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0年5月5日,一種名為《譯林》的小雜志在上海創刊。譯林社編輯兼發行,金星書店經售。32開本,155頁,一期而終。
《譯林》沒有“發刊詞”,編者在《后記》中訴說了創刊的初衷:“純翻譯的文藝雜志,以前有過魯迅先生、茅盾先生等所主持,由黃源先生編輯的《譯文》,在中國的文藝界,至今還留著深刻的印象。《譯林》的創刊,是想追隨《譯文》的遺意,希望在極困難的處境下,多少對戰時的文藝盡一點介紹的責任。”
當時正值抗日戰爭的艱苦歲月,編一本雜志談何容易。編者感嘆:“我們已經喪失了魯迅先生那樣偉大的領導者,茅盾先生也還在西疆,黃源先生轉戰在游擊區中,許多《譯文》的執筆者也大都散處各地,在短期的籌備中,無法整飭過去的陣容。”(《后記》)但編者終究是編成了一期。
魯迅在《譯文》創刊號的《前記》中說:“原料沒有限制:從最古以至最近。門類也沒固定:小說,戲劇,詩,論文,隨筆,都要來一點。直接從原文譯,或者間接重譯:本來覺得都行。只有一個條件:全是‘譯文’。”《譯林》第一期的全部內容也是八篇譯文。
鹿地亙的三幕話劇《三兄弟》占篇幅最多。鹿地亙(1903-1982),日本人。1927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1936年后到中國,從事反戰宣傳工作,組建并負責“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三兄弟》反映1938年東京宮本一家的遭遇。宮本一郎做工維持不了他和母親的生活,二郎在前線戰死,三郎因反戰被捕。老母死去,一郎又被強征入伍。現實促使一郎醒悟,終于發出“反對侵略戰爭”的怒吼。1940年3月8日《三兄弟》在桂林首演,反響強烈。《慶祝》表現的是第一次歐戰時法國士兵對戰爭的恐懼和厭惡。讀者看到,這與我們的民族革命戰爭在士兵感情的反應上有著多么大的差異。《游擊隊長之死》中,一對夫婦對負傷的庫嘉隊長截然不同的態度,燭照出心靈的高尚和卑劣。《獨裁者》使人聯想到愚蠢而自以為聰明的戰爭狂人希特勒。《上海》一詩,詩人堅信勝利必定到來:“讓強人們今天狂歡,明天他們在異國會得到可憐的慘死。”譯文內容也大多與抗戰時代的氣息呼應。
這一期的最后,如同當年的《譯文》,有“譯者附記”,譯者或編者撰寫的說明文字,或詳或略地介紹了本期譯載的作品和作者,為讀者提供了方便。
譯者中的朱侯和白水,無從查考。美益,即梅益(1913—2003),原名陳少卿,筆名另有梅雨、美懿等,廣東潮州人。1935年年初參加“左聯”,1937年參加中國共產黨。上海淪陷后,根據黨組織的決定出版《譯報》。1938年《譯報》改名《每日譯報》,他任總編輯。《西行漫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他的名譯。巴人,即王任叔(1901—1972),浙江奉化人。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赴日留學,回國后入“左聯”。1938年前后編輯《譯報》副刊和《申報》副刊《自由談》及《魯迅風》等。適夷,即樓適夷(1905-2001),原名樓錫椿,筆名有樓建南等,浙江余姚人。1929年留學日本,1931年回國,做“左聯”的黨團工作。1940年,在上海堅持愛國文學活動,與梅益、巴人都有密切的聯系。馬耳,即葉君健(1914—1999),湖北紅安人。1933年入武漢大學。畢業后赴日本教授英語、世界語。抗戰開始后曾任香港英文版《中國作家》主編。后在重慶大學、中央大學、復旦大學任教。1944年去英國宣傳中國抗日。歐陽凡海(1912—1970),原名方海春,浙江遂安人。留學日本,參加東京“左聯”。1935年回國,翻譯《三兄弟》時在桂林,先后任職于全國文協桂林分會、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后去重慶《新華日報》、延安魯藝及華北聯合大學。劉盛亞(1915—1960),重慶人。1935年赴德國留學。1938年回國后曾任教于四川大學、武漢大學、四川省立戲劇學校。歷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成都文協理事,《大公報》《文藝》副刊主編等。1949年后任西南師范學院教授。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80年得到平反昭雪。
《譯林》正文的最后一頁和封三為金星書店出版的書籍廣告、提要文字,簡練鮮明而有文采。一頁介紹了《方志敏自傳》、瞿秋白的《亂彈及其他》《街頭集》《社會科學概論》及翻譯蘇聯哥列夫的《新哲學——唯物論》五本書。《亂彈及其他》:“瞿秋白先生是一位革命的先驅,在中國大革命史上占著極重要的地位,著作很多,但關于文藝方面的卻少見,本書為作者三十余萬言之文藝遺著,大抵依據原稿校印,更為寶貴。”《方志敏自傳》:“‘這篇像小說又不像小說的東西,乃是在看管我們的官人們監視之下寫的,所以只能比較含糊其辭地寫下這是說明一個×××員是愛國家的,而且比誰都不落后,以打破那些武斷者誣蔑的讕言。’這是作者自己的附言,也就是我們先烈的絕筆。”另一頁介紹的是“國際作戰的壯烈,青年革命家大無畏的精神,老年領袖們舍己為人的道德;但同時又暴露了許多陰影。”意大利西龍作、綺紋譯的《意大利的脈搏》:“在這民族解放高于一切的時候,從藝術形象中正確地認識法西斯蒂以及從反法西斯的斗爭中來學藝術形象的創造,這本書是值得推薦給大家的。”美國里特作、王凡西譯的《震動世界的十日》,引用列寧的原話評價:“我懷著最大的興趣與永不松弛的注意,讀畢了里特的書:震動世界的十日。我毫無保留地將他推薦于全世界的工人們。我愿見他印刷成幾百萬冊,并翻譯成所有的語言。”八冊都是革命的進步的書籍,但是作者和譯者卻大不相同:瞿秋白、方志敏是著名的共產黨人;王凡西(原名王文無)和綺紋(原名鄭超麟)卻是中國托洛茨基派的骨干人物。他們的著譯,怎么會集中在一家書店出版?又在同一個版面上刊登廣告?
達就要說到金星書店的創辦人謝澹如了。
謝澹如(1904—1962),原名謝旦如,上海人。他是富家子,但傾向革命。20世紀20年代,曾和應修人、樓適夷等創辦專門介紹新文化書刊的上海通信圖書館。開設西門書店(后改名公道書店)、西區書店,宣傳左翼文化。1938年又開辦金星書店,以霞社名義編印瞿秋白等的著作。曾冒著生命危險,掩護瞿秋白夫婦數年之久。后收藏瞿秋白文稿和方志敏從獄中傳出的遺著。1949年后,任上海魯迅紀念館副館長。
謝澹如和樓適夷是朋友,與適夷的堂弟樓子春(樓少垣)也始終保持友誼。而樓子春與鄭超麟、王兒西則是志同道合的托派戰友。鄭超瞵《記謝澹如))晚:“他(謝澹如)一面不惜以身家性命掩護中共領導人瞿秋白,另一方面他也是我們中國托派的私人朋友,不僅是一般的私人朋友,而且能幫助我們,解決我們的困難。”鄭超麟、王凡西是抗戰開始后才被國民黨政府從監獄放出,回到已成“孤島”的上海。鄭超麟回憶:“他辦了‘金星書店’(出版社),出版了好幾本著作,其中有瞿秋白的著作,也有中共其他作家的著作或譯作,也有王凡西和我翻譯的各一本小說。前者是法國作家馬洛寫中國大革命的小說,后者是意大利作家西龍寫意大利反法西斯的故事。這二位作家都是傾向托洛茨基的。他給我們二人的稿酬,在當時形勢下也是很大的幫助。我們靠這稿酬維持生活,同時也進行政治活動。”1938年后,就有中國托派是漢奸的傳言。鄭超麟說:“謝澹如政治上靠攏中共,但不相信‘漢奸托派’的神話。”(《記謝澹如》)歷史證明了謝澹如的看法是對的。1991年出版的《毛澤東選集》第二版在“漢奸托派”詞下的注釋說:“抗日戰爭時期,托派在宣傳上主張抗日,但是攻擊中國共產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把托派與漢奸相提并論,是由于當時在共產國際內流行著中國托派與日本帝國主義間諜組織有關的錯誤論斷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