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蒙古族。作家,詩人,編劇。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海拉爾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短篇小說散發(fā)于《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涯》等報刊雜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詩集《一只羊》。作品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新人獎、內(nèi)蒙古敖德斯?fàn)栁膶W(xué)獎、呼倫貝爾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呼倫貝爾青年文化名人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另有電影劇本《卓婭》《天邊》《大鮮卑山(拓跋王)》《惡狼詛咒》(與劉長慶先生合著)等十余部。作品集被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館、德國明斯特大學(xué)漢語系等歐美圖書館收藏。
在達(dá)布蘇草原,鬼剃頭的傳說由來已久。一覺醒來,頭上的某一處頭發(fā),或拳頭狀的一塊,或碗底般大小,就不翼而飛了,伸手一摸,光禿禿、冷颼颼的,連發(fā)根也消失無蹤。那一縷頭發(fā)仿佛真被鬼卷了走,枕畔、床頭,里里外外都無處可尋,讓人脊背生寒,拍拍頸上的頭還安在,就只有默默向佛爺祈禱的份兒了。在過去的某些年月里,這已是天大的幸事,睡過一覺,第二天腦袋沒了的事并不鮮見。活過了今天,誰能保證明天不遇上真的鬼,不讓鬼真地剃去頸上的頭?
達(dá)布蘇,蒙語是“鹽”的意思。故鄉(xiāng)草原取此名號,是源于草原深處的達(dá)布蘇淖爾——鹽湖。在平緩起伏的興安嶺西去的最后余脈,草海是遼闊而深沉的,似從容大度的高原慈父,把他包容一切的胸懷袒露給日月,袒露給其上繁衍生息的牧人。而順著牛羊歡叫的途徑往縱深處行走,越過四面霧靄繚繞的屏障般的環(huán)山,一盤皓月在平地陡然映現(xiàn),簡直讓人猝不及防。那碩大的清冷光輝的玉盤是從天上跌落地面的,又被黑色的大地徐徐托舉,蒸騰著渺渺的霧氣,曼舞著神秘的面紗。那種神圣而純潔的景致把人心魄震懾得只有肅穆而立,只有啞然無語。是的,與達(dá)布蘇草原相比,達(dá)布蘇淖爾確似一位來自天上的母親,因此,人們又叫她額吉淖爾——母親湖。我之所以啰嗦地說上這些,是因為我講的故事與鹽湖有關(guān),與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有關(guān),也與民間流傳的“鬼剃頭”有關(guān)。
我的母親是生在達(dá)布蘇淖爾邊上的,與姥爺、姥姥依湖為生。遠(yuǎn)近的許多族人都因為取之不盡的達(dá)布蘇(鹽)而世代安居。那從眾多泉眼里日夜不停汩汩而出的熱烈的鹵水,經(jīng)過沉淀就成了享譽(yù)整個蒙古草原的大青鹽,顆粒飽滿,晶瑩如玉。而銀色略泛青輝的光澤確是達(dá)布蘇草原的祥光,潤澤著湖岸的生靈。母親與她的阿爸阿媽秋季淘鹽,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儲積,來年春天將堆成小山的青鹽賣給各地涌來的鹽商。生活辛勞、單調(diào),卻也無憂無慮。母親就這樣平靜地在父母的膝邊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到十八歲那年,應(yīng)了那句牧人的諺語:“草原上的路總在達(dá)布蘇淖爾會合,該戀愛的人會在母親湖邊相見”,母親遇到了我的來自遠(yuǎn)方的騎乘著栗色兒馬子的父親。
父親是克什克騰旗人。那時,遙遠(yuǎn)地方的牧人久慕達(dá)布蘇淖爾的盛名也會在牧閑之時驅(qū)車而來,打打短工,淘淘鹽寶。后來到了生產(chǎn)隊后期,打短工、淘鹽寶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再從遠(yuǎn)方涌來淘鹽者就是生產(chǎn)隊的集體行為了。父親正是克旗喀喇沁生產(chǎn)隊的一員,領(lǐng)頭的是大隊書記札木合。大集體生產(chǎn)使他們的生活貧困,日子拮據(jù)。札書記頭腦靈活,想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的鹽湖,此時也只有額吉的湖泊給他們以額外的恩賜。
父親那時是怎樣健壯的小伙子,據(jù)母親和族人形容,他的形體可以和草原上三四歲的最剽悍的兒馬子相媲美。“他總是在風(fēng)一般地干活”,族人嘖嘖地說。而“風(fēng)”一般的我的父親騎乘著他的“風(fēng)”一般的栗色兒馬第一次來到鹽湖,就一眼看中了我母親。父親后來與族人說,是母親那頭烏發(fā)最先吸引了他。是的,沒有誰的頭發(fā)比母親的更烏黑、茂盛了,被達(dá)布蘇淖爾的青鹽滋養(yǎng)得渾似墨碳,颯爽如瀑,襯以母親白皙的皮膚,那種屬于少女的高貴與柔美已不言而喻。但父親此刻還是一廂情愿,母親并未察覺,只是見這個桀驁不馴的小伙子總有意無意在自己的作業(yè)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牧人的靦腆讓父親著實吃了不少相思之苦。當(dāng)他“風(fēng)”一般地淘了一天青鹽之后,在夜幕四垂的鹽湖之畔,父親吃不香睡不著,獨坐氈帳的外面,沉浸于濕潤的散發(fā)著咸澀味道的夜風(fēng)中,只能唱起他憂傷的歌。此時勞累了一天的鹽民都早早沉入了夢鄉(xiāng),聽見父親歌聲的卻只有母親和老阿媽兩個人。母親并非故意來聽他的歌,而是替阿媽在燈下做針線活兒,身下的弟弟妹妹多,阿媽要經(jīng)常縫縫補(bǔ)補(bǔ)。或許這就是冥冥中的緣分,母親后來很習(xí)慣聽父親的歌聲了,哪一天聽不見還睡不去。蒙古高原的民歌大多是表達(dá)愛情或思念之情的。茫茫草原,每戶牧民都獨自而居,最近的鄰居騎馬也要走上一兩天的路途,該戀愛的男女只有在集會時才見,出嫁的姑娘幾個寒暑不回,那些寂寞、相思和感傷只能用歌聲來抒發(fā)。所以蒙古民歌一般都因地域的遼闊而高亢,因深切的情感而悲戚,聞之撩人心魄、浸人骨髓。母親就是被父親深情的歌聲而打動了,她開始好奇這唱歌的人,留意著這歌兒到底來自哪里。她的從未萌動的少女的心被一種朦朧的情緒,被遲來的春風(fēng)吹融了。
從小看著我父親長大的老書記札木合瞧出了他的心思。待初春時供銷社來拉喀喇沁生產(chǎn)隊的鹽垛,札書記故意要父親給他打一斤燒酒,喝得滿面紅光之后,手提一塊磚茶笑呵呵地騎上自己的花斑馬上路了。札書記是讀過幾天私塾的人,通曉蒙古人的禮儀,手捧哈達(dá)獻(xiàn)上磚茶,向我母親的阿爸阿媽奉上吉祥的祝辭:“嘰喳叫的喜鵲落的是蔥綠的樹枝頭,不會說道的媒人登的是高貴人家的門……來自喀喇沁的札木合書記,要把草原上剛長大的最剽悍的駿馬為高貴人家送上門來……”
母親當(dāng)時并不知道請媒登門的小伙子就是她想見的唱歌的人,內(nèi)心失落,好不愿意。但母親的阿爸阿媽偷偷去見了我的父親。那天風(fēng)輕春暖,克什克騰旗供銷社的卡車又來拉喀喇沁大隊的鹽垛,父親正熱火朝天地與社員們掄鍬裝車。父親鐵鍬翻飛,揮汗如雨,索性褪去衣袍纏在腰際,這樣,他的一身緞子般泛光的肌肉就裸露在外了。那結(jié)實得如同赭石的肉塊隨著勞動而有節(jié)奏地滾動伸縮,凸出肌肉外的血管如同青色的蚯蚓,飽滿得仿佛隨時都能爆裂,似乎能聽得見血流汩汩的聲響。大粒大粒的汗珠像篩子篩出的黃豆,在父親油滑的黑紅色的肌膚上滾滾而淌,一會兒就連成片狀。那情景誰看了都會為之驚訝,為之贊嘆!母親的阿爸阿媽看得呆了,札書記見狀喜上眉梢,忙喚過父親來,叫他見過二老。靦腆的父親放下家什匆匆跑來,當(dāng)他得知這就是我母親的雙親時,緊張得不知所措,一句話沒說就漲紅著臉騎馬跑掉了。
看著遠(yuǎn)去的小伙子,二老滿意得樂不攏嘴,回去與我母親一說,我母親就扭了頭去,兀自忙自己的活計。母親的阿媽遺憾地嘮叨:“唉,可惜了,那真是個好小伙子,歌兒也唱得那么好……”我母親就抬起眉眼問:“阿媽,你剛才說什么?”阿媽說:“沒什么,我說那小伙子的歌兒也唱得不錯。”我母親又追問:“是那個每晚在湖邊唱歌的人么?”阿媽點頭說是。我母親的呼吸就急促了……
后來的后來,札木合書記就替父親用五條哈達(dá)、五斤酒、兩匹布、四只羊與母親定下了親事。從此,母親家淘鹽作業(yè)場的拴馬樁上就多了一匹栗色的馬,而我虎背熊腰的父親一個人基本上把母親家分到的活計全包了。達(dá)布蘇淖爾的人們傳言:“見過能干的,卻沒見過這么能干的。”聽了這話,我母親的一抹羞澀的微笑就掛在了嘴角。
一年后的初夏,年輕的父親身著出征般的盛裝,披弓挎箭,背插蒙古刀和象牙筷,騎乘他的栗色駿馬星夜出發(fā),攜五個后生威風(fēng)凜凜地去迎娶我的母親。這是草原上迎親最為莊重的風(fēng)俗。
出嫁的清晨,阿媽用鹽湖中心最清潔的泉水為我母親做綰發(fā)洗禮。阿媽接過父親遞過的象牙筷子,把我母親的烏發(fā)從正中一分為二,蘸上鹽湖泉梳光梳亮,一面瀑布般的秀發(fā)就披散在練垂上面……阿媽要將女兒的長發(fā)裝束成草原上最美的發(fā)髻:用練垂扎緊,使珊瑚松石的布飾包住,外裱印花黑緞,上下金絳壓邊,頭頂再點綴鎏花銀片,末端接上長長的繡花飄帶……老阿媽細(xì)心地做這一切時,激動不已的父親就虔誠地立在一邊,不斷為母親遞著頭飾。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母親高聳的發(fā)髻,那里的每一根發(fā)絲都牽扯著他的心,揪動著他的魂魄,直到扎完最后一根秀帶……父親卻禁不住熱淚盈眶,那是喜極而泣的淚水,使他不得不背過臉去。可這一切還是被母親瞧見了,她就站起身用袍袖擦去了父親的淚水,說:“該出嫁的姑娘才哭,你個大男人有什么好哭的,沒出息……”
母親原以為像父親那樣鋼鐵一般強(qiáng)壯的男人不會有淚水,卻哪里想到父親卻這么愛哭鼻子。母親說,看到父親流眼淚的樣兒,她那一刻才知曉什么叫“心疼”了……
在男方的婚禮上,札木合老書記喝得酩酊大醉,他為自己能撮合成這么一對草原鴛鴦而感到舒坦、痛快。他把蒙古人的細(xì)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到興處哈哈大笑兩聲,咕嘟一口酒。老書記后來是被幾個后生給抬上花斑馬馬背的。他在馬背上趔趔趄趄反倒不再摔去,勒了馬回頭沖氈包里的父親喊:“臭小子,娶了馬蓮花似的媳婦可要好好對待呀,要不我會替達(dá)布蘇淖爾用鹽腌了你!”說完哈哈大笑而去。
多年以后,當(dāng)母親回想起與父親一起共處的生活,每每都要潸然淚下。母親撫摸著我的一頭遺傳于她的烏黑而剛硬的頭發(fā),把一張飽受高原風(fēng)吹日曬的烏紅色的臉貼在我的額頭上,而她如雨的淚水總是將我弄得一片濕潤。那時的我七八歲或十幾歲,并不能完全感受到母親那種徹骨的心痛。因為,父親離我太過遙遠(yuǎn),活著的他不曾與我見過一面。
父親沒有阿爸阿媽,唯領(lǐng)著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過活。喀喇沁與達(dá)布蘇淖爾不同,是做牧業(yè)生產(chǎn)的。因為父親的能干,札書記還安排婚后的他做了一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管十幾個牧戶的畜牧生產(chǎn)。而我的父親一個人就接了五匹公馬的馬群,秋天、冬天還要領(lǐng)著小隊一同轉(zhuǎn)場,四季游牧相當(dāng)辛苦。在父親自己的夏營地,放馬跑出三天的路途內(nèi),都是他的放牧區(qū)域,就是說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人煙,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對新婚愛人領(lǐng)著兄妹相依為命。但對于母親的愛,那是父親的全部,他從不曾怠慢。“那會兒,去氈包外十幾步遠(yuǎn)的牛糞垛抬牛糞,你阿爸阿媽兩個人都要拉著手去”,族人竊笑著對如今的我說。
特別是對母親的那頭出了名的秀發(fā),我父親顯出了他格外的愛惜。我家夏營地離水源很遠(yuǎn),平日吃水都要父親套上水車去十幾里外的西拉木倫河源頭小溪去打,但父親毫不含糊,恨不得每天去河邊打一次水,只為每日給母親梳洗頭發(fā)。粗手笨腳的父親像老阿媽那樣,輕輕地為母親的頭發(fā)撩水,悉心地用牛角梳梳理,再涂抹上達(dá)布蘇淖爾的晶瑩的堿塊,每一個動作都顯得不甚和諧的輕柔,沒人相信那種耐心能出自一個粗糙男人之手。而作為父母親的兒子,我能想象到父親為母親所做的這一切,他對母親的愛要找到一個最動人的方式來表達(dá)。
而夜晚,父親還要為母親唱好多好多的歌兒。草原上的夜是寂寞而單調(diào)的,沒有燈火,沒有鄰人親友串門聊天,沒有娛樂,只有頭頂滿天的星索與耳畔清涼的晚風(fēng)。父親害怕母親想家,就把一堆一堆的牧歌翻出來,坐在氈包外給母親翻來覆去地唱。母親并不言語,一邊擠著牛奶一邊用心傾聽,直到一切家務(wù)完畢。臨睡時,父親還要把母親的一縷青絲拂在胸口,才能入眠,以致形成了習(xí)慣。
如果生活如此繼續(xù),那么,我的父親母親家境雖然清寒艱難,也算一切如夢幻般的美好了。但無遮無擋的草原即便從來與世無爭,外來的天災(zāi)人禍也總會如秋冬的霜雪一般侵襲而至。
“運(yùn)動”開始的那年秋天,陰雨連綿,大雁早早南歸,這時的母親已經(jīng)懷上了我。一天,軍宣隊的幾個綠軍裝,和大隊貧協(xié)主席策布赫來到了我家氈包,把我家狹小的包房用煙卷熏得霧氣騰騰。他們找我父親了解札木合書記的情況,特別是在達(dá)布蘇淖爾淘鹽時期。按他們的話說,就是札書記以去鹽湖淘鹽為名遮人耳目。我父親生性憨厚耿直,情緒十分激動,但他言遲嘴拙,無力與七嘴八舌的軍宣隊人辯解,只是反復(fù)地說這么一句:“不可能,不會的,札木合書記是個好人!”
策布赫捻著嘴角的黃胡須,瞇著眼看我父親:“說了吧,說出來跟你沒關(guān)系,民兵連的韓哈斯、獸醫(yī)斯日古楞、小學(xué)老師巴雅爾都交待了。”
我父親詫異地:“他們都交待了?”
軍宣隊頭目用黃膠鞋把煙屁股擰滅在地上,說:“當(dāng)然,再硬的敵人也都是紙老虎。喀喇沁大隊的情況很嚴(yán)重,一挖就挖出一串來。可有的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阿蘇榮(我父親的名字)同志不會是……”
我父親此時就憤然起身,他因為緊張壓抑和不可思議而咆哮了:“你們,你們在誣賴好人!”隨后俯身鉆出蒙古包,打馬迎著秋雨狂奔而去……
是的,我單純善良的父親永遠(yuǎn)理解不了政治,軍宣隊限他考慮三天,把札書記的事情交待清楚。被冷雨淋透的父親一頭病倒了,母親在爐前為他熬奶茶和肉粥,一口一口地喂給他。父親眼睛濕潤了,問母親該怎么辦?母親長嘆口氣,說:“去達(dá)布蘇淖爾躲一躲吧,這個風(fēng)頭或許會刮過去。”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第三天頭上,病還未痊愈就私自組織小隊的人去達(dá)布蘇淖爾淘鹽去了。
喀喇沁草原卻沒有因為父親的逃避而少了禍?zhǔn)隆O仁敲癖B連長韓哈斯、獸醫(yī)斯日古楞、小學(xué)老師巴雅爾三人的串戶游行。公社的大卡車上,“三個分子”脖子上被掛上大牌子,彎腰撅腚地由十幾個軍宣隊成員、知青、民兵押解,開始了漫漫草原游行路。由于每個牧戶彼此距離很遠(yuǎn),卡車只有整天在秋風(fēng)荒野里晃晃蕩蕩,車頭上嗚哩哇啦播放的大喇叭也只能喊給牛羊聽。偶有放牧的牧民駐足觀望,也都發(fā)出嘖嘖感嘆:“多么好的人哪,怎么說抓走就抓走了呢……”
札木合老書記終于給抓了起來。韓哈斯熬不過酷刑,“指認(rèn)”了札書記的罪狀,軍宣隊人等包圍了札書記家的氈房。札書記好像預(yù)料到了這一切,從容地鉆出氈包,推搡開要捆綁他的人群,說:“用不著這個,你們說讓我去哪兒,我自己會走!”
抓捕來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而札書記已經(jīng)躍身上了自己的花斑馬,揚(yáng)塵遠(yuǎn)去了。札書記是當(dāng)過兵的人,抗美援朝戰(zhàn)役時還帶領(lǐng)騎兵連立過戰(zhàn)功。人們丟下呼天搶地的札書記的老伴兒紛紛上馬尾隨他而行,眼見他是奔了公社的南行方向,而不是外蒙古的北方,一顆心才算放到了肚里。幾天之后就傳來了噩耗,札木合書記不堪凌辱在公社小學(xué)臨時的牢房里上吊自殺了。
事情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因為父親的私自逃避而去,更因為札書記的寧死不屈,喀喇沁大隊的“事件”沒有最后確鑿,軍宣隊的目光就落在了我父親的身上。一天夜晚,一群荷槍實彈的軍人涌進(jìn)我家又從我家星夜出發(fā),乘馬涌向達(dá)布蘇淖爾,被嚇壞了的我柔弱而美麗的母親只有癱倒在地,捧著六個月的身孕哀傷地哭泣……
在乞求厄運(yùn)不要降臨的祈禱中,在盼望父親早日平安歸來的等待中,母親望眼欲穿,她在高原的坡崗上遮目眺望的身姿定格成了喀喇沁草原永恒的風(fēng)景。
蹊蹺的事兒就在一個冬日的清晨發(fā)生了。早早起來的母親在梳洗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腦后的一大塊頭發(fā)不見了,用鏡子反照看到的是碗底一般大小的青光的頭皮。母親驚訝不已,四處尋找頭發(fā)的下落卻毫無結(jié)果。正愕然呆立時,屬于父親的那匹栗色兒馬卻在包外咴兒咴兒鳴叫了。母親大喜過望,待她沖出門去,看到卻只有馱著空空落落的馬鞍的栗色兒馬,它一身霜雪回到了家門,矗立在包外失魂落魄,根本沒有父親的蹤影。可它是被父親秋天騎乘去達(dá)布蘇淖爾的,這不會有錯,母親驚詫地跑過去撫摸它的頭顱,抱住它冰冷汗水的脖頸,急切地問它:“阿蘇榮呢?你馱去的主人呢?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
栗色馬垂頭不語,母親慌亂無措,冥冥中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母親牽上兒馬,沿著它回家時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帶著小姑小叔踏上了尋找我父親的道路。在沒膝深的大雪中跋涉了大概一天半的路途,母親她們遇到趕車歸來的小隊牧民,他們都是秋季時隨父親去往鹽湖的,此時排隊趕回的馬車卻也空空蕩蕩,沒有裝一粒青鹽。母親焦急地迎上前去,問這些牧民:“阿蘇榮呢?我丈夫在哪里?”
但是牧民們表情冷漠,沒有人回答母親,他們甚至連勒勒車都沒有停下。母親愈發(fā)焦急了,她伸開手臂試圖攔下最后一輛馬車,趕車的人無奈,朝身后使了個眼色,母親才看見那群騎兵般的軍人正飛馳而來……
母親是跌倒在路上把軍人們攔下的,她忍住劇烈的腹痛,沖他們嘶喊:“我丈夫在哪里?你們把他怎么了?!”
軍人頭目勒馬過來,態(tài)度嚴(yán)厲地斥責(zé)母親:“快快閃開!想找你家的阿蘇榮嗎?他已經(jīng)叛國投敵去了!”
軍人的話讓母親大腦一片空白,她聲嘶力竭地喊:“不,這不可能,阿蘇榮他不可能叛國投敵,你們在騙人!”
軍人冷笑兩聲:“哼哼,我們也不相信他會逃走,可這就是事實,我們沒有抓到他算便宜他了!”
那天傍晚,冰雪肅殺,落日渾圓。暈厥過去的母親被小姑小叔的拼命喚醒時,身下已是鮮血一片。母親早產(chǎn)了,在蒙古高原冬天的大雪地里提前一個月生下了我。母親肝腸寸斷,淚水漣漣,借著雪地清冷的夜光,將滿身血污的我揣在羊皮大氅里,再俯身在栗色馬背之上,后面跟隨著哭哭啼啼的小姑小叔,凄寒與悲愴,酷冷與絕望,將母親連同那個冬夜一起淹沒了……
整個喀喇沁草原,沒有人相信阿蘇榮能叛國投敵,我母親更不可能相信。被厄運(yùn)擊倒的她并沒有哭天憫人,反而激起了她天性的倔強(qiáng)。其后的整整一個寒暑的輪回,母親就抱著襁褓中的我在公社革委會的門外徘徊。母親的秀發(fā)也不再梳洗,蓬頭垢面,她要公社還她的丈夫,她依據(jù)的理論是: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阿蘇榮是壞分子,現(xiàn)在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她要求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革委會與軍宣隊的人以為這個女人瘋了,不予理睬。再說,拿一個懷抱嬰兒的娘們兒,他們也根本沒有辦法。可是母親又怎樣才能找到我父親的下落,為他申訴冤屈呢?她默默而徒勞的抗議又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我兩歲時的那年春天,上面終于來了紅頭文件,“運(yùn)動”結(jié)束了,“事件”子虛烏有,一切皆是冤假錯案。喀喇沁大隊的幾個無期徒刑者被無罪釋放,札木合書記平反昭雪,而唯獨我的父親因為下落不明而沒有任何結(jié)論。
看到了一線希望的母親決定不再做無用的等待,她要親自北上,去尋找父親的蹤跡,她要把春天的消息去告訴他,讓他不要再“畏罪潛逃”,她要日夜思念的男人回來,回到支離破碎的家里。待我母親騎乘父親的栗色兒馬來到達(dá)布蘇淖爾時,達(dá)布蘇淖爾正流傳著鬼湖的故事,人們誠惶誠恐,風(fēng)言鹽湖有鬼魂出沒。是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淘鹽的人們不敢在夜晚的鹽湖逗留,每當(dāng)夜幕四合,鹽湖上空就飄來一個男人的歌聲,憂傷而無助……間或有凄慘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母親聽了族人的傳言非但沒有畏懼,反而面露喜色,她對阿爸阿媽說:“那該是阿蘇榮,他沒有死,也沒有逃去,他還活著……”面對神經(jīng)兮兮的女兒,老倆口只有唉聲嘆氣的份兒,知道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安慰這個苦難中的人兒。
這天傍晚,母親拒絕了阿爸阿媽的陪伴,執(zhí)意一個人懷抱兩歲的我早早來到達(dá)布蘇淖爾的湖邊,接下來她所要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側(cè)耳傾聽,她要聽見那個男人的歌聲,她要從中分辨我的父親。
春天的達(dá)布蘇淖爾月朗星稀,微涼的鹽湖沼氣陌生而熟悉。母親的面容重現(xiàn)了過去的美麗,這之前,她梳洗了頭臉,這是一年多時間里的第一次,她要我父親見到她時依然如初,她還特別用披散的秀發(fā)遮掩了一下腦后“鬼剃頭”留下的青皮。母親就這樣呆坐湖岸,開始了她虔誠的等待。
一夜的春湖靜寂,蟬蛙尚未蘇醒,蒼茫曠野甚至可以聽見流星隕落的聲音,卻聽不到任何屬于人的動靜……可母親堅信那歌聲會因她而起的,她就一整夜始終睜大著眼睛……
也就在黎明來臨之前,母親盼望的歌聲終于唱起了,先似有似無,后來斷斷續(xù)續(xù),時遠(yuǎn)時近……那是我父親的歌聲,那是我父親最愛唱的牧歌……母親欣喜若狂,但她還是壓抑住這激動與心跳,屏住呼吸,她要辨清它的來源,它的方向。母親后來就站起身,緩緩向著湖心走去了。湖岸邊的薄冰咔嚓,再往里面就是鹽湖淺水,最深處也只沒過母親的馬靴,她小心地舉步趟動,盡量不蕩起水聲,害怕擾亂了聽覺……
后來母親就順著聲音一直來到達(dá)布蘇淖爾最中心的泉眼,這時天已放亮,鹽湖的晨霧縹緲可見。母親背負(fù)著我,彎腰去撩動一下泉眼上籠罩的濃霧,寒氣散處,呈現(xiàn)眼前的一幕就讓母親驚呆了:汩汩作響的涌泉中,隱約的一個男人正在水面平靜漂浮,達(dá)布蘇的青鹽把他保存得完好無損;晨光映照下,他面容安詳,膚色如鮮,健碩的肌肉仍似浸泡在水中的石塊,只是那遍體翻露白骨的鱗傷讓人觸目驚心……沒錯,這就是我失蹤已久的父親,他的一只手還緊握在胸口,而一縷青絲正從他拳頭的兩端露出發(fā)梢,那是母親丟失的秀發(fā)啊……母親看到這兒,就一頭跪在了湖里……
母親先前沒有哭泣,仿佛是父親剛剛睡著她不舍得吵醒,只是一遍一遍地仔細(xì)端詳父親烏紅的容顏,用手指輕輕撫摸父親舒展的眉眼,母親就笑了,說:“阿蘇榮,我知道你不會叛逃的,瞧瞧,你不是就躲在這里……”
據(jù)母親說,父親的葬禮很隆重,整個達(dá)布蘇淖爾周邊的牧民自發(fā)趕來,為我父親送行。就在那天清晨,一場罕見的春雨提前光臨了草原,把鹽湖徹底融化了。亦將父親鹽鹵的身體清洗得干干凈凈。
母親把父親就安葬在達(dá)布蘇淖爾的湖邊,安葬在他倆相愛之地。下葬的那一刻,母親最后撫摸了阿蘇榮的臉,和那赭石般健美的肌膚,那些傷口都讓母親擦凈了、縫合了……然后母親將發(fā)簪取下,松散開她那頭從小都未曾剪過的垂至臀下的秀發(fā),這會兒就側(cè)過頭來拿出剪刀貼著耳際齊刷刷地剪了,將這厚厚的一把青絲放在父親的枕邊。
母親的哭聲是突然而起的,那種號啕大哭震動了整個鹽湖,震動了高原上的清晨,也驚醒了母親背上的我。那是一種來自于愛的哀痛,讓達(dá)布蘇的天空都為之動容……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