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月初一,人們還都陶醉于除夕夜的歡樂之中。我卻坐上開往醫院的公共汽車,因為老爸還在醫院住院。
我推開病房的房門,見老爸正躺在病床上打點滴。放下鮮花給老爺子拜過年,他的表情很平和。
幾年前,我被人編織了一些罪名。消息傳到老父親的耳朵里,讓他動了肝火,對我說:“你什么也不要跟我解釋。我只記得你歷來說自己‘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過去還好,現在怎么回事?”雖沒說不想再見我,但那之后兩年多來,若不是他召見我,看到我就是眉頭緊鎖、不見笑容,每次都愛答不理的。
他固執的秉性和身體狀況令誰也不敢為我說好話,一提我,話還沒說就噎回去了。因為他的身體狀況實在太差,十六七年前醫生就告訴我們他的心臟極度衰弱,受不得任何刺激。老爸本來就不胖,如今只剩52公斤了。看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身軀,我心里實在不好過。
我問過他的病情,他問過我的近況后,仿佛兩個人的話題都不好找,談話時斷時續。點滴的藥沒有了,他按鈴叫護士來把那套家什撤了。我趁機說:“爸,這屋子溫度挺高,我去給你放盆熱水,幫你洗個澡吧。”“不用,我前天剛洗過。”一個企圖告吹。我們兄妹4人,散落各地,平時難得見面。我明知大年初一我來醫院看他,他心中是高興的。可老人家就是有股子耿勁。也許他在想:“臭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道行,你今天要是把我逗樂,那咱爺倆的過節兒就算了啦。”
四兄妹中我最叛逆,打小我就可以吃虧,不可以蒙冤。老爸最欣賞我又最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唯一敢于挑戰父親權威的,頂撞他時絲毫不顧及父親的顏面。那時起,我們父與子之間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關系。我們并未發生激烈的沖突,但始終不能溝通。出于少年人的自私和自負,我不能體諒他因生活壓力造成的煩躁。他也完全不能覺察我敏感的內心。不久,我到外地求學,這對于我是一種解放,我相信他也松了一口氣。
我正尋思怎樣才能把老爸繃緊的弦松下來,這時醫院食堂送飯來了。老爸知我要來,特意多訂了碗飯,又加了個烹大蝦。那一小碗飯指定是不夠二兩的,我正想著是不是再添一碗。只見老爸端起他的那碗飯,用筷子扒平,立起筷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畫了個十字,我說:“爸,這是干嗎?”
“醫生給我計算,每天要吃四兩糧食,我早上一兩,中午晚上各一兩半。這一碗飯是二兩,這四分之一給你。”說著把那四分之一撥到我的碗里。我當時想,現在的干部若都能像我爸一樣,辦事和執行政策能像老爸分飯這樣一絲不茍,這社會自然會和諧得多。
還別說這個想法一下子讓我找到了靈感,飯后我找到了切入點。我與他的政見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點,但十多年來絕口不提。此時的我早已將少年氣盛化成侃侃而談。加之找對了話題,他的敏捷思維,他的口若懸河,他的眉飛色舞,他的笑逐顏開,統統都回來了。這時我也如運動員達到最佳狀態,信口拈來都是笑話。我們的笑聲化去了父子之間的間隙,笑聲把嚴父變成了慈父。我知道見好得收,幫老爸吃完藥,把他的水杯中加好水,把活動桌拉到他的床前,讓他午休,我又整理好沙發上的東西。告別了老爸。
大年初一,父子倆在醫院歡聲笑語,不僅我是頭一回,連老爸也是頭一遭呢。
(責編:孫展)