上的優惠百分之二十，他機會難得，看家里能不能想辦法給他湊點兒……

梅花這下子明白了今天家庭會議的主要內容，心想真會湊熱鬧，我要買房子，他也冒出來買房子，合著是家里供他上大學又上研究生，參加工作了還要替他買房子，他呢，去替沒生他養他的老人養老，這公平嗎？無論是對哈德木阿爸，還是對自己這個為他家奉獻前半生的大嫂。

想到這里，梅花瞬時心里酸楚楚的，酸到了鼻子。

寶利德緊張地看著妻子，多想安慰安慰她，可是他還是低下了頭，看著他碗里的奶茶。

空氣在熱氣騰騰的奶茶香里凝固了，風敲打在烏格主上撲棱撲棱直作響。寶利德的父親沉重地抬頭看了看梅花說，梅花，這件事情都聽你的，去年賣羊的錢都在，是給你和寶利德買房子的，我以為去年不夠今年夠呢！

梅花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去年不夠今年夠有什么用啊，這錢還不是不屬于我們的嗎！

寶利德的姐姐下意識地環視了被梅花收拾得干凈的烏格主，滿懷內疚地對梅花說，弟妹呀，這兩年你噢協（姐夫）家里兩個老人相繼患病去世了，兩個妹妹剛剛學校畢業還沒找到工作，我們經濟上也很拮據，你也是知道的，但是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一下，什么事兒都不能只指望你和寶利德，我們東挪西湊地湊了五萬……

梅花的心也像被風敲打的烏格主，撲棱撲棱的很不平靜，想了想說，阿爸，您這身子骨總是呆在奧特爾我們也不放心，您就把放牧點兒放心的交給寶利德管理，你就去鎮里和我們住在一起，我照顧您還方便，萬一您再像上次似的突然犯了心臟病高血壓，多危險呀！

梅花看了看老阿爸憔悴的面龐，喝了口茶，又接著說，阿爸，其實我和寶利德這次來就是商量著是不是把咱們蘇木（蘇木相當于內地的鄉）上的磚房賣了，連車庫能賣個四五萬。恩么（鄂溫克語對母親的稱謂，梅花指的是婆婆）離開后，一直是納格索（鄂溫克語對舅舅的稱謂）他們住著，他們也有買下來的意思，您這個年紀也不可能回去自己住了，您得回到我們那邊，這樣兩邊都踏實，您說是不是？

梅花環視了一下大家，又接著說，這樣連把去年的山羊絨賣了，咱們也有個十幾萬元了，加上阿達的五萬元，我們留下六萬元付首付，連車庫樓房都有了，剩下的十幾萬寄給寶利爾。

梅花又轉向寶利德的姐姐說，阿達您說這樣行不行，這兩年鎮里的樓房價格也是瘋漲，過兩年更得貴了。

寶利德的姐姐略加思考后對阿爸說，梅花說的也不是沒道理，對二弟來說我們這些年也算是盡到義務了，咱也不能虧了梅花您的好兒媳婦，我看這樣挺好，兩全其美，阿爸您看行嗎？

老阿爸愁容滿面地說，我過去也這么想過，前天蘇木上的鄰居烏力吉來告訴我，烏納吉（寶利德的妹妹）為了讓孩子在鎮上上幼兒園，說要在鎮上買房子，手頭的錢不夠，把蘇木上的房子和山羊絨都賣了，搬到鎮上去了。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梅花此時感覺到一股氣流在胸腔膨脹，喘不過氣來，半張著嘴巴無力地坐到小木凳上，覺得她的樓房已經不容商量地向她揮手告別了。

寶利德的姐姐大聲喊道，烏納吉這是做什么呀，這么大的事兒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

寶利德見梅花臉色蒼白了，那個欲哭無淚的表情，心里非常難過地站了起來，扶著梅花的胳膊示意她坐到床上去，梅花甩開寶利德的手，貓下腰把臉埋到雙膝上，不肯抬頭。

寶利德的姐姐更加火冒三丈，說道，真是把她慣壞了，什么事兒都不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擅自做主，她眼里還有沒有阿爸，還有沒有我們這些阿哈阿達，賣四輪拖拉機的事兒我就不說了，以舊換新，兩家用也說得過去，可上次她偷偷賣掉了阿爸的銀馬鞍，我還沒來得及跟她算賬，那是阿爸的阿爸的阿爸傳下來的，不知道傳了幾代了，多珍貴呀！

寶利德的姐姐越說越激動，接近于怒吼的神情對老阿爸說，阿爸，您不能這樣慣著她，從她出嫁到現在，快把家里的老底全賣光了，到底讓不讓我們喘口氣……

梅花紅著眼圈抬起頭對阿爸說，阿爸這事兒還商量啥呀。

說著，起身坐到剛剛泡上的阿爸換洗的衣物和床單旁，埋頭使勁搓了起來，對寶利德的姐姐說，阿達，我洗完這些要回去，晚上醫院里夜班。

梅花臨走時囑咐阿爸說，阿爸我過幾天再來看你，您記得按時吃藥，我又給您買了兩瓶治心臟和高血壓的藥，包裝不一樣，我找人用蒙文在上面已經標明了，吃之前讓小羊倌兒看看再吃。

走出烏格主梅花流下了委屈的淚，剛剛洗好的衣物在草原寒氣逼人的春風中笨拙地搖晃著。

一路上梅花流著淚和寶利德發著牢騷說，烏納吉怎么能這樣啊，這個家這么多年是誰支撐著呢，憑什么她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呢……

寶利德有氣無力地邊聽著梅花的嘮叨邊開著車，說，這下怎么跟寶利爾說呢，你說他好不容易有今天，也算是咱們家的驕傲，也是這片草原的驕傲，我真想……

寶利德的話還沒說完，梅花流著眼淚說，你就想著你弟弟妹妹，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心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媳婦和兒子……

回到家的梅花向單位請了假，氣呼呼地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寶利德笨手笨腳的給兒子煮了一鍋掛面，自己也沒胃口吃，看著梅花打理的井然有序的家，無言地坐在妻子的身后。

對寶利德來說，這一天下午是漫長的，媳婦這么多年為這個家操勞的辛苦，對家中二老無微不至的關懷，歷歷在目，就是寶利德自己的姐姐和妹妹也沒能做到的，此時的寶利德心里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他又能把自己的妹妹怎么辦呢，從小嬌生慣養，誰都說不得，也說不通，打不是罵也不是。

月光灑在床邊，梅花還是紅腫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著，不吃也不喝，寶利德輕輕地拍了拍梅花的肩，梅花扭動了一下肩，試圖甩開寶利德的手，寶利德趁勢將她強行扶起，左手無言地遞上一杯奶茶，右手疼愛地歸攏著梅花凌亂的劉海，梅花站起來，繞過站在面前的寶利德鋪了床，鉆進被窩。

寶利德小聲問道，你不吃點東西嗎？梅花沒有搭理他，寶利德小嘆一口氣，把端著的奶茶轉身放到床頭柜上。

第二天清早，寶利德在睡意朦朧之間聞到了陣陣的奶茶香，寶利德立刻翻身坐起，來不及穿上衣服，跑到客廳中央向廚房探頭望了望，看見梅花還像以往那樣邊揉面，邊聽寫兒子寫生字，臉上依舊掛著裝在寶利德心中多年的溫柔。

早飯間寶利德對兒子說，烏克亨，咱們今天陪媽媽逛街買衣服好不好。說完望著梅花抬頭傻傻地笑著。

梅花放下要喝的奶茶，徑直走進臥室片刻，走到寶利德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里的存折，說，寶利德大哥，這是除了你兒子壓歲錢以外全部的家底兒，加上姐姐的五萬元給二弟寄去吧，做你的好哥哥吧！

接著又熱淚盈眶地說，我上輩子不知道欠了你們家什么……

寶利德的兒子見狀立刻站起來，上前攙著梅花的胳膊說，阿爸，媽媽怎么哭了，你欺負媽媽了嗎？

寶利德雙手捧著存折，走到梅花身邊說，老婆，我的好老婆……貓下腰把臉湊到兒子面前，說，兒子，你媽媽是天下最好的媽媽，阿爸沒有欺負你媽媽，是寶利爾叔叔要結婚，媽媽高興得流淚了……

說著張開雙臂給梅花和兒子一個有力的擁抱。

梅花推開寶利德說，你吃完飯領著烏克亨去敖特爾把阿爸接來，讓阿爸來這里住幾天，阿爸昨天就臉色不怎么好，要是再著急上火心臟病犯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們的樓房先不買了，告訴阿爸，好讓他放心。

送走了父子倆，梅花開始收拾家務，邊干活兒邊回憶當初來草原，初識寶利德的情境，在這舉目無親的草原，不多言語的寶利德給了她踏踏實實安安穩穩的愛巢，是哈德木阿爸、恩么一家質樸無私的愛讓梅花成為了這片草原的一份子。

梅花左顧右盼到了臨近黃昏才聽到駛進院落的車聲，急忙出來迎接，只見寶利德和兒子回來了，不解地問，阿爸呢，阿爸怎么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寶利德說，阿爸說，最近身體狀況還行，等著下次咱們去的時候再跟著回來。

又摸摸兒子的頭說，這小子，去了敖特爾就不愿意回來，玩兒瘋了……

梅花的兒子興奮地告訴梅花說，媽媽，爺爺說把敖特爾上的馬牛羊都給我，誰都不能亂動一根毛，嘻嘻！爺爺也是我自己的……

梅花望了望寶利德，對兒子笑了笑說，爺爺說給你你就說要了，那可不好，那是爺爺辛苦了一輩子的心血。

寶利德笑嘻嘻地說，主要是，他媽媽是這個家的功臣，阿爸今天高興壞了，說只有梅花心里有這個家……

說著把臉湊過來說，老婆，我今天過得也非常開心。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照亮了梅花溫馨的愛巢，梅花輾轉反側睡不著，坐起來倚著床頭，對睡意朦朧的寶利德說，你怎么不把阿爸接來，好讓他到市里做一次細致的檢查，我看阿爸的臉色大不如以前了。

寶利德翻了一下身子，哼哼唧唧地說，你呀，就是操心的命，我看阿爸精神狀態挺好的，尤其是今天見到孫子，走路都輕快了。

春季接羔是草原最忙碌的季節，寶利德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由于梅花單位接受上級的檢查驗收，沒時間顧及敖特爾的事兒，只能讓寶利德的姐姐在閑暇時間輾轉于小鎮和敖特爾之間，當起了后勤人員。

這個清晨的陽光還沒來得及露臉，梅花和兒子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還沒來得及開門，就聽見寶利德的姐夫隔著門焦急的喊道，弟妹！弟妹！快點起來，阿爸快不行了，剛剛送到你們醫院……

梅花帶著兒子十萬火急地跟著寶利德的姐夫趕到醫院，剛踏進急救室的走廊，就聽見急救室那邊傳來寶利德凄涼的呼喊阿爸的聲音，老阿爸就這樣匆忙地離開了家人，離開了來不及告別的梅花。

送走老阿爸最后一程，大家聚集在敖特爾的烏格主，烏格主不大的空間，因為老阿爸的離去，顯得空蕩蕩的，很是凄涼。

大家懷著沉重的心情一言不發，寶利德的姐姐打破了這死寂般的凝重氣氛，用沙啞的聲音哽咽著說道，阿爸走的前一天晚上，你們的姐夫從市里開會回來，說我們這片草原下面有豐富煤礦資源，國家要征用開發這里，現在就等著下文兒了，阿爸聽說后哭了，我知道，阿爸是舍不得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草原……

大家都淚流滿面默默地聽著，寶利德的姐姐泣不成聲，走到了梅花身旁，緊緊握住梅花的雙手深情地說，阿爸……說……這片草原……無論是征用……還是不征用，他都要留給心里有大家……有這片草原的人……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